32、第三十二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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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阴欲雪，铅云卷叠，北风呼啸过一阵又一阵。
清早，门板半卸，裴元去了城西还未回来，锦心同几个杏林师妹在前厅围炉烤火，顺道料理病患。
小阿甘不时负了汤药或医囊“嘎吱嘎吱”地跑过。
医馆难得有半日清静时光。
有人猛地掀开毡帘大步迈入，携着一室狂风，衣袂翻飞，点名带姓有事要向宋听枫讨教。
来的竟又是位满脸怒气的纯阳弟子，几位杏林师妹面面相觑，都有些不知所措，锦心起身才要开口询问，墨衫青年自诊室步出，颔首道：“正是在下，不知阁下所为何事。”
纯阳弟子走近几步，“听闻你青岩万花赏善罚使恶恩怨分明，却为何混淆黑白是非不分，令清白人蒙受冤屈？！”
宋听枫冷下声音，“阁下慎言，万花谷行事不容你随意污蔑。”
“那为何不听我师弟辩解就将人掳走，这也是你万花作风？”
“令师弟是……？”
“纯阳静虚，方轻崖。”
锦心一怔，恰对上宋听枫投来的惊讶眼神。
半盏茶后，锦宋两人连同那位纯阳弟子策马驱驰在前往凤翔赌庄的路上。
听那位荆姓道长所言，自家师弟方轻崖与同门争斗负气下山后就藏身在这凤翔赌庄内，不知为何叫人察觉了身份，才引起轩然大.波，近来长安城几桩恶事虽传得有鼻子有眼，但经他后来一一暗访查证，那不过是他师弟为了应付同伴的搪塞之词，暗地里，方轻崖均将那些受到赌庄逼迫的百姓妥善安置。
师弟本性纯良，为此他愿以个人声誉在师傅面前担保。
可就在这位荆道长随后潜入凤翔赌庄想要劝解自家师弟回山时，屋中却空无一人，只留下满院打斗过的痕迹，更有人目睹，两位声称来自青岩万花的墨衫弟子带走了受伤不敌的方轻崖。
“这如何可能？”锦心道：“昨日我们分明先遇到的是——”宋听枫轻咳，锦心一怔，瞥了他一眼，默然不语。
然而，荆道长也没说假话，空荡荡的小院中方轻崖不知所踪，徒留满地满壁的剑痕和气劲纵横交错，更何况，他还找来了人证一名。
名叫叮当的小侍女满面惴惴难安，只说看到了两名黑衫子的人将一直照顾她的轻崖哥哥丢到一个大布袋里捉走，说要带去一个叫聋哑村的地方。
“不可能。”宋听枫断然否认，“此间赏善罚恶使只我一人，罚恶剑乃掌门亲赐，不见此剑如何能将人带走？”
罚恶剑，自然是有的，就在屋前，被人以强劲内力贯穿在地上。
剑身温润，剑柄清凉，以篆书阴文刻“罚恶”二字，俨然是青岩万花所属的罚恶剑，如假包换。
宋听枫自身后取出自己所携长剑，两相对比，荆道长一见，面色顿时大变。
锦心凑上前查看，手指抚过地上剑柄，少顷，她抬头说：“材质与工艺……确是真品无疑。”
是真品，就说明方轻崖此刻的确有可能被其他路遇此间的赏善罚恶使带去了聋哑村。
万花谷聋哑村，看守的尽是作恶多端且尚有教诲余地之徒，被聋哑药物控制，在谷中终身服劳役。
听闻此，荆道长再也待不住，宋听枫将随身信物借他，纯阳弟子谢过后匆匆一拱手，转头便走。
顿了顿，锦心疑惑开口：“为何……”
才两个字，宋听枫便晓得她要问什么，走开几步，打量着满壁的剑痕，“一开始，我是疑心过祁进，为何昨日他恰会出现在此处，若说专为方轻崖之事而来，却不像。那人虽令人生厌，却是谷师姐在意之人，我不信他，可我信师姐的眼光。”
墨衫青年说这话时，眸光寡淡如水，波澜不惊。
“……直到我在此处看到了这柄一模一样的罚恶剑，谷中绝无可能同时遣出两批弟子，可这剑既然是真的，那就只有一种可能，此乃内贼作为。”
锦心闻言心下一凛，讶然道：“……你是说，有人假万花名头生事？”
宋听枫摇头，冷声道，“内贼也好，聋哑村也罢，此事既自谷内而起，就不是你我所能处理的。”
江湖纷乱，多事之秋，竟连避世桃源的万花谷都不能幸免。锦心想起去年的天工坊之乱，她虽远在瞿塘峡，也听闻那一夜摘星楼歌宴上步步惊心、暗藏杀机，有人说混乱中客卿司徒一一不见踪影，锦心却知道那人此番仓皇退场，心中定存不甘之意，此番心绪难平他日卷土重来时……恐成大患。
——是不是自己所遭受的苦痛不公，必要冷眼加在旁人身上，才能抵消心中块垒？经年积累的仇恨，真的可以彻底扭曲一个人？
她的心一时紧，又有些黯然。
“听枫？”两人走到赌庄门口，锦心唤了声明显在愣神的杏林弟子。
宋听枫停下脚步，显出迟疑模样，低声道：“师叔，你觉得我昨日做得可对？”
锦心想了想，安慰他说：“方轻崖之事不能单怪你，他既选择混迹赌坊又平白惹出一身恶名，自能料到今日之果，若他眼下真被人带去了聋哑村，设法将他救出来就是，胡师兄并不是不通情理的人。”
“……师叔，我说的不是方轻崖的事。”
“哦。”锦心恍然，“那你是出手伤了祁进道长的事？”
“我……”
锦心肃了容色，道：“手段嘛，不甚光明磊落，有违侠义——”
“……”
“——但可以理解。”
“……”
宋听枫抚额，“我以为，若不是我昨日意气用事，有那人护着，方轻崖或许能避过此劫……”
“这不一定，老实说，我觉得祁进为人挺容易招人恨的。”
“……”
“……可若是连纯阳五子之一的祁进真人都护不住方轻崖的话，”锦心静了片刻，眼底浮现几许讥诮，宋听枫竟莫名觉得这神情与自家师傅一贯的有些相似。
“呵，那便是方小哥运交华盖，命中合该有此一劫。”
听懂她话中深意，宋听枫若有所思，“师叔你是说祁——”
话未尽，远处忽有刀剑相撞，夹杂在呼喝人声中从庄内传来，不过几个瞬息，纷乱嘈杂着朝大门而来。
锦宋两人抬眼望去。
只见那个正朝这边奔来的人，蓝白衣衫上血迹斑驳，持剑独身对上其后一众追着他喊打喊杀的赌庄护卫，沉着冷静、手起剑落间利索地将近身几人正捅了个对穿，惨呼声伴随血花飙撒一地，然而纯阳紫虚子抽剑时身形亦不稳地晃了晃。
锦心瞧了一会，转头看神色诧异的宋听枫，声音分外平缓，带着了然。
“你看，我方才说什么，想出手揍他的不单是你一人。”
宋听枫瞬间凝固了表情，说：“……”
按说，武艺卓绝剑术通神的纯阳紫虚子对上这一群乌合之众本该毫无悬念，虽不晓得祁进今日为何又会出现在这赌庄内，还遭人追杀，惹得满身狼狈。
祁进分明认出了隐匿在庄外林间静看的两位万花弟子是昨日熟人，一眼瞥过，眸光冷寂，亦不开口呼救。
利落击退数名打手，纯阳道子一手捂住伤处，另择一路纵身退去。
宋听枫诚然是个面冷心软的好孩子，昨日还恨不得拿笔戳死对方，今日瞧见那人负伤又寡不敌众，他皱着眉，手中点砚笔攥紧了又紧。
锦心见状，暗叹一声，衣袖一翻便显出掌中判官玲珑，几步先朝林外走去。
“要救便救，想这么多做什么。”
………………
锦宋两人抵达城郊天都镇旁的医馆时，时已过晌。
云厚且阴，天光恹恹，风势却稍缓，然而刮在面上仍带着彻骨的冰冷，寒冬数九的天气，本该围炉闲话、煮酒烹茶，锦心拴好马，回身瞧见宋听枫半扶半携着纯阳紫虚子快步走来，孤峭冷傲的道子此刻双目紧闭，面容苍白中透着青紫，显然是失血过多。
然而祁进此人颇为硬气，即便伤势不轻，一路上亦能忍着痛一声不吭，直至昏迷。
锦心率先带路，边往诊室走边摇头叹，“内城的医馆大约是去不得了，虽然我信你师傅定能妙手回春……但也得肯治不是？我担心裴元若看见你怀中这位，不点上几个穴道再补上个玉石俱焚都是轻的。”
宋听枫紧随其后，语意听起来有些涩然，“他本可脱困，不过是因昨日伤了右腕，执不得剑，才……”
他虽是青岩万花谷的赏善罚恶使，亦是药王孙思邈门下一名杏林弟子。身为医者，救死扶伤是本职，这是师门一贯教诲。
“……你要非得把祁进的伤都往自己身上揽，我也没话说。”锦心干脆道，快走两步靠近诊室，随手一挑帘，险些与一人撞了个正着。
“呀！”白发少女冷不防被吓了一跳，惊呼出声。
锦心正要出声唤此间常驻的几位相熟大夫，却在下一刻看到了正预备出门的谷之岚。
天工姑娘张了张嘴，没说一个字。
“阿锦！你、你怎么会来这里？”瞒着自家舅舅偷跑出来的谷之岚神色尴尬地与她打了个招呼，察觉她身后还有人，少女边探头边没话找话地说：“咦，怎么这么浓的血腥气，你是带了伤患过……”
余音未尽，戛然而止。
宋听枫目瞪口呆，完全不能反应地僵立当场。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家师姐先是一副讶然地瞧了眼自己，一转眼便看见了——
倚在自己肩头一身血迹斑斑气息微弱的……祁进。
他的师姐，谷之岚，一瞬间便凝固了所有的表情。
当下的场景怎么瞧都像是宋听枫一怒为红颜千里追杀纯阳紫虚子然后寻个地方毁尸灭迹……
他情愿用廿年以来里所有时间与此时交换，希望这是一个幻觉。
宋听枫只觉得头脑一片空白，良久，他喉间滚动，艰难地挣扎着开口道——
“师姐，不是你想的那样，你听我解释……”
作者有话说
第32章 第三十二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