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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离弃 ...


  •   “太原沦陷。”
      靖康元年的九月二十七日,戚少商只说了一句话。
      而十二月七日,终于得到赵桓向金军奉上降表,正式投降的消息,两人均没再说半个字。
      顾惜朝扯过地图,提笔饱沾朱墨,重重地点在那里,至此,黄河以北满片赤红。
      也许早在赵匡胤陈桥兵变黄袍加身,而后杯酒释兵权的时候,就注定了如今的局面?
      因为这个重文轻武、积弱成贫的朝廷,就算有再多愿意捐躯的慷慨义士,也阻挡不了金军摧枯拉朽的势头了。

      他们从太原而来。
      那个有着一百多年繁荣,曾被称为“锦绣太原城”的城池,经历了九个多月的围困,正是最绝望的时候。他们亲眼看到人们的食物由存粮变成马骡,然后是筋皮制成的弓弩衣甲,浮萍、粃糠、草根、树皮……一切能吃的东西都塞进肚里,甚至食人尸体。而破败的房屋无法抵御寒风,早就被拆而取暖,直到城中再也没有可以燃烧的东西。
      九个月。
      那是怎样的九个月!
      除了冲出去撕杀,就是死一般地等待,脑中空空如也,没有余裕思考更多,身上干涸坚硬的血块,看起来居然已不再显得肮脏。
      顾惜朝只记得有一次,蓦然发现青龙剑班驳的剑身竟伤痕累累,心痛的感觉几乎让他窒息。
      原来就是上古神兵,也经不起这样地狱似的折磨。
      城内无人说过投降,却在一而再再而三对朝廷失望后,弥漫起冰冷的绝望。
      然而,就是那太原城最脆弱的时候,他们却选择了离开。
      并不是因为怕死,而是为了风雨飘摇中的另一个地方。

      麓源镇,
      位于忻州东北方的军镇,其实比太原府更靠近金的势力,却因为当初设立失误,地方太偏,一度被宋金之战忽略。
      年前离开开封后,他们去的就是这里。
      当时金主刚下诏,挥师南下侵宋,却还没有占据多少城池,这小小的麓源镇恰好夹在两股势力之间,两不着落。虽然是军镇,却实在没什么守兵,不仅时常被金人抢掠,甚至所谓的中原王师也不将他们视为同胞,往往偷割粮草便走,而弱小的百姓哪里敢抗争呢?
      听说了这些,顾惜朝厌恶地皱起眉,戚少商心中的愤怒自更不待言。路上不知教训了多少趁乱抢夺的流民,还未进城,就看到站在城门烈风中等待的守城官兵,惨白的铠甲映着惨白的日光,至今思来,仍让人心口刺痛。
      “‘九现神龙’的名头好响啊,居然连这种偏远地区的人都知道。”
      结果证明,顾惜朝的讽刺和戚少商的苦笑统统是自作多情。
      “在下李皋,是麓源镇将,在此代替镇中父老,向二位侠者道谢。”
      这位虽不年轻,眼中却有着锋芒的官员笑着,却笑得极其激愤。
      ——他当然要激愤。
      此刻该是投身混沌战局,为国报效之时,却要面对两方面的欺凌,连保护辖下百姓的能力都没有;此刻该是全国一心,抗击金贼的时候,朝廷却一再软弱退让,为了自己安全,竟连坚持抗金的城池都一股脑割了出去!
      这种无耻,岂不叫人心寒?
      戚少商干脆地抱拳回礼,道,“阁下一腔热血,护得一地安宁,实乃百姓之福。”
      “可惜。”顾惜朝冷笑。
      李皋同笑,那讥嘲之色竟与顾惜朝如出一辙,“可惜。有心灭贼,无力回天。”
      戚少商叹了口气。
      他本不是喜欢叹息之人,眼下却只能叹息,因为他想起那首越来越流行的《十不管》歌谣:

      不管太原,却管太学。
      不管防秋,却管《春秋》。
      不管炮石,却管安石。
      不管东京,却管蔡京。
      不管肃王,却管舒王。
      不管燕山,却管聂山。
      不管河北地界,却管举人免解。
      不管河东,却管陈东。
      不管二太子,却管立太子。

      金军正全力围攻太原,河东危在旦夕,宋军救援不利,却要求太学镇压伏阙上书,主张抗金的学生,开除领头者陈东的学籍;
      金兵第二次南侵迫在眉睫,朝廷却不管敌人的秋季攻势,派杨时等整治太学,说王安石在神宗当政时废去太学的《春秋》课程大逆不道,坚决要求恢复;
      开封城外有五百座炮架,枢密院、兵部、军器监、京城所、架部、库部互相推诿,均不肯收管,却大谈王安石所撰《三经新义》导致蔡京奸恶,要求将王安石从孔庙中供奉孔子的十哲位置上撤下来;
      肃王入金为质无人关心,却定要将王安石的舒王封号去掉;
      开封尹聂山升任同知枢密院事后,不管军事,不收复燕山,却主张割让三镇,向皇帝表示仰慕汉朝大臣周昌,于是赵桓御赐其更名聂昌;
      不管金兵铁蹄下的河北安危,却为举人科举考试的方法争得不可开交;
      不过问金朝二太子会不会随时领兵前来,那个才二十五岁的皇帝却为了巩固自己的宝座,忙于册立太子。
      这就是将士们浴血奋战,为之抛洒生命的大宋。

      “我们不是为了赵宋,而是为了家园。”
      太原守将王禀不止一次地说过,眼中有着浸染血与火却不曾模糊的斗志。
      就像送他们离开的李皋,一直走了七里地,不舍却绝不挽留。
      大家都知道,此后再难有机会见面,而眼下最该去的地方,还是前线。
      走前,二人帮助麓源镇从百姓里挑选了几百壮丁,教导训练。保卫周边安宁是够了,却毕竟不是正规队伍,也没有后勤、援军等保障,所以特地叮嘱过,等战事起了千万不可硬拼,保全生命才最重要。
      “他们太弱小。”
      戚少商向同伴解释,换来恶狠狠的一瞪。
      其实顾惜朝很明白戚少商的意思。
      在战争中百姓只要保护自己就好,因为不管朝廷如何更替,都仍然需要民众。寸草不生的荒漠永远不会有人抢夺,而统治者向来都用辖区内的人口和财富夸耀自己。
      然而他却放不下。
      思想上理解了,却无法认同。
      他早就知道他们之间存在太多分歧,却从没想过这场战争能将之撕扯到这么大。
      就算千里追杀的时候,也没觉得彼此间相距犹如此刻,鸿沟一样。
      “太原……”
      两个字,不必再说下去。
      那是被南迁雁群扔下的孤雏,九个月早就超过了极限。
      而麓源呢?

      赶到的时候,数百金兵正围在镇外,看旗帜是粘罕西路军属下,服装马匹却乱七八糟,显然是掉队的散兵。
      ——怪不得麓源低矮的城墙也能阻挡他们。
      定是错过了大部队,便找这样的小地方发泄。若小镇失陷,居民怕是不会有一个活口。
      根据李皋的求援信,这里最初只是来了十多个抢粮食的金兵,被消灭后走漏风声。金人注意到这里,敌人便越来越多。
      大家被围困多日,且小镇太贫困,很快就支撑不下去了。城外就是即将成熟的庄稼,出去收割的人被用棍子活活串起来,挑在城门边,森然若扭曲的树林,而城墙上也挂着死去的金兵尸体,一个个像某种昆虫的蛹。
      夕阳如血,还是血如夕阳。
      或者,
      夕阳就是壮烈死去的鲜血,而血就是哀悼家园故国的夕阳?
      泼墨一样的稳重,刀锋一样的期待。
      他们看到的,正是这样两个沉静对峙着的剪影,从破败粗糙的城墙上,似有红色涟漪扩散,冰冷又灼热若火。
      “李皋!”
      顾惜朝眼尖,赫然看到那挑起的尸体中,最高的,赫然就是写信给他们的镇将。
      戚少商微皱眉,剑已铮然出鞘。

      那一别,真的是永诀。
      永诀太多,本以为早就习惯,才发现有些事经历再多次也习惯不了。

      “余今日力殆,保民之心虽在,难挡如潮胡虏,愿捐死赴难、与敌同亡。望来者竭心为民,守大宋城池不失,勿使金人鞑虏得我寸土。”

      接过李皋的绝笔,顾惜朝的目光有些飘忽,“咯啦”一响,将随手抢来的弯刀扔下,惊得送信的人眉头跳了跳。
      戚少商还记得这人,本名叫什么不清楚,人们都“虎子虎子”地叫,是李皋的部下,同样热血的小伙子,身手也不错,虽无正式职务却如副将一般。
      虎子的目的很明确:一定要留下长官时常称赞的这两个人,因为他看到他们从金人最密集的地方杀出条进城的血路,旁若无人。
      ——只有他们能保护麓源余下的三百余人。
      “杀了他们!”攥紧信笺,顾惜朝的目光在黑暗中闪烁,那是嗜血的光芒。
      这句话不仅使得虎子喜笑颜开,也让一直沉重着的戚少商的心,沉得更深了。
      敌人不过三、四百,用计得宜,取胜并不困难,可他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有什么被忽视的东西,错了。

      毕竟是小地方,金兵急于占领中原,不可能一再往山里跑,镇上渐渐平静下来。
      靖康二年,慕名而来的难民越来越多,小小的城墙容不下这么多人,于是大家有时候不得不下山抢夺物资,借着周围的山峦造下防御工事,将偶尔查探的金兵杀了个落花流水。
      从那以后,“麓源”两个字再没在地图上出现过,取而代之的,是表示土匪的记号。

      “土匪?你莫不是要重操旧业?”
      顾惜朝一日比一日更具攻击性,语气一刻比一刻尖锐,布满血丝的眼和镇里安宁的气氛截然相反。
      殚精竭虑,却只保下方寸之地,宋的败亡无可辩驳,而他最初的愿望……念及之前意气风发的天真,只有悔恨,以及比悔恨更让人痛恨的无奈和无力。

      建炎一年春,顾惜朝悄然离开了小镇,人们惟恐他被金人捉去,惊慌地寻找,月余不肯放弃。戚少商看起来很冷静,下令加强戒备,不要再找,竟制止不了。因为人们早就知道,这个看起来很凶的俊秀书生,为保护他们做了多少。
      便由他们找了一个半月,不得不放弃。
      每一次离别都可能变成永别。他想,这次却不是离别,而是离弃么?

      等待的时间往往过得很慢,直到建炎二年春末,顾惜朝回来了,还是一身淡青,还是仿若不染片尘,眼中的暴戾之色却更浓了,如暴风雨来临前的乌云。
      方看到戚少商,他便愤怒地吼道:“一年上疏二十四次,全部驳回!”
      他说的是宗泽,任康王副帅,因朝廷软弱,即使抗金形势大好仍不肯回击,忧愤成疾而逝,临终无一语谈及家事,惟连呼三声“渡河!”
      戚少商扬了扬眉,拉住他冰冷的手,粉红的刀痕尚未痊愈。

      宗泽的死粉碎了全国人抗金的信心,也让人们收复失地的愿望成为虚无。

      麓源背靠大山,周边地带全部为金人掌握,实际上早就不是大宋的领土,许是中原已定,“讨伐土匪”的呼声又高了起来。有人受不了与世隔绝的清苦,逃出城去,然后更多人消失了,镇里时常笼罩着异样的沉默,顾惜朝眼中的暴戾终于全部转化成深沉的黑。
      终于有一天,讨伐队伍绕过众人精心设下的陷阱,径直来到镇前,带队的正是虎子。
      “只是保卫家园,为什么我们会成为土匪?”
      “为什么我们坚持下来了,却被同胞憎恨,当成狼虫虎豹?”
      “他们可以在平原上自由地生活,为什么我们却必须困在山里?”
      这些问题,他们无法回答。
      等到犹豫的人们远去,依依不舍地回望小镇,顾惜朝脑中突然闪出四个大字:
      众叛亲离。

      “为什么?”
      “为什么只是保卫家园,我们却会成为土匪?”
      “为什么我们坚持下来了,却被同胞憎恨,当成洪水猛兽?”
      “为什么他们可以在平原上自由地生活,我们却必须困在山里?”
      他也问。
      “生存没有那么多为什么。坚守是对的,放弃也是对的。”戚少商终于能再说一次这重复很多次的话,
      “有时候,你要学会放弃。”
      “即使再得来不易,即使再珍惜,该放手的时候,还是得放手。”
      “我们不过是被历史的趋势抛弃了,这不是任何人的错。”

      顾惜朝静默片刻,伸开手掌,李皋的信化为飞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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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陵城上西楼,
      倚清秋。
      万里夕阳垂地,
      大江流。

      中原乱,
      簪缨散,
      几时收?
      试倩悲风吹泪,
      过扬州。

      ————————————————《相见欢》朱敦儒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离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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