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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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的秋风很寒冷，就像很多年以前的秋天一样。即使阳光灼人，却依旧驱不散那无孔不入的凉意。
这里的秋是纯粹的金与红，黄土，和比花朵还鲜艳的高粱。
天空蓝得好像能把人吸进去，没有一丝云彩。幡旗挑在细瘦的竹竿上，阴影浓重好似金属铸造。不管是挂着果实的枯树，还是枝头沉思的鸟，一切都在等待着什么，包括酒肆里的人。
王二倚着扫帚靠在粗糙的木桌上，看着空荡荡的门口，脑子也空荡荡的。
他来自岭南，有着黝黑的皮肤和比名字更平凡的外貌。
他在等一个人，已经等了足足半日。
不知道为什么，那个人没有来。
他已在这住了多年。概是生活太没有波澜，几年前的事情他都记得很清楚。
例如多年前一个午后，偶然路过的客人要了几杯淡酒，笑着对同伴说，顾惜朝约戚少商会面，全江湖都在猜，莫不是这里？
同伴嘶声笑道，你以为戚少商会赴约？
不会。
王二只听到这么一点，之所以会上心，因为戚少商的名字，以及他千里逃亡反败为胜的故事，在附近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所以故事的另一个主角——顾惜朝，同样臭名昭著。
曾有很多人告诉王二，他的店就建在那两人相识的地方，并告诫他，不要在这牵涉无数血腥的地点修建酒肆，太不祥。
可王二知道，这是通向中原的要道，方圆数里地都没有休息的地方，况且作为传奇故事的缘起，建了生意一定会好。他甚至连酒肆的名字都沿用下来，若真有冤魂闹事，便认了。
传说就在顾惜朝一败涂地，开始亡命天涯不久，他废了一个追杀者的武功，让那人带过一句非常有名的话：
戚少商，我会每年用一天的时间在一个地方等你。
有太多人想杀顾惜朝了，这句话一传出来便如墨入清池，整个江湖人人皆知。
因为他行踪飘忽，线索渺茫，自当年一败涂地后便销声匿迹，偶然抓住一点线索不是立即断绝，就是诱人上当的陷阱。而真正认识他的人，本就寥寥无几。
这句话毫无疑问地，成了人们杀死他最大的希望。
也许只有戚少商明白约定的时间和地点，可惜作为当事者，他对此无动于衷，也无人敢当面询问。
人们用尽一切办法推测，遍及那场追杀的每一个角落，自然王二的店也成为关注的中心。
为此他的生意红火过好一阵。
随着时间的流逝，相信这约定的人越来越少，王二又开始日夜伴随干风枯月的生活。直到一天午夜，有人敲响了酒肆的门，执拗而空洞的声音将他从睡梦中惊醒。
什么人！
王二既惊且怒地爬起，已听到门栓断裂的哀鸣。
待抓紧柴刀过去，才发现来者居然年轻得让他吃惊，一身白衣满带风尘，却丝毫不见疲惫，单薄犀利，如风中之刀。
那时王二才发现，月下的沙漠，竟也是月光银，没有一点杂质。
男子环视酒肆破败的门窗，扔出一锭银子，沉声道：“两日后再回来。”
即使外面寒风呼啸，王二还是毫不迟疑地照办了。不是因为银子，而是来者手中铮亮的剑。
两天后出现在王二眼前的，是酒肆的残骸，和不远处几个新起的坟包。
王二不知道这些日子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男子是什么人，只记得那卷曲的青丝和披发的习惯，都不似中原人，可他的口音，又带着南方特有的柔软。
第二年还是午夜，那男子又来了。他长得非常好看，比王二见过的任何风景都好看，也如同风景一样缺乏温度。
这次他没有赶走王二，而是在窗边静静坐了一日，点两盘菜，间或喝着酒。中午的时候有三个江湖豪客呼喝着进来，转身搬酒的功夫，就倒下再也没有站起。
“我在逃亡。”
男子看了王二一眼，夕阳将他的剪影染成血一般艳丽，似乎有些寂寞。
临走的时候，他叹了口气，说酒太淡。
王二埋了那三人，想起自己本不叫王二，也曾在江湖中有过流星般短暂的风光，最终却被人陷害，成了不得不连姓名都抛弃的逃亡者。
第三年那一日的午夜，王二寻来最烈的酒，坐在店外树下，点起长明灯笼。男子如期而至，雪色长衫上几支手绘的青竹，简单洒脱得好似不属人间。
看到摇曳的灯光时，漠然的脸上忽然有了一丝微笑。
“你来这里做什么？”
王二忍不住问。他觉得他应该漫步于飘散黛色烟雨的江南，桃柳婀娜，船影柔波，而不是逃亡在苍黄的大漠。
“等人。”
等了三年？
“是什么人，也许我可以帮你打听一下。”
男子又笑了，“不用。”
“你知道这里来往的江湖人很多……”
“其实他来不来都没有关系。”
帮不上忙，王二有点遗憾，同时也很好奇，对方究竟是什么人，会约在这样一个荒凉的地方，又这么多年不曾赴约。
以及，为什么“来不来都没有关系”。
第四年，男子怀抱一把三弦，一路踏乐而行，还是那样与众不同的装束，不想换成青色竟鲜活了许多。
他说他去了昆仑山脉，草原万里无人，却有着世上最鲜艳的色彩，美得圣洁。
第五年，王二讲了很多故事。都是道听途说的江湖佚事，自然也包括本地最著名，为小店带来过几分繁华的戚少商的故事。
男子一直认真地听，淡笑不语。
“……后来戚捕头就成了京城龙首，跺一跺脚，开封都要摇三摇。”
王二记得自己这样收尾，很有说书先生的气势。男子眯起双眼，睫毛在眼角投下美丽的弧度。
然后第六年，也就是现在。
……他没有来。
这没有什么可奇怪的，因为他从没说过自己还会来。
也许他觉得等一个不会来的人没有意义，也许他们联系到了，再也不必等。
王二觉得自己理解了“来不来都没有关系”的意思。
阳光照亮窗棂间的蛛网，灰色的蜘蛛跌落下来，一道修长的身影越过了幡旗。
抬头见不是等待的人，王二喊道：“小店今日歇业，没有酒菜提供，坐卧免费。”
闻言，那人走进店来，腰际发出轻微的金属敲击声，清越悠长。
“我等人。”
等人？
王二不禁抬头看了一眼。
那是个身着淡金粗布长袍的年轻剑客，长发在脑后随意束起，有些温柔的颜色，让人联想到大漠斑驳退却的青绿，以及翻飞风中的长鬣。
他的眼睛很漂亮，线条清晰，虽然时刻荡漾着笑意，仍旧浑然天成地居高临下。看不清年龄，也难猜测身份。
作为附近最具标志性的地点，约定来酒肆汇合的人很多。根据经验，他们不是连云寨的客人，就是连云寨的敌人。
“去连云寨？”
“不。”剑客解下腰间剑，在靠窗的位置坐下，近了才发现，所谓淡金只是光线穿过屋顶缝隙的颜色。
“那是……”
那是“他”的位置。
王二本想这么说，心中一动便没能出口。也许那男子今年有事，托他来代替？
剑客微笑，搭在剑鞘上的手指修长而白皙。
他坐得笔直，低头沉思，连阴影都有了太阳的味道。
“是他托你来的吗？”
摇头。
一线苍凉袭上心头，王二长叹，提起备好的酒放到侠客面前，
“等的人没来，便宜你了。”
“为何不一起喝？”
王二犹豫了一下，因为他的酒量不太好，自从离开师门，便不敢在陌生人面前喝酒。不过想起那个没有来的男子，连名字都不知道，何尝不是陌生人？
端起酒盏就没完没了。
光线流过蛛网，看见一只飞错位置的蝴蝶。
他一醉就会多话，说水墨里的江南，说月下的大漠，说那夜不速之客的惊魂，说心中永久不灭的红粉，说多年不得归的故乡。
“……我们都是逃亡者……”他紧紧攥住酒盏，好似一松手就会失去，“随时会死在路上。我知道他每次来都带着伤，除了赴约的时候，所有日子都在逃亡，可看起来他却越来越快乐，仿佛每年都看到了比上一年更美丽的风景。”
剑客的目光温和得不可思议。
“我以为我早就死了，只有他来，才知道时间在流逝，又过去了一年。”
“他说他等的人大概永远不会来，但他迷上了等待，结果如何无关紧要。”
“你一定不懂，众叛亲离是多么可怕的事情。害我的人，偏偏是最重视的人，恨之入骨又没有办法报复。”
“据说昆仑山的春天很美，没有人踏足，能看着纯白的天地生出草长莺飞。”
“……有生之年，我一定要去一次。”
醒来已是第二天中午，剑客早就不见踪影。王二依稀记得自己把被陷害的经过都讲了出来，害怕暴露身份的同时，又感到无限解脱。
有人来杀了我也没关系，他想到过去的一幕幕。
——反正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我既不愿你死，那便我亡吧。
不料，直到第二年的秋天也没有杀手来过。又到了那一日，他希望男子会来，可以把这一年的见闻告诉他，再看他眯起双眼微笑的样子。
但来的仍然是那个剑客。
“回去吧，”剑客径直走到去年的座位坐下，“你已洗清冤屈。”
“那她呢？”王二迫不及待地问，甚至在欣喜之前。
剑客眼中现出些许怜悯。或许就是因为这些怜悯，他避开了王二的目光。
“自尽了。”
王二没再说什么，看着窗口一方湛蓝出神，常常午夜梦回的岭南，一下变得那么遥远。
他无端觉得，男子不会再来，就像他再也不必回岭南。
剑客什么时候走的王二并没有注意到，只记得他独自喝了很多酒，在昏黄的暮色中抽剑，水一样的光，然后缓缓回鞘。
端起酒，似乎在祭奠谁，又似乎面前什么也没有。
一觉醒来，王二扔下酒肆向西而行，未到昆仑便不得不折返。
他发现除非拼命奔跑，否则一年根本到不了目的地。
远远看到剑客笔直的背影，和酒肆的断壁残垣，他若有所悟。
第四次看到剑客，王二听到他对酒坛说，或许你早就忘了为什么要约我。
第五次，王二忍不住问他为什么不早点来，剑客笑着说，大概我只是等一个来这里的理由。
然后那两个人都没有来过，王二便一生都没有离开大漠。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