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海宫》靡诃

6、绫罗夫人

　　一天，二天，三天……一个月。
　　她终于回到这条街，这条生她，养她的地方。
　　多少年了，那间自家租赁多年的小店还在。然而店内，却也是物是人非。曾经卖小百货的地方，已然换成了客栈，里面人来人往。
　　爹爹总是笑脸迎客，数着一枚一枚的铜钱。
　　“爹爹，这帕子明明就是五文，你怎么收人家十文钱？”
　　爹爹转过头，小眼睛单眼皮一眨：“今天涨价了不行？”
　　转过头笑眯眯的数着到手的银子，白胖胖的脸笑起来眯着眼睛极像一只，狐狸。
　　他撵赶着旁边的小乞丐：“去去去，小子，今天都已经给了三个馒头了，再要，再要我可就要收钱了哈。”
　　“绫掌柜，你天天施这个小乞丐，不如就将他当儿子养了吧。”旁边的人起哄。
　　“养，养，养，拿什么养，养孩子不要钱啊？白吃白喝白住啊？我绫掌柜的钱天下掉下来的，不费力气啊。”喝着旁边的人，一边撵着乞丐：“去去去，饿不死的穷小子，绫掌柜我，可是个恶人。再不走，就把你剁来炖汤喝了。”
　　小乞丐急忙护住被揪得生疼的耳朵，连连求饶：“疼，疼，疼，凌掌柜，放手吧，再不敢来了，再不来了。”
　　“别揪了，别揪了，再揪耳朵都要掉了。”
　　小乞丐边逃边求饶：“再不来了，再不来了。”
　　待第二天早饭时，小乞丐依旧捧着那个破碗伸了进来，嘿嘿一笑：“掌柜的，行行好，都已经三天没东西吃了。”
　　老爹扔下一个馒头，小乞丐急忙熟练的伸碗接住：“掌柜的，再给一个吧。”
　　“滚，再来，打断你的狗腿。”
　　“不来了，不来了，再不来了。”
　　每天上演着同样的戏码，多少年呢？直到自己离去的那天，被抱上高头大马的那一瞬，看到不远处小乞丐那恶狠狠盯着锦衣华服的眼睛，紧握的，小小的拳头。
　　而如今，那笑眯眯的老爹身上覆盖着的一层白布。一层明明轻得毫无重量的白布，却将人的生与死划别开来，遥远得无法触及。
　　“爹爹！”她踏进这幢小木屋，看着灵堂，抱着那层白，止不住的痛哭起来。
　　旁边站着一个清秀的少年，静静的站在灵堂旁，迎来送往。
　　待哭得够了，少年轻轻扶起她，她抬眼：“你？”
　　“就是我啊，绫姐姐。”
　　“已经长得这么大了啊。”
　　“是啊，阿华我，已经是个小大人了。”
　　“爹爹他？”
　　“掌柜的寿终正寝，走的时候没有吃太多的苦头，姐姐你，不必太过伤心。”明明安慰着别人，可是少年却是忍不住自己流下了泪来。
　　“是你，安排了爹爹？”
　　“绫掌柜身边再无亲人，我只怕自己做得不够好。”
　　“阿华，你能这么做，爹爹九泉之下一定开心极了。”
　　他呢？他为什么没来？他终究是埋怨自己了么？
　　他一定以为，自己飞高枝，攀富贵去了吧。
　　“夜深了，这里有我，姐姐先歇歇去吧。”
　　“好。”
　　虽然不是亲人，可是却亲切熟稔得如同至亲血肉。有他在，真好。
　　不然自己一个弱女子，还真不知如何应对这样的场面。
　　她轻轻的坐在桌旁，看着室内的一切，简单而又完全。他说这是那个人在自己走后为爹爹购置的。
　　爹爹总算是如愿以偿了吧。
　　爹爹平生有两个心愿：一间自家的小铺，一套自家的小屋。
　　他是个庄稼人，而自己是个小商贩之女。两人之间，爹爹是有些轻贱于他家的。可是他总是不时挑过满满的一担粮食，嘿嘿的笑着抬进来，而且他家许诺，待到出嫁后，他们家会出一块地，给爹爹建房。
　　爹爹皱着的眉头上，才有了笑意。
　　而如今，他却看也不来看一眼么？
　　可是自己，却好想见他一面，哪怕只一面就好。
　　不行，自己已嫁作他人妇，又怎能做出如此失节的事情呢？
　　去，不去？
　　内心一翻矛盾的挣扎，她终于按不住心里的渴望。只一眼，就只看一眼，打个招呼，就好。
　　于是她脱下白色的衣服，在月色下轻轻的走向那扇熟悉的房门。
　　这里，差一点点，就只差一点点，就成了她最终的归宿。然而一切来得太快，快到都来不及说一声告别。
　　轻轻扣响房门，开门的是那苍老的父母：“是你，你还来干什么？”
　　“我，我想……他，还好么？”
　　“他好么？他不是撞死在你家门前了么”
　　“你，你说什么？”
　　“烁儿那个傻孩子，非要进京城找你不可。他见也见不着，叫也叫不应，就一头，一头撞死在那大石狮子上了。可怜的傻孩子。”
　　纵横的老泪，竟然已经无法出声。
　　“滚，滚，你这个不要脸的女人！”老者抓过一旁的木棒，一下一下的打在纤弱的身上，然而她却已经感觉不到疼。
　　“孩儿他爹，不需如此，不需如此啊！”老母亲一边的劝阻，一边的流着泪，关了门。
　　她已经不记得是如何回到了屋子里，脸上泪痕早就泛滥成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