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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楔子 他年重逢不知缘,一朝邂逅未觉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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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唐诗,《唐诗三百首》的唐诗。
除去在小学的那五年,我跟‘学习好’这三个字,扯不上一点儿关系。
在一个二流大学念书,名字不提也罢,反正是专科生。
我爸跟我妈都是医生,一中一西,中西结合,倒还算是走在时代的前端。
我有一个不错的家庭背景,也有比较富裕的物质条件。生活很美满,很幸福。可在两个优秀医师的熏陶下,我最终,还是没被他们熏陶成他们希望的样子。
北方的10月天,空气已经渐渐凉了起来,尤其在晚上,感觉就像是要过冬。
好不容易放假回一次家,我却又跟爸妈吵架了。话题没变,还是围绕在明年毕业之后的工作问题。
我大学学的是法律专业,这是我爸选的。他当时满怀期望的说:“三年把自考考过了,毕业正好去参加司法考试,能当个律师也不错。医生,你是没戏了。”后来等G市政法学院的录取通知书真的寄到家里来的时候,我爸那整天抑郁的脸色总算是收了起来。
可我还是跟他预想的,背道而驰……
从上大学的那一刻起,到现在,两年半的时间,往少了说,总共有8次考试的机会。按照我爸的预算,我早就该把那15门课考完了。可是,我只参加过两次——过了一科,挂了五科,还逃了两科。
成绩单还真是不能更好看了。
我了解我自己,我像是这个时代最常见的一批年轻人。在没有别人的督促和监督下,真要靠自己去完成这么一项庞大的任务,那对我来说只能是三个字——不可能。那不是我喜欢的事情,真的不是。可要说到喜欢的事……我喜欢的,我自己也说不出来。我喜欢的很多,讨厌的却也不少。我爸长用来形容我的,说我是典型的“三分钟热度”重度患者。
追根究底,我也想过,到底哪些才是我喜欢的?
或许,原本就没有什么喜欢和不喜欢,只是想与不想,为难和随心所欲而已。
我爸跟我妈不一样。虽说从小到大,很多决定都是他替我做的,但其实我爸很尊重我的意愿。这一点上,他跟我妈完全不一样。所以,当我在暑假跟他说我不想再参加考试了的时候,我爸没说什么,他只是用最少的时间,替我找到了下一条后路——去他朋友的事务所写合同。既符合我的专业,又不需要参加变态的司法考试。
可我似乎还是不满意。依旧是那个原因——我不喜欢。
因为这件事,我从那一天开始跟他们吵,吵到暑假结束,又从国庆放假回来接着吵。
今天晚上我一气之下摔门离开,把那两位目瞪口呆的父母和那个令人沉闷的屋子,都隔绝在我的感官之外。在这个区政府前面的广场上,走了一圈又一圈……
区政府这块地,原来也是一片破土瓦房。如今这个样貌,好像还是在我小学三年级那年改建好的。
大门两侧是车道,正面总共有66阶楼梯,两边都建上用大理石铺好的足够两个人并排而坐的宽扶梯。
那个时候,小孩子都喜欢到这儿来看喷泉舞,洗喷泉浴,累了就坐在两边的扶梯上休息。那个时候,才是真的无忧无虑,所有的烦恼,统统都算不上是烦恼。只是当时什么都不懂,一心盼望着长大。而长大的那些人,却在五彩缤纷的地下水倒影中,羡慕着孩提时候的我们。
也数不清是第几次从大楼的正门面前经过了,我只知道机械的奔着东边那台正放映中央1频道的大电视走去。
这里刚建起来的那会儿,还没有这台电视,那时候跟喷泉共舞的,是二楼喇叭里放出的音乐。当时特别喜欢一首曲子,叫《克罗地亚狂想曲》。也差不多就是在七八年前吧,这里收起了音乐,添上了电视,喷泉也没有了。原本属于它们的表演场,现在被成帮结伙的大妈踩在脚下,跳着最火热的广场舞。
倒是真的比死气沉沉的地下水有灵气多了。
绕过电视柱,接着往南拐。左边隔着草坪,还有一条幽静的小马路。这条马路一直向北通去,有个面积不大的网球场,还有几架篮球架和不少健身器材。
沿着草坪的分布,我又走回了铺着黑瓷砖的舞场上。
紧了紧身上的外套,把双手环抱在胸前。
沿着最突出的那一溜格子往西走,不远处,有个正在挥舞双臂,打着太极拳的老大爷。我绕过那位拳者,转弯去了右边,踏上草坪间那条曲曲折折的小石子路。听说经常在这样的石子路上走走,可以最全面的触及脚底的多个穴位。不过我们家唐医生说,糖尿病患者或是扁平足最不适合这样的享受。看,家里有医生的大好之处也在于此,耳濡目染的,我的生活常识倒是积累了不少。
又一圈循环回来,也终于知道累了。我坐在楼梯右边的宽扶梯上,环抱着自己的双腿,不经意的看着台阶下方的景色。跳广场舞和卖小饰品的摊贩已经差不多走光了。出门的时候太过潇洒,没拿手机,也不知道现在几点。
那么多年前,在下面这块儿土地上跑着的,除了小孩就是年轻人。那个时候,可以玩到很晚很晚,还对这里恋恋不舍。眼下,这儿——就还剩些爷爷奶奶、大叔大妈辈的人唱唱歌、跳跳舞。他们,那里还会等到很晚才散场。
这个时代在无休止的进步,科技产品在飞速般的争相上市。
小时候的我们,除了一台十几、二十寸的电视机,就没有别的娱乐工具,所以我们有好多小伙伴。而现在,楼下已经不见了那群会凑在一起玩捉迷藏的孩子。站在楼头,抬头也只能望见亮灯人家的窗户上投射下的带着耳机的少年少女、以及他们身前那台电脑的投影。我不知道这样对现在的孩子来说好不好,我只记得小时候跟伙伴们共同玩耍的时光,很美好,很怀念。
“唐诗?”
有些熟悉的声音响起,我回头看向声源——原来,是个已多年不见的人。
我稍稍挪动双脚,“难得你还记得我。”
“我没比你大多少,记性还不差。”说完之后,他笑了笑。
“是啊,我的记性也很好。”我苦笑一声,问道:“你怎么这么晚还在这儿?”
“被我姐拉来看她跳广场舞。”
我转头向右侧看了看,“下面没人了。”
“她回去了。我想再转转,好久都没回来这里了。”
我疑惑的看向他,“暑假不是才刚结束没多久吗?”
“一直呆在北京,忙实习。”
很多年前,在第一次见到这个人那一刻,我曾有过一种不太健康的觉悟:其实大人都是骗子,上帝并不公平。他就像每一位家长、每一位老师,他们总有自己最偏爱的那一个、和次偏爱的那一个、还有其他与自己而言是属于别人的孩子。
07年的高考,那一年的夏天,这个城市所有的报纸上,几乎满篇幅都是关于眼前这个人的报道——Z市的理科状元,被清华录取的肖潜。
像他一向存在的那般,从未低调,异常出彩。
“在清华,真好啊。”我似是感慨一般的说出这句话。
他显然是愣了一下,“还好吧。每个人的志向都不同,我是个俗人。”
我笑着摇了摇头——肖潜啊,怎么可能是俗人。
收了收沉迷,我对他揶揄道:“大二就开始实习,你岂不是要错过很多小学妹了?”
“也没有,我是暑假才去的。”他解答着我的疑惑,“刚开学那会儿也是被强制性拉去接新生,特别烦躁,不过后来听他们喊我学长,心里倒真是美滋滋的。”
我安静的看着他,并未有什么反应。
也只有我自己知道这一刻的我在想些什么了吧。
明年就毕业了,可是我从未在学校里喊过学姐或是学长,因为没有机会,也没有必要。倒是前一阵去拓展中心的小营业厅给手机改业务,正好碰到一个因为下雨而被停了军训的绿毛军。那是我第一次被人喊学姐。那个小姑娘问我这个地方可不可以办理亲情号。网上喊的防火防盗防学长的经历,我也只是听说过。小说里写的学校与学校之间的友谊赛,我从来都没见过。像是逃次课出去玩,结果接到同学电话说要点名得立刻赶回去的紧张感,我更是从来都不曾体会过。
而眼前这个人,必定有很多可以讲述的故事吧。
“肖潜。”我叫了他一声,“其实我挺羡慕你的。”
“羡慕我在清华?”
“……算是吧。”我望着西南边的方向,竭尽全力的想看清刚才被我踩过无数次的那溜黑色瓷砖。“就最近这半年,我不止一次的想过,为什么一辈子那么长,要活这么多年。可是有的时候又会想,怎么会那么短,想要做什么都来不及。为什么我们不能像电影里的神仙那样,可以有几百几万亿光年。若是那样,我绝对毫不犹豫的跑回去复读,拿最认真的态度,做最努力的付出,不再让自己有这样后悔的无助。”我机械一般的扯了扯嘴角,“很幼稚吧。”
他略带惊讶的轻挑眉心,“三百首,你怎么了?”
听到这个多年之前的外号,我顿时笑出声来:“已经好多年都没有人这么叫过我了。”
也不知道我爸跟我妈当初在给我起名的时候到底怀的什么特殊心态,总之,我曾有幸拥有了一个令人印象十分深刻的外号。只是这个外号,在初中毕业之后,就没人再这么叫过了。当初被全班人这么喊的时候,是真的很生气,可是当没有人再这么叫我的时候,又会觉得很怀念。
真的好怀念。
“王惜她们不是一直跟你在一起的吗,怎么会没人喊。”
我挪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双腿,不经意的看了他一眼。
初中那四年,我也曾有过一个小小的四人团体。里面长得最漂亮的是苗蕊,最高的是王惜,最胖的是韩玉。而我,厚脸皮的把自己封为是最有内涵的一个。
肖潜明知道苗蕊才是跟我最好的,可他说的是‘王惜她们’,而不是‘苗蕊她们’。我明白,因为苗蕊甩了他最好的哥们,他不喜欢她,很正常。
爱屋及乌,讨厌,也可以连带。只是现在,我也不怎么想提起她们。
“大概因为不在一个班上吧,上了高中之后很少再联系,我们就疏远了。”
他意外的冷笑了一声,有点不像他这人一贯的温和,态度带些嘲讽,但语气却又如意料之中的真诚,“你们女生不都是这样吗。”
若还是曾经的那个我,大概不是骂他一顿,就是甩他一个板凳脸,然后再霸气的离开。可现在,我只能默默地听着,毫无动力去反驳他。
所以,人真的是会变的。
正如我从不曾想过,有一天,竟会在肖潜的脸上看到那样嘲讽的神情。
“对了,你跟周小雨怎么样了?我上次回学校的时候,好像还在车站看见她了。她比从前更漂亮了。”
“你也是,头发都这么长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露出的笑容很和蔼。或许这个词不该用到这样年轻的他身上,可我实在也想不出还有什么词语可以形容他这一刻的笑容。
初中快毕业那年,级部主任突然下令让全年级所有的女生剪短发。我们班主任是有名的管事婆,我从小蓄起来的长发,就在那一年,被迫剪掉了。那种近乎于贴着头皮将这么多年的见证剪下来的触感,很恐怖。但我没哭。不像王惜,刚坐到椅子上就开始默默掉眼泪。苗蕊当时还笑话她:“你看看三百首再看看你。真丢人。”
其实我很想告诉她们,我不是不心疼的,相反我很心疼,很难过,可又觉得,也许换个发型是好的。女生在遇到不好的事情的时候,不都有这样的想法吗。
“高考那会儿跟现在也差不多。我还是去你们学校考的呢,大概是你没看见我吧。”
他点点头,想想也是,那么多人。
“我跟周小雨初中毕业的时候就分手了。”
“啊!”我惊讶的张大嘴巴,“为什么?”
“哪有那么多为什么。”他笑着回答,“小孩子过家家一样。”
他在我前面坐下,我手指的前端似乎就要触碰到他一般的错觉。
早恋,是令所有老师和家长最头疼的一件事情。
天之骄子一样的肖潜,在刚上初中没多长时间就有了女朋友。不过,不论是被老师叫到办公室谈多少次话,被叫家长多少次,被阻止、警告了多少次,都没能分开他们。我曾经是那样的羡慕周小雨,有一个这么喜欢她的肖潜。我曾经以为,他们是一定不会分开的。
果然,那时候的我、我们,都是那么的幼稚,那么的不切实际。时过境迁,总要在多年之后,才能回想着过去告诉自己,天长地久这东西,哪会如此般的轻易。
“你看见前面那块草地了吗?”我试图转移话题,指着那块儿被我踩过的黑色瓷砖前面的草地问他,“我记得最开始那儿好像也是喷泉来着。”
“不太清楚,我初中搬到这里的时候,这儿差不多就已经是这样了。”
“搬到这里?”
他点点头,“我爷爷老家在这儿,所以才搬回来的。”
“那你原来住在哪?”
“北京。”
我不禁愣住了,半天才缓过神来,“弄了半天,你也是踩北京录取线的皇城根儿的人啊。”
他啼笑皆非,“我初中户口就跟我爷爷迁到这儿,早就不是皇城脚下的子民了。”
外面的人,挤破了脑袋想要在高考前把户口迁进北京,沾一下北京低分录取的光。呵,大概这就是人与人之间的区别吧——肖潜,无论他在哪里,也始终是肖潜。否则,当年他也不会当着所有人的面,意气风发的说出那句“在哪儿我都上得了清华”的话了。
我就说嘛,Z市这个小地方,这么个破风水,哪能养出他这样的人。
“好多地方都跟一开始不一样了。”我感慨道。
“你也跟原来不一样了。邢老师以前最爱念你的作文,我记得都挺欢快的,怎么现在看起来这么多愁善感了。”他偏头一笑,“如今不是不流行林妹妹了?”
很欢快吗?
大概是那个时候,我有朋友,有自己喜欢做的事情,有爸妈的疼爱而不是现在的絮骂。而现在,对曾经那个无所为的自己的痛恨,对曾经那些岁月被荒唐放走的惋惜和后悔。我好像,已经写不出欢乐的东西了。
恍如昨日,依旧热血沸腾的它们,现在却都太过凄凉。
所以,人总是会变,连文字都变了。
“肖潜。”我又喊了他一声,语气像是急切地想抓住些什么:“如果,我是说如果啊。如果,你曾经有很多想要去做的事情,后来……因为某些原因你做不了了。但是有一天,你突然发现,有一件事情,是你现在还可以去做的,你会不会去?”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突然说这些,对着肖潜说这些。大概是想借助他这个高材生的大脑,得到一点启发,或者是理由吧。
他看了我好长时间,我觉得,是很认真的那种看,而不是打量的看。
“不会。”他说:“我不会有这种时候。”
我先是慢反应的呆滞了一下,才领悟过来他的意思,刹那间无力感袭遍全身。是啊,肖潜怎么会有我这样的忧愁呢。他一直都那么优秀,无论是想要做什么,都有绝对的资格。
“为什么你就可以一直都那么优秀?”
“优秀?”他像是真的很好奇,“哪里?”
哪里?
他把我问住了。似乎,哪里都是。
我理所当然地这么回道:“哪里都是啊。不优秀,怎么考得上清华?不优秀,怎么可能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
“唐诗,不是这么看的。”他不容置疑的否决我的认知,“清华的学生很多,它代表不了什么。我其实很普通。”
“是吗?我也是,我也很普通。”我轻声附和着他,却在下一秒又执拗起来:“那为什么我不像你?”
为什么我们同是普通人,我却总是达不到我的目的?为什么我们同是普通人,你却总是那样不真实?为什么我们同是普通人,我却总要仰望你?
“一个年龄段,便该有这个年龄段应做的事。期间可以有其他消遣,却不能将其当做首要。”他终于稍稍倾下身,而不是挺立着后背,需要我一直仰头费力的看他,“如果我告诉你,我早就预见了你的今天,你会不会相信?”
早就预见了吗?
我看着他,无声地笑了。
小孩子总是希望大人可以像对待同龄人那样,对他们报之以同样的态度和要求。但孩子始终是孩子,不会懂得只有长大之后才会懂得的一些事情。
当还是一个孩子的时候,却有了大人的思维,是一件多么幸运的事情。
幸运如肖潜,他一直都清楚他想要做什么,该怎样做。所以不会如我一般,有这样的一个、甚至是几个晚上。
“真好。”我又这样说了一句。
他又皱起了眉头。
“唐诗。”他似是有些生气的在叫我的名字,“你怎么回事。”
我重重吐出一口气,抿了一下嘴唇,一字一句的告诉他:“我很小的时候,想要当个明星,让所有人都能在电视上看到我,谈论我。接着,是想要当个配枪女警,想进重案组耍帅。后来,就是想做个大律师,跟朋友一起合伙开事务所。然后,是想去念医学院。再有,是职业女白领,好像还有设计师……”看着他啼笑皆非的样子,我接着说,“这些,或多或少,我都做不到了。”
“然后呢?”
“现在,我很喜欢写故事……特别喜欢。但那养活不了我自己,所以还要找份踏实点的工作。可他们问我想干点什么的时候,我是真的不知道。好像什么都不喜欢,又好像什么都无所谓。”我将下巴搁在蜷缩起的膝盖上。只是说起,似乎就又看到了跟我爸和我妈吵架的场景,听到他们絮骂唠叨的话语。
“如果不想别人插手自己的人生,那就强大到令别人无从插手。”他淡淡的说出这句话,“虽然这话现在看来过于青涩,但话粗理不粗。这可是当初在你的作文里出现的话。”
“……我没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