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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7、候辰反复 ...

  •   关于须卜去斤的死,大致流传两种说法。一种说他是被奴真杀死的,一种说他是被苍猊咬死的。持前种者,以刀伤为柄振振有辞,持后种者,以亲眼目睹为据绘声绘色。总而言之,在魏新刚建立的日子里就发生这样的事,总给人一种不安的感觉,不过魏王似乎并不介意,以族长之礼风光安葬去斤,并依奴真的建议,将苍猊殉葬。
      葬礼安排在一个细雨霏霏的早晨,太阳出来的时候就是灰蒙蒙的,直到葬礼结束也仍然一片灰暗。地上积着几滩红红的血,那是宰了的羊送上祭台后没有流干的,有点像人的血,又不太像。奴真低头对着其中一滩怔怔出神,一人拍了拍他肩膀。

      两个老朋友走在霾霾的雾气中,几头长着金黄色软绵密毛的骆驼从他们身前经过,载着妇人小孩,拉运着物什。
      “去喝碗奶茶暖暖身吧。”拓跋珪建议。
      奴真点点头,两人随便钻进近旁一个毡帐。
      炉前围坐着几名年长者,听到响声,朝他们看来。
      不像鲜卑人,他们长着蓝眼睛,高鼻梁,可能刚刚迁来,并不认识他两个。不过虽然互不相识,他们依然让出两个位置。
      语言似乎也并不很相通,让人无从攀谈起,听了半天拓跋珪才从闲聊中偶尔领会几个字句,有点像柔然人的发音。
      时间缓缓淌着,年长者们一边相互劝酒,一边时不时说话。再经一阵,酒意浓了,话也不说了,转而你一首我一首的对唱起来。
      拓跋珪与奴真皆一撼,不约而同抬首。
      这哪是唱歌,分明是相互间的问候,是情感的抒发,是对长生天的倾诉!
      天何其大,地何其广!只身孑影的,何其寂寥!勇武的宝剑啊,要杀除山中的猛虎!□□的骏马啊,才是我心中永远的娇娘!
      他们一首接一首的吟唱着,虽未达到慷慨激昂之境,但也称得上荡气回肠,胸廓为之一涤。
      奴真面上不肯露声色,然他内心的一些想法甚至是纠结,拓跋珪深能体味。他拍一拍老友手臂,奴真回眸,他朝他一举酒杯。奴真初时微愕,及至对上他目光,终于一笑,一干而尽!
      一个脑袋探进。
      “哎,主上,你在这儿呢,可找着你了!”拓跋虔道:“贺兰染干为去斤闹事来啦!”

      纛旗猎猎。
      贺兰染干身后聚齐了他此次来盛乐打猎的所有人马,乍一看去,数目相当庞大。
      “大人,”吐突察台道:“这架势真像打仗。”
      “吓唬吓唬拓跋家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贺兰染干脚踏金鞍,手持长鞭:“我看他敢公然包庇凶手!”
      “他会交出奴真?”
      “当然,”染干自信地:“初时我让去斤上位,他还不是就得让奴真下来?”
      “这倒是,”吐突察台附和:“谅他不至于不自量力到敢违抗你的地步。”
      两人同时大笑。
      一个黑点出现在视野中,不久后,另一骑跟随出现。
      “哈,拓跋珪与奴真!怎么样,我说得不错吧?”
      “大人明见。不过奴真那小子真奇怪,拓跋珪要把他交给我们,他还乖乖跟来?”
      “哼,等他落到我们手中——”他突然停住了。
      天与地交接的边缘,一道黑线快速移动。马蹄隆隆。驶得近了,黑线变成黑阵,仿佛无边无涯的铁流,吞噬阻碍他们的一切。
      贺兰染干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吁——”红色骏马陡停,马上骑士道:“贺兰大人,听说你找我?”
      望着面前这张平凡无奇的脸,贺兰染干始终想不明白,一个十五六岁的毛头小子,怎么就让他复了国、称了王?
      奴真及后驰近,紧接着,拓跋仪、拓跋虔、叔孙建长孙肥这些人也都到了,他们一字排开在少年魏王身后,后面跟着浩浩荡荡的队伍。
      染干笑道:“麾下精英全都出动了啊!察台,你得叫我们手下人好好看看,这可个个都是年轻一辈的英雄,他们的榜样!”
      察台应是。
      拓跋珪像没听出他嘲讽,只回道:“贺兰大人阵势也不小,不过吊祭友人,心诚就好,似乎用不到如此排场哩。”
      “吊祭?——不错,我是来吊祭,顺便看看去斤眼睛可阖拢不阖拢得上?”
      “我不明白大人的意思。”
      “尔旁须卜奴真,妄杀其叔,令其惨死,你身为人主,不但不查明真相,反欲遮掩,去斤地下有灵,安得瞑目!”
      拓跋珪语气平平:“去斤被他养的恶狗咬死,当时所有在场之人都看见。”
      “说得好听!刀伤呢,刀伤你怎么解释?”
      “他难忍痛苦,以一刀求速死,重返长生天。”
      “一派胡言!在苍猊扑上之前,奴真已刀伤其叔!”
      “啊,这样说来,更早一步的是,去斤放苍猊想咬死奴真呢!”
      “你,你——”
      “其实,大人,一切的一切都是听说的,对吗?让它过去吧,我们只需知道,去斤护侄情深,代其被咬,因不治而死,大家提到他都会赞叹,又有什么不好呢?”
      年轻的魏王说这话的时候带着淡淡的笑意,然而,局势就在这淡淡的笑容里扭转过来了,须卜部重归奴真,他所做的一切证明是白费……染干在极度的愤怒中反而平静了下来,他重新打量眼前的对手,是的,这一次他终于不再把对方当乳臭未干的小子而与他处于平等地位了。
      “你打算跟贺兰对着干?”
      “不,大人,我从没打算跟贺兰对着干,是你逼我对着干。”
      “你将失去我们的支持。”
      “也许。”
      “你别忘记在谁的帮助下你才能复国。如今,为了一个小小的须卜部——”贺兰染干刻意望奴真一眼,“魏国还能不能存在下去呢?”
      “这就用不着大人操心了。”拓跋珪的声音里终于带上一丝怒气,他也朝老朋友望一眼,奴真正盯着他,眼神里满含疑惑与担忧。
      他以为他会像上次一样,说退就退,把他交出去?不,不,男子汉可以容忍,不可以窝囊。他是他的臣民,可以二话不说跟他前来而不问结果,他是他的主上,就应当为这种信任而庇护他。更何况,他们是朋友,身后这些人也都是他的朋友,只要他们还在,魏国,就一定能坚持下去。

      贺兰染干带着他庞大的狩猎部队当天下午即拔营离开,临走前宣布贺兰不再接受魏的统治。
      拓跋珪失去强助的消息一传出,人心惶惶,各部相望。不久,部落联盟中的护佛部首领侯辰突然表示不愿效力,独自游牧去了。流言真的被人付诸实施,让拓跋珪对于当前局势的认识,有了更深刻的了解。许多部落首领和诸将愤怒不已,齐聚魏王大帐,请命追击叛徒。拓跋珪却冷静地道:“护佛部毕竟曾为我们拓跋做事,有罪过能忍则忍。当今国家草创,人情不一,愚昧的人看不清形势,自然进退无常,不值得追赶。与其逞一时之快,倒还不如静下心来,整顿国内。”
      拓跋珪的努力很快收到了效果,新生的魏国政局至少在表面上看来平静了起来。两个月后,候辰率护佛部果然重新前来归附,拓跋珪待其不冷不热,候辰再次叛离魏国,然而这次,魏王苦心经营的内部安定政策收到了效果,候辰的出走,哪怕连他自己的亲族都没有说动,他只得只身远投独孤部刘显。魏王于是任命候辰的大儿子候翼继任护佛部的首领,由是人心大安。

      三月后,贺兰。
      少女在帐子里心烦意乱的踱步。太可怕了,她今天竟然面对面碰到了倍侯利!不知道他跟哥哥谈了什么,她只觉得他临去前看向她的那一眼意味深长。本来她摘了鸢尾想给哥哥换一束,还没掀帐帘,他正从里面出来,与她擦身而过。她当即没有勇气进去了,一定是成亲的事,哥哥要把她塞给他了!
      她急匆匆跑回来,简直是坐立不安。不,她不想嫁给他,一点都不想……可是,她又能怎么办呢……染干做的决定是不会改变的……啊!她眼睛一亮,不如去找阿萝商量商量,她是她唯一可以倾诉的朋友。

      “翁主儿要找伊都干?不巧,她出去了。”
      “去哪儿了?”
      “好像是神圣伊都干把她叫去的。”
      “哦,好,谢谢。”
      贺兰雪满脸失望的出来,恨不得立马找到她的朋友,可是别处都好说,神圣伊都干的帐篷是不能随便闯的。她无精打采的扯了扯辫子,突然又想,干嘛不去神圣伊都干帐前等呢?
      对,就这么办。
      稍稍恢复了精神,选好路,走了一段时间后,她决定借一匹马。
      附近有个帐篷,她走过去,发现不对。
      帐旁生着一棵树,站了四个人。一个人被绑在树干上,倍侯利似乎在问他什么,另外两人立在他旁边。
      她侧侧耳朵,隔太远,完全听不清,只能看他们的动作。
      突然,倍侯利拔出一把刀,一刀砍下被绑之人的脑袋。
      贺兰雪哆嗦了一下。她无缘无故想起关于他妻子们的那些传说,各形各样的死法……血淋淋的脑袋……他仇家太多……
      她不自觉倒退几步,转身就跑。不,她决不嫁给他,决不!
      近乎疯狂地冲到染干帐前,指尖已经触到那方青灰色的帘子,她倏然止步。
      赶巧染干掀帘而出,她短促地叫了一声,仿佛受到惊吓。染干见她喘着粗气,仪容不整,皱眉:“你在这儿干什么?”
      “我——”她变得支支吾吾,欲言又止。
      “进来说话。”他转身。
      “不!”她怕她一进去就说不出来了,她得趁勇气还没有完全消散时把不敢表达的表达出来。
      染干惊奇的望着妹妹,刚才那个“不”字的音量似乎大了点。
      “我,我有话对你说——”
      “唔。”
      他的不露声色让她无从把握,紧紧咬住嘴唇,她道:“我知道这会惹你生气,但是,但是我不得不说——”
      她的兄长眯起眼。
      “我——我不想嫁给倍侯利。”一口气说完,她感觉如释重负。
      “你说什么?”染干严峻的目光盯着她。
      “我,我……”
      “你从哪里知道这件事?”染干进一步追问。
      “我听到风声……不不,是我猜的……”她语无伦次,自己都不晓得自己在说什么。
      “好了,我知道了,你先回去吧。”
      “那——”她看着他,巴巴地,神情如一只小兔,惹人爱怜。
      染干停一停,见她模样,突然改了主意,把声调尽量放柔些:“这是你的大事,早知道也好。你放心,嫁过去之后,哥不会让他欺负你。”
      “你是说——”
      “这件事已经定了,过两天我就向大王禀告你们的婚讯。妹妹,你将是贺兰最美丽的新娘。”
      贺兰雪张开嘴巴,随即又合上,她知道说什么都没有用了。

      慢慢地、一步一步地蹭在回帐的路上,贺兰雪低着头,绞扭着双手,无精打采。不知阿萝回来了没有——这个念头刚一窜进她脑子里,她差点跳起来,对,总是得找她说一说。赶紧转个方向,没走多远,两名女奴跟上来:“翁主,您的帐子在另一边。”
      贺兰雪奇怪的看着两张陌生的面孔,“你们是谁?”
      “我们是贺兰大人特地吩咐来服侍翁主的。”
      “咦,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不知道。”
      “就在刚才。”
      电光石火间,贺兰雪明白了,止不住冲口而出:“他叫你们来监视我?!”
      两女奴低头。
      贺兰雪再温柔的脾气,也冷了脸:“你们回去,我不需要你们‘服侍’。”
      “贱奴不敢。”女奴齐齐跪下。
      贺兰雪心抖了抖,她不能回去,她一回去,恐怕婚前别再想出来。哥竟然对她来这一招……不行,她不愿意,她得想个办法……
      一站两跪,三个人谁也不动,暗暗僵持。
      良久,贺兰雪道:“我是你们的主子,难道我去哪里还要受你们限制不成。”
      “贱奴不敢。”一女奴答:“不过大人讲——”
      “不管他讲什么,我现在要去见我的朋友木骨闾萝,你们谁敢阻拦!”
      两女奴互相望了望,贺兰雪直直经过她们,最终她们深深磕头。
      首轮回合以贺兰雪占上风结束,但女奴还是在后头不远不近的跟着,对她而言,并没有轻松多少。万一阿萝还是不在……她突然意识到,这是剩下最后一个机会。

      贺兰雪与木骨闾萝相见欢,两女奴在外边守着。一会儿,数名伊都干的侍女进去,捧着各种法物,帐中传来请神降临的吟唱,伴随着哄哈托力的响荡声。不多时木骨闾萝出来,后面还是跟着那一列侍女,见了候立的两女奴,道:“听闻翁主即将嫁人,我特地为她作了一场法,专门去除污垢,以最纯净之身待嫁。现作法结束,不过她仍需在神案前待至傍晚,以彻底得到洗涤。”她掀起帘子,示意她们看看那个跪在神案前的背影:“让她一个人呆着,晚饭前谁也不许打搅她,明白吗?”
      “是。”女奴答。
      “那好,我先走了,神圣伊都干还交待我一件事得赶紧去做。”
      “恭送伊都干。”听她提到神圣伊都干的命令,两名女奴立即虔敬地伏身跪地,木骨闾萝哼了哼,带着侍女们离开。
      大约太阳落山,女奴再等了等,觉得差不多了,撩起帘子对背影道:“翁主,不早了,您也累了,回去吧。”
      背影嘻嘻一笑,转过头来。
      两人大吃一惊:衣饰打扮一模一样,可那分明不是贺兰雪!
note作者有话说
第97章 候辰反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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