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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喜利妈妈 ...

  •   “爷爷。”拓跋珪顶着一身寒风,掀帐钻进什翼犍的王车。
      什翼犍半坐半卧,听到叫声抬首看了一看,招手示意孙儿过去。
      拓跋珪揉揉他的腿:“麻不麻?疼不疼?”
      什翼犍摇摇头,猝不及防地,剧烈咳嗽起来。
      拓跋珪连忙从身边铜壶里倒出一杯奶茶给他,边帮着拍背顺气,急问:“吃药了么?”
      什翼犍抚住胸口,等那一阵闷气过去,方粗哑着声音道:“吓到你啦。”
      拓跋珪扶他躺下:“我去叫医士。”
      什翼犍拉住他手:“没事,你坐下,给我捏捏腿,顺顺就好了。”
      拓跋珪依言行动起来。什翼犍半眯着眼:“你这两手跟谁学的?”
      拓跋珪支支吾吾。
      “你也别瞒着,我知道,是梁眷那小子,是不是?”
      “您怎么晓得?”
      “他是我亲外甥,重几斤差几两我还不清楚。”
      拓跋珪道:“要是爷爷觉得舒服,改明儿我跟他说让他给您按按,肯定按得比孙儿好。”
      “别别别,他乐意我还不乐意呢。”
      拓跋珪一开始就觉得很奇怪,为什么在别人给什翼犍大献殷勤争着嘘寒问暖的时候,表叔梁眷非但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还夜夜笙歌有幸灾乐祸之意。而此刻爷爷的话更让他好奇:“表叔他——”
      什翼犍往后靠了靠,找个舒服的位置挨着:“梁眷最近在做什么?”
      “依旧松闲得不行,好多漂亮的大姊姊去找他。”
      “……我给你讲个故事。”
      “好。”经委中穴,过血海穴,拓跋珪由轻而重缓缓推拿着。
      “以前大草原上有个少年,他家族显赫,又生一副好皮相,很受许多女孩子喜欢。他父母老来得子,溺爱非常,久而久之,草原上只剩他舅舅制得住他。少年长成了青年,眼看还是整日游荡,为约束儿子的花花脾性,他母亲决定为他娶个妻子,就在此时,青年爱上了一个来自远方的女郎。”
      什翼犍停了一停:“青年似乎变了一个人,收敛起所有的玩世不恭,只一心一意对女郎好。他不惜与家庭决裂,要娶那女郎过门。”
      “那不是很好么?”
      “你不知,女郎是外族人。家里拗不过儿子,最终同意推掉那原本对部落大大有益的联姻,甚至重备了彩礼,通告了婚期……但是女郎却变卦了。”
      “啊?”
      “女郎是一名医士,她说她命定一生漂泊,悬壶济世。”什翼犍声音里有着感慨:“那是一个本性孤高流浪的灵魂,别人说服不了她,即使是青年,也不能。在一个飘着大雪的夜晚,她孑然离去了。”
      “青年就这么让她走了?”
      “当然不,他当夜就追了上去,一直尾随,直到传来母亲病重的消息。”
      “所以两个人分开了。”
      “如果就是这样,这个故事只是一个遗憾,而不会成为后来的悲剧。”什翼犍加快语速:“他舅舅自作聪明,派人强掳了女郎打算安慰丧母的外甥,岂料马车中途被高车人劫掠,女郎反抗,结果被虐杀……待青年赶至,那情景,那情景……”
      浓浓的眉毛覆住褶皱的眼皮,拓跋珪道:“您的眉毛——全白了。”
      “是吗。”什翼犍抚一抚眉心,从一边匣子中取出一件五彩缤纷的事物。
      “嘎拉哈?”
      “不对,这叫‘喜利妈妈’。”
      拓跋珪凑过去,一串黄麻绳,上面栓了许许多多的小玩意儿,如小弓箭、小铃铛、小摇车,还有铜钱、红绿布条等等,其中最好看的数用动物膝骨制成的一个个染色六面方体,即孩子们经常玩的“嘎拉哈”。
      “干什么用的?”
      “这是咱们鲜卑人的吉祥物,相传很久以前有个叫喜利的姑娘从天帝那儿借来一根捆魔绳,降服了危害鲜卑人的怪兽,让子子孙孙得以繁衍。人们为了怀念她,制作了这一信物。”
      拓跋珪玩着上面用树皮做的一把小木锨,道:“为什么要做这么大呢,多不方便呀。”
      “傻孩子,‘喜利妈妈’可不是随便谁都能做的,每一族,只有请德高望众、子孙满堂的老太太作为开手,来结这根麻绳,然后由族长一代一代传下去,每增一辈人就拴一个嘎拉哈,你看看,祖先到你,有多少辈啦。”
      “原来它还是我们的族谱啊。”
      “这个针囊,便代表你表叔。”
      “咦?”拓跋珪放下木锨,接过半个手掌大小的浅蓝绣囊,里面是一套金针:“好精致的小玩意,像女孩子用的。”
      “梁眷第一次带她来见我的时候,喜滋滋地说从此要跟她学医,以此为见证。想来,是她送给他的吧。”
      拓跋珪不欲爷爷一再沉湎于低沉的情绪,笑道:“不知以后我能挂个什么上去呢?”
      “等你成年了,要成家了,就挂个你喜欢的上去。”
      “呀,让我猜猜,爷爷挂的是什么?”
      “唔,可以试试。”什翼犍露出些笑意。
      “这柄弓?”
      “不对。”
      “印章?”
      “不对。”
      “哈哈,是这匹小铜马吧,爷爷最喜欢骑马了!”
      “……不对。”
      拓跋珪反复猜了十来次,什翼犍总是摇头。最后拓跋珪泄气了,耍赖要爷爷自己说。
      什翼犍托起一支金钗:“这个。”
      拓跋珪不知道自己此刻的眼光含了多少惊奇,他实在难于把雄壮的爷爷与一支如此纤细的步摇连接起来,嘴巴张了又闭,闭了又张,终于憋出一句话:“……这个?”
      什翼犍没有搭理孙儿满脸明显的“为什么”,从腰间摸出一块玉石,摩挲良久,慢慢自麻绳中解出一段细尾,把它结了上去。
      那玉石上凿了一朵花,刻法十分粗糙,带了丝淡淡的红,像血色的经络。
      “兄弟俩都一样。”他喃喃道。
      拓跋珪有一瞬间怔愣:这块石头,是谁的印记?
      他又细细逡巡一遍喜利妈妈,发现上面有一块薄薄的银片,其上琢一株纤秀小花。
      呵,与玉石上的花,有几分相似。
      几年以后,他才初识这种花,绿叶修长,清雅宜人,叫姜兰。

      拓跋珪从车上下来的时候,一阵寒风迎面削过,在野地中打旋儿似的呜咽着,盘了两盘,刮到野地里去了。
      十一月的天黑得早,他们这一路日夜兼程,起先轮流换班,无论男女,晚上只瞌一会儿,然后接手赶趟;从昨天开始,估计秦人追不上了,什翼犍才吩咐疲累的部众夜间固定扎营。
      空气又冻又冷,他吸一口到肺里,人无比清醒起来。远处一杆旗上下飘飞翻舞,那是他们拓跋部专属的旗帜,黑色花纹,黑色镶边,四角坠黑色长马尾,他们亲切地称它为“秃黑”。
      他慢慢往秃黑走去,秃黑下面为数不少的车帐里,有一辆是他的。在整部队出发之后,他就同阿妈、三个异父弟弟分在了一起。对于拓跋翰的死,贺兰姜并没有表现出太多的悲伤,所有的悲伤,都化在几昼夜不停的赶路里头了。拓跋觚还小,拓跋烈却已懂得要阿爹,拓跋珪端出耐心哄他,拓跋仪不满大哥注意力被别人分散,仗着自己大一岁经常捉弄三弟,以致于长大后的拓跋烈怀疑自己天不怕地不怕、偏偏被看似柔弱的二哥吃得死死的,是不是就是这时候打下的“深厚基础”。
      拓跋珪停下脚步,左边一辆车后隐约有说话声。他用趾尖拨了拨地上一块小石头,然后继续往前走,顺风飘来一句“代王一向喜欢慕容后生的儿子”——他好奇地回了头,大约是两个男人的背影。到瞧见贺兰姜他才终于把这两个背影同自己认识的人衔接起来,一个是拓跋实君,另一个是拓跋斤,拓跋斤是当年什翼犍“分国半以授之”的弟弟拓跋孤之子,拓跋孤去世之后,拓跋斤失去了治理半个国家的特权,日子混得江河日下。
      贺兰姜刚摇了幺儿入睡,正掀帘出来,一抬头看见他,扯了下嘴:“去代王那里了?”
      “嗯。”
      两人沉默了一阵。拓跋珪找不到话头来接,母子俩一开始就分开过活,现在相互间反而客气、过分礼貌起来。贺兰姜道:“晚了,去睡吧。”
      拓跋珪应了一声,看她往外走,半天一句话才出口:“阿妈不睡么?”
      贺兰姜像是没听见似的,身影渐渐融入黑暗中去了。
      不知怎么,他生出一股凄清的感觉。
note作者有话说
第43章 喜利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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