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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1、火去舆龙(下) ...

  •   薛采皱起了眉头。他应该料到的。从刚才刮的风他就应该料到,如果山另一侧有路,那风就应该绕着山吹,而不是毫无规律。也就是说,他们千辛万苦的爬上来——面对的却是悬崖峭壁。
      “很好,很好,路在哪儿?”谁道。
      “让我们看看清楚,这火到底多大!”另一个朝下俯视,太阳已经完全落下,火看起来似乎也没有白天猛了,但实际上是因为他们立在山巅的缘故。
      “也许明天它就灭了。”有人乐观地道。
      “谁有水?”明白再也下不去之后,大多数人干脆就地坐了下来,大声嚷嚷。
      “接着!”
      “省着点喝!”舆龙姬道:“还有力气的去弄些木柴来搭火,在附近看看有没有水源或吃的,今晚咱们在这儿过夜。”

      薛采睁开眼睛,清晨的阳光灿烂的照在他脸上。好一会儿他才想起自己身在何处,连忙爬起,来到悬崖边上。
      现在可以彻底的看清楚地形了。他们上来的那条路——围着半山腰已不见绿色植物,烟不停的冒出来;而这一侧,浮云在他脚底下飘,笔直的陡坡令人目眩。
      “火势没有减,反而扩大了。”舆龙姬走过来,听得出心情沉重。
      他无言以对。真希望是一场恶梦。
      “有没有什么下山的方法?”
      “恐怕没有。”
      “这样下去,只有等死罢了。”
      闻言他望向她,她若有所思的俯瞰了一会儿,而后朝她的部众走去。
      所有人都已经醒来,显然没有谁碰到过这样的情形,一个个束手无策。他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要不就是话特别多,要不就是谁都不说一句话。
      “情况非常糟。”舆龙姬大声道,大家伙儿的注意力都转移到她这儿来,“我们帮助刘显阻拦魏军,没想到刘显不但害死两位族长,甚至要将我们所有人置于死地。”
      “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有人跳起来:“他得逞了!”
      “不,”舆龙姬道,她那样镇定,薛采觉得与刚刚跟自己谈话之时判若两人。“他要我们死,我们偏偏不死。即使我们要死,也要在他死了之后,我们才死。”
      “可我们已经快死了!”
      “沉住气,接下来正是我要说的。我们应该采取行动。”
      “什么行动?”
      “四下里看看,这个悬崖到底是个什么情况——有没有下去的方法,哪怕是危险的方法?”
      一个人沉着脸道:“悬崖陡得连山羊也下不去,不可能。”
      “好,”舆龙姬并未泄气,“不管怎么样,大家先找些东西吃,吃完之后分成十来组,四处分散找一找。”
      有人兴奋起来,开始跃跃欲试。
      “你的意思——进到树林里去?”薛采问。
      “没错,披荆斩棘,也许会发现一条活路。”

      “现在只剩下最后一个办法。”当部众们一个个迈着沉重的步伐带着绝望的眼神满脸乌黑的回来的时候,舆龙姬靠着一块大石头道。
      他们望着她,她也好不到哪里去。手和脸都被刮破了,眼睛里有掩不住的疲乏,汗水黏嗒嗒的淌下,头发乱得像鸟窝。由于无望和倦怠,每个人都显得呆呆的,对于她所说的“办法”仿佛无动于衷。
      “火越来越烈,根本止不住,照这样过了今晚也许就能烧到顶上,我们只有——挖个洞。”舆龙姬刻意加重最后三个字,“这是我和薛采最后的决定。”
      人群沉寂了一会儿。
      “再也没有其他法子了,我们不可能从悬崖上跳下去,对吗?”她的话语里充满了痛苦。
      薛采拍一拍她肩膀,此刻他同她一样,也是衣冠不整,蓬头垢面。他的声音喑哑但不容置疑:“开始挖吧!这是我们现在唯一可做且能做的事,能挖多少是多少。”
      “有用吗?”有人迟疑的问。
      “大部分人挖洞,小部分人在洞周围挖一条沟出来,隔一下火。长生天保佑,也许我们能活着。”他道。
      “好吧,那我们还等什么?”一人突然大声呼喝,挥起粗壮的胳膊。
      “对,对,听头领的!”
      “不能跟畜牲一样等死啊!”
      求生的意志在人的心头熊熊燃烧起来了。林火越旺,意志也就越旺。
      他们的祖先,也许经历过比这更艰苦更难捱的时刻,但是,绝不放弃希望。

      腰刀变成了挖土掘石的工具——因为不太趁手,所以有人干脆直接用起了双手,有的合力抱一根树木直接撞击,薛采则带了两个人砍树现做木锨。每个人都很卖力,汗流浃背,一刻不停。没有人想到要吃东西,没有人想要偷懒。他们的手臂抬起落下,再抬起再落下,直到它变得无比沉重……
      傍晚时,一批人倒下了,一批人在苦撑;半夜,另一批顶不住了,剩下的依旧坚持;黎明时,最后一批累垮了,而之前休息的又站了起来……终于,旭日东升之际,一个不规则的也许称凹处更恰当的洞初现雏形。
      薛采摊开四肢躺在地上,皮肤贴着泥土,不用看他也知道从小到大自己还没这么狼狈过。不远处舆龙姬正坐着休息,头耷拉到胸前,阿那嬛靠着她,闭着眼睛一动不动。其他人也差不多:一下子瘦了一圈的,十个指头都在流血的……一阵风吹过,有一层什么轻轻覆盖在了脸上。他抹一抹眼睛。灰。
      一惊。
      突然有人跌跌撞撞冲过来:“快起来,快起来,来了,来了!”
      不论是躺是坐还是站的,所有人都睁大了眼。
      火,众目睽睽之下,窜出头儿来了。

      他们开始向洞里跑。恐惧刺激了人的本能,让本来连爬的力气都失去的人们一下子跳起来。
      “姐——”阿那嬛叫着。
      “薛采,你带他们先进去,别挤!你们,跟我去搬石头!”舆龙姬深吸一口气,把妹妹推过来,领着一群人从附近垒石头封洞口。
      火飞快地吞噬着峰顶边缘的树木,像一个贪吃的孩子,烈焰熊熊,热浪逼得人透不过气来。
      “洞里的人也别闲着,把衣服脱了,堵住石头的缝隙!”
      “这怎么行,不憋死了吗?”
      薛采道:“为了尽力防止烟进来,大家将就些吧”。
      “姐怎么还不进来?”阿那嬛焦急地。
      “快了。”薛采也有些担心,不过他还是道:“只差一点点就好了。”
      火星四溅。整个天空都被染成了深沉的桔红色。
      “好了,你们快从那儿爬过去。”隐隐听见舆龙姬的声音。
      “你呢?”
      贪婪恐怖的火苗即使让最雄健的勇士也哑然失色。
      “我最后一个。”
      “头儿!”
      “行了,别磨磨蹭蹭的。”
      “你小心些。喂——”
      舆龙姬忽尔返头朝火海奔去。
      属下大惊失色,只见她半伏着身,在石头堆里左右穿行,终于,她捡起了什么,又朝这儿奔来。
      “水。”她脸被烤得通红,眼圈黑紫,又一瞪:“你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进去!对,把水带进去!”她把水囊朝他一扔,气喘吁吁。
      属下于是赶紧翻过去了。
      “我姐呢?”底下阿那嬛接着他,仿佛要哭出来。
      “就来了就来了。”他连忙应。
      阿那嬛欲再问,一只手从未封的洞口出现,她松口气。
      “啊!”极低的闷哼,那手又不见了。
      “怎么啦?”阿那嬛尖叫起来,薛采也赶忙要去看,但那洞口在最高处,他急了,“把石头搬开!”
      “不行啊。”有年长者道。
      “怎么不行,要是舆龙姬有个万一——”
      “我没事,刚才不小心滑了下脚。”舆龙姬的脸出现在洞口,笑了笑。
      “姐!”阿那嬛瘫坐在地。
      “可别小看你姐喽!”她还是笑着。
      “那你快进来。”薛采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好。”她撑了半个身子过墙,人头攒动,她甩了甩头。
      “舆龙姬?”
      “我知道啦。”她应,摆好跳的姿势。
      “我来接你。”薛采忽地道。
      “好哇,那你可得接稳。”
      他不再说话。她跳下,他接住,旁边属下抬起早已准备好的石头堵住最后的豁口。
      “那条沟有用吗?”人们挤上来问。
      “是的,是的。”
      “我们会不会闷死?”
      “不会。”
      人群不再说话,也许是因为倾听火声,也许是因为疲乏,沮丧,没了力气。
      “舆龙姬?”薛采的声音意外的颤抖起来。
      他的一条胳膊——那条撑住她的胳膊——沾满了血。
      “啊,对不住。”她勾了勾唇角,额头上却满渗汗珠。
      “姐——你怎么了?”阿那嬛慢慢的、一点一点的爬过去看她姐姐的后背。衣衫早已一片污黑,一朵暗色的花正狰狞的盛开。
      她脑袋里瞬间空白。
      “舆、舆龙姬——”薛采的嘴无声的蠕动着,忘了要干什么,手抖得厉害。
      “头儿,你受伤了?”旁边的人总算反应出了事,争先恐后前涌,舆龙姬大口吞着气:“都不要动!”
      大家都不动了,实在也没有多余的地方供人动。
      “太黑了——”舆龙姬叹道。
      “姐,你到底伤在哪儿,我看看。”阿那嬛掀她的衣服。
      “不用了,没有用的。”舆龙姬阻止了她。
      “现在可不是固执的时候。”薛采哑着嗓子道:“我给你止血,止住血就好了。”
      “没用,咳咳,刚才摔下去,被石头砸到,咳咳,背很痛……咳咳……”她猛然喷出一口血沫来。
      阿那嬛撕心裂肺的叫,紧紧抱住她。
      “没事,没事。”她勉力抬起手,摸摸妹妹的头,对部众道:“我延陀一部,今日遭此大难,若侥幸不死,当有三愿。”
      “头儿请讲!”延陀部的汉子们全部跪了下来。
      “第一,亲手杀死刘显狗贼,以报两位族长惨死之仇。”
      “是!”
      “第二,仇报后,咳咳,大家迁到更远的地方,过阿尔泰山,过土拉河……咳咳,再不要卷入纷争,再不要为谁卖命,去过我们原本自由的生活。”
      “是。”有人开始哽咽。
      “第三,咳咳,咳咳,呕——”
      “好多血!姐,别说了!”
      “咳,第三,是你们两个——”一向坚强的女孩儿的眼眶潮湿起来:“薛部与延陀部,从我们爹跟冼姨时起,从来一起放牧,很多人成了亲家……咳咳,现在你们两个也,咳……我想,咱们两部并在一起,薛,延陀,爹跟冼姨应该都没有异议,咳咳,薛延陀,以后大家齐心合力,就叫薛延陀罢!”
      她似乎用尽了最后的力气,猛烈咳嗽不止。阿那嬛呜呜的哭泣。
      “薛采,”一会儿她缓过来,“你要照顾好我妹。”
      “不用你说。”
      “哈哈,跟我赌气了呢,难得——咳咳咳咳!”
      “姐,求求你别说了,你不要有事……”
      “有生就有死,妹,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只是,我怎么放心得下你——咳咳,以后、以后,你们要好好的——”
      她把薛采的手与阿那嬛的手拉到一起,合上眼。
      “姐!!!!!”
      “烟!冒烟了!”突然有人惊恐的叫。
      垂首的人们茫然抬头。
      塞在石头缝中的布料被引燃,丝丝缕缕神不知鬼不觉的钻进来。
      “水!快拿水!”
      “哪里有水呀!”
      “这儿,这儿,刚刚头儿最后从火里捡来的——”
      “快快快!”
      小小一袋水,竟要了几个大汉一起围上,水浇上去,嗞啦,众人长吁一口气。
      “姐,你起来,你起来呀……”浑然没在意周围发生的一切,阿那嬛呆呆坐着,抱着逐渐冷下去的躯体,丰厚的栗色长发遮住她满头满脸。
      薛采在旁边一动不动。他无法相信她死了。不会说话了。不会笑了。不会果断的拿主意了。不会嘲讽他是绣花枕头了。不会没头没脑的揍他了。不会……她再也不会睁眼了。
      心中有什么轰然崩塌,他低头,哪里有一个洞吗?
      “不好了不好了,烟扑不住了,没水了!”人们慌乱的叫。
      有人试图将布条扯开,结果更多的烟冲了进来。
      “头儿!”
      “长生天保佑!”
      “咳咳!”
      “我喘不过气儿来了!”

      “都是你的错。”阿那嬛慢慢地抬起头。
      薛采被动的迎向她。
      她两眼直勾勾的,他瞳孔里倒映出她艳丽却悚然的面孔。
      “都是你的错,从小时候起,每次干什么事,都是姐在后面帮你收摊子,她不应该在最后面,如果她不在最后面,她就不会跌下去被砸到……都是你的错……”
      “……”
      “是你害死了她——”
      “不——”
      “就是你!你想从我身边夺走她,对吗?呵呵,我不会让你成功的,所以我抢着和你成亲——这样你就永远也抢不走她了,对吗?”
      薛采呆若木鸡。
      “你以为我喜欢你?呵呵,错!我根本不喜欢你,我只是装作很喜欢你的样子,姐从来不会和我争……她这个大傻瓜!”
      “你——”
      “你真正喜欢的也不是我,是吧?我早就知道了,但姐要是跟你成亲,她就不会再把我放在第一位了,不行,绝对不行……”
      薛采盯着她。这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女人。疯狂的女人。他一点也不了解她。
      “姐是我的,她应该一直跟我在一起……她怎么不动了,啊?她怎么不动了?”
      洞中呛咳的人越来越多。有的人试图去撬洞口的石头,有的人鼻涕眼泪一把把的挤过来:“头领——”
      “对,就是你!就是你害死了她!是你!”阿那嬛猛然跳起,抽出腰间小刀,飞快朝薛采刺去。
      人群惊呼。绝大部分人还不明就里,“怎么啦怎么啦?”
      薛采躲开,阿那嬛不松劲,终于有人看出端倪,七手八脚把她按住。
      “放开我,我要杀了他,杀了他!”阿那嬛竭斯底里的叫。
      她疯了。要不就是他自己疯了。薛采想。
      入口被撬开。一股浓烟窜进来,紧随而来的是炙热的烤热。
      “那条沟!该死的,没有用!”一人往外看了一眼,随即顶不住退回来。
      “快堵住!”
      “堵住也没用了,咳咳咳!”
      “头领,快想想办法啊——”人们无望的哀求着,很多人弯腰下去尽量贴近地面,但是也透不过气来了。
      薛采视若未见,他瞧着阿那嬛,对方浑身颤抖眼神涣散,但又像有股什么异常劲儿在支配着她,她怪异的笑起来。
      他轻轻的道:“在她心中,你永远是第一位。”
      阿那嬛的笑声戛然而止。
      “……是吗?”良久,她开口。
      “我们从来不知道……你……她曾对我说,你的幸福,就是她的幸福……所以,不管以前怎么样,阿那嬛,如果你真的珍惜你姐姐的一片心意,就将她的份一起,好好活着,好好幸福给她看吧!”
      她不动了。
      他沉默片刻,走向她。属下松开钳制。
      “阿那——”
      “不。”她倏尔疾退一步。
      “薛延陀——你姐姐为什么要求把两部并在一起,她到底是为了谁,你还不明白吗?!”
      “不,我不要听!姐——我要我姐姐,我只要我姐姐,地上那个不是她,她没有死,她还在外面,对吗?”
      “阿那嬛!”
      “我要去找她,对,她还没进来……你听,她在叫我呢,你听见了吗?”
      “抓住她!”薛采示意左右。
      “我要去找她!”阿那嬛一瞬爆发的力气大得很,她一下子就把试图来阻止她的人推到一边去了。左右看看,敏捷地朝刚扒拉出的洞口跑去。
      “回来!”薛采赶紧追。
      阿那嬛闪身窜出洞口。薛采跟出去,浓烟,大火,他刚找到目标,但见那个纤细身影闯入烈焰中,再也看不见了。
      他跪了下来。
      就这样死了好了,他想。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一切的一切,这到底是为了什么?
      有什么落在他皲裂的手上。一滴,两滴,顷刻,到处嗞嗞作响,白色雾气四处开腾。
      他仰起头。
      起身。
      朝凹洞走。
      “是什么声音?”洞中的人嘶哑的问。
      他的视线扫过众人,落在那躺着的仿佛只是稍憩片刻的少女的脸上。
      “一个奇迹。”
      “奇迹?”
      泪水再也止不住冲上眼眶。
      “下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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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S:看过《隋唐逝》的人不知是否还记得,安逝去突厥找忘川沙的时候,曾碰到一个自称小薛子的小男孩,后来得知他是薛延陀部的少主。史载薛延陀由薛、延陀两部合并而成,当时俺就比较有兴趣,可惜翻遍资料也没找到这两部是怎么搞到一块的,于是在此杜撰一下,聊以自娱。同时也算是本书与隋唐的小小一点联系之一^-^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11章 火去舆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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