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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般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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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端了一杯白开水静坐在窗台边,凝视外界。黑夜给这座城市披上了黑丝薄衫,神秘妩媚,在灯光的配合下,越发性感撩人,诱使人们向城市顶礼膜拜,华丽的衣裳下,里料的肮脏丑陋又鲜为人知,甚是熟视无睹。
脑海中又忆起下午父亲电话里的叹息。
念若,你回家吧,你妈快不行了,不管曾经她如何待你,毕竟你是她亲生的,这么多年了,难道你还不能原谅她吗?自从你出事后,她日日伤心难过,她认为是她毁了你的人生啊。
爸,我明白,明天我就回家。
莫名的豁然让我舒心。
一种女人对女人的释然。
槿已上班,我留下字条,几件衣物放入背包,坐上了回家的客车。
十二年中,家乡的土地我从未触及,十二年前当我踏上进城的汽车时,心里是如何欣喜,就如同囚禁十几年的犯人终于获释,逃也似的离开让我恐惧的牢笼,发誓再也不回来了。
现在,我心甘情愿的回来了。
随着车子的行驶,窗外的高楼大厦逐渐消失,树木山峦泥土一点点增加,华丽的衣裳一件件蜕去,恢复世界最原本自然的面貌。
散落在树海中的房屋,掠过眼前的只是一些矮小的侧面和屋脊,黑瓦白墙,自然的颜色涂抹在这碧蓝的苍穹之下。
一条灰白的水泥路铺展在高低起伏的山坳间,从密林之中走出几个上山伐草的妇人,收集树木馈赠的落叶松针,运回家去是上好的燃料。
年迈的黄牛和年迈的老人步履轻慢地走在路旁,车从他们身边驶过,稍许的停足,眼中波澜不惊。
进入村庄,房屋集中起来,马路上的行人却仍然寡淡。
车行驶进车站,一个小卖部门前不足几十米平方的水泥场只停留了两辆客车。
走下车,父亲早已推了三轮车在车门口等候。
来,包放在车上,你坐上去,我带你回家。
恩,好。
坐好没。
坐好了。
坐稳了,我们回家了。
穿过村上唯一主干道,通向家的石子路在一户户农家栅栏前延伸。
爸,妈怎么样了?
唉,你妈这病好多年了,一拖再拖,到现在一点希望也没有了,她想在走的时候能再看看你,毕竟你是她在世上最牵挂的人了。
最牵挂的人?
是啊,自从她生病后,总是念叨你,她知道你恨她,想离开这里,即使她很想念你,但从来不与你联系,就连这次让你回来,也是我瞒着她打电话给你的,你妈并不知道你回来。
我抬头,看到远处山顶悬挂的落日像一颗又红又大的糖果。
车在家门口停下,我看见母亲坐在藤椅上,在庭院中微闭着眼睛。
妈。
我走上前,这生涩的字让我有些心痛。
母亲慌乱中睁开眼睛,盯着我,嘴角似笑似哭,良久,将我的容貌在她含满眼泪的双目中清晰起来,终于带了哭腔的向我笑道:“我的念若回来了”。
门前的桂花树又开花了,十几年过去了,桂花的香味越发醇厚,飘落在树下的花瓣,随着时间的消化,渗入泥土,供养树根,来年的花开花落,亘古轮回。
母亲喜欢坐在藤椅上晒太阳,阳光铺满了院子,我坐在一旁,替母亲修剪指甲。她的手是削瘦的,是秀长的,略微泛白的指甲,因为长期病痛手的肌肤也失去了原先的光泽,变得焦枯暗黄。
母亲平静对我叙述起我还是婴儿时的记忆。
你呀刚出生时只有两个手掌心那么大,我都不敢抱你,你是早产儿,真怕你活不下来,你外婆说没事的,长长就好了,真的,一个月后,你这小胳膊小腿长得像藕一样,胖乎乎,圆滚滚。
母亲合着眼,平静的将那些关于我的事细细诉说,那些早已想不起来的往事寻着记忆一路归来。
我坐在她身边静静地听。
清清冷冷的风,温温和和的光,清香净透的花香。母亲睡着了,我找来一条毛毯盖在她身上,而后向后山走去。
外婆的坟依旧在那,矮矮的坟头浸没在杂草中,只有几张纸冥币被一团黑土压在坟头上。
我回来了,外婆。
林间的风回应着我,我站在风中,泪水滴在草丛里。
中午的阳光如此温暖厚实,风轻轻地流动。我打满一盆温热水放在庭院的板凳上。
妈,我给你洗头。
母亲像孩童一样乐呵呵地笑,不时调整站姿弯度,好方便我为她洗头。
手指触摸到她的头发,一种血浓于水的澎湃。她的头发不再乌亮,不再浓密,柔软稀疏的头发在掌心轻轻揉搓,清水洗下许多灰白的头发,将水中的落发捞起,摊开掌心,像一具溺水的尸体没了气息。
入夜的村庄是幽静的。
母亲抱着一个小木箱放在我的床上,打开一看,全是母亲做的崭新的小孩衣服。
小小的内衣,小小的背心,小小的棉袄。
我抚摸这柔软的舒适的布料,一时语塞。抬头看到母亲的脸庞在白炽灯下,面容变得娇嫩美丽。
这些衣服我早就做好了,等你将来有了孩子,给他穿,这些布料都是我细心挑选的,柔软,孩子穿得会舒服。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已经发生的,太过强求只能苦了自己,从新过自己的生活吧,念若,今生,你要好好生活。
这是母亲离开我房间时对我说的话。
母亲走了,穿着当年与苏华初识的衣服,白色衬衫,黑色的裙。我看着母亲脸上的平静,想起了昨晚母亲脸上掠过的美,生命在竭尽时是惊艳的。我想她是欣慰的离开的。每个人都有生的理由,死的借口。她终于可以放开一切,以逃离的方式不再受爱的桎梏了。
死亡的那刹那,她自由了。
将母亲安葬妥善,我离开了村庄,回到了槿的城市。
尘埃总是在你转身之即,悄然落进你的世界,当你发现时,落在了回忆上的细尘已成了擦拭不掉的污垢。
半天的时间我将屋子彻底打扫了一遍,将灰尘连带我在这屋子的气味痕迹一并溺于水中,属于我的物品都装进行囊内。
我将钥匙放在了我写给槿的信纸上,关了门,坐上了去向远方一处滨海小镇的汽车。
槿:
我走了。没有彼此的日子,或许我们都可以过得更好一点。
往事如烟亦如梦,烟散了,梦醒了,过往的一切我想在今后的日子里慢慢放下。
或许这只是自欺也是欺你,其实只不过将它埋葬起来,时间的尘埃堆积在上面,将它掩埋的很深,很深。不小心将它挖掘,会是一种露骨的刺痛。既然决定将它埋葬,为何不让它安息,让自己的心安息。
不去纠结于某一点,加之放大,可能成为致命的痛。
槿,我们都学会忘记过去吧。好好的继续生活。
祝福你!
念若
二、
“念若,进来吃饭了,早上冷,别被风吹着凉了。”内外婆端来热腾腾粥放在桌上。
“奥,知道了。”念若小小的个头被笼罩在深秋初开的阳光中,她站在甲板上伸长脖子等待外公在码头上买回来她最爱吃的白面甜馒头。
自念若有记忆起,就和外公外婆住在船上了。这一年,念若四岁了。
“外公。”念若着急地向熙熙攘攘的码头大喊,热闹的码头布满了商店和街边小摊小贩,油条包子店的伙计正用一双很长的筷子给油锅里的油条翻身。榨油坊的老板正卸下一块块木板条开始营业,等待榨油的人将油菜籽一麻袋一麻袋从板车上运下来,扛进油坊里。码头台阶两旁卖菜卖水果的商贩吆喝声正在阳光下升温沸腾。
外公高大挺拔的身影从人群中显现出来,正加紧脚步向船这边走来。
念若看见外公的头剃得白乎乎亮晶晶的。
外公走上甲板,咧开嘴向念若笑,外公牙齿掉的只剩下两颗了。
小馋猫,馒头买来了,走,赶紧进屋吃早饭吧。
大手拉小手,念若蹦蹦跳跳进入船屋。
外公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两个热腾腾馒头,念若迫不及待拿了一个一咬一大口,香喷喷柔软的白馒头。
真甜!
“慢点吃,来喝点粥。”外婆端着粥,念若哧溜吸了一口粥,又捧着馒头吃起来。
“慢点吃,还有一个馒头呢。”外公看着念若有滋有味的吃相又咧开没牙的嘴笑了。
入秋的夜总是来得越来越早,念若坐在甲板上看着满天的星辰出神。
念若,快进来,外面寒气大,洗洗该睡觉了。外婆从屋里走出来。
外婆,我们是不是要搬家了?
搬家,你听谁说的。
今天外公带我到码头上去玩,和他下象棋的老爷爷说的。
恩,是的,我们要回家了,这条船要卖了。
为什么要卖掉,我们住这里不好吗?
外公外婆年纪大了,你舅舅他们要接我们回家了,念若长大了,你要回去回到你妈妈身边,再过几年你要上学了。
我不要回去,我要和外公外婆在一起,我不要长大,我一长大外公外婆你们就会变老了。
我的小乖乖,人都会长大变老。
外婆,是不是像天上的星星一样今天出现了,明天或后天或者大后天就再也不出现了。
外婆摸摸念若的头,抬头看看夜空,没有说话。
三、
今日霜降,空气中已有寒意侵入。
我披了一件羊毛毯,看了窗外远处的太阳正落入海中,我推开门,向海边走去。
柔软的沙滩正在快速退去热量,海水一层层涌来漫上我的双足,寒气从足底侵入向体内蔓延。
天的尽头,一只轮船在空阔无边的海面上行驶着,目的地早已确定,只是画好的航行线路图不知踪影,剩下的只是时间而已。
温度骤然下降,我裹紧毛毯向岸边原路返回,我回头看了一眼。天空越发蓝的忧郁,是对日光越发的眷恋。
人有时候是依靠半生的残忆继续过着后半生。
此岸天的尽头,海的边际,默默注视着海的尽头,天的边际。念若渐行渐远的背影朦胧,稀疏,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