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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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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回我看见一个更明显的笑容,他又重复一遍:“能让我进去吗?”谁能想到一位天下闻名的大侠会这样和蔼呢,我心里欢喜,赶紧把他往里让,再叫小朱去牵马。房间虽然没有,饭菜还是有的,他说要两个馒头,随便来点小菜,我不知他爱吃什么,便点了两个自己爱吃的,嘱咐钱师傅炒韭菜的时候多放点肉。他意味深长地看着我笑,笑得我脊背上发毛,赶紧回到大堂去。

      连纾彦坐在桌旁慢慢地喝茶,两个女客一边说笑一边偷眼看,闹得我心烦意乱,他却恍若不觉。我磨磨蹭蹭地往过走,好像脚步有千斤重似的,重得膝盖支撑不住。这就是我敬仰许久的侠客,传说中神仙一样的人物,本该顶礼膜拜才是,却离我这样近,近得让人害怕,仿佛再近一步都是冒犯。我极想给他留个好印象,生怕哪句话说错会惹他不快,可他分明不像那样小器的人,又怎么会胡乱挑剔呢。他早已走过无数地方吧,见过无数人吧,怎么会把一个小跑堂放在眼里。

      话是这样说,可我偏偏不能像平时一样,叫一声客官点几个菜,吃完了收好桌子回去睡大头觉。这样的人,这样的事,一辈子能碰上几回?即便多看一眼也是好的。可我不敢盯着他,只能看向手里的馒头,紧张得手心冒汗,连盘子都端不稳。我不知道怎样去面对他,不知道他会怎样看待我。我怕惹他讨厌,怕他瞧不起,更怕他不把我放在心上——可我有什么资格要他记得呢?天天南来北往的客人那么多,我从来不在意,为什么见了他,忽然患得患失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才走到他面前,他只是平平常常地喝着茶,抬头看我一眼,看着我把馒头放到桌上。我站直身体,报了几个菜名,说厨房正在做,请他稍等。这样几句简单的话,平日里一天说无数回,却耗尽我所有的力气,真见鬼!脸上的皮肉仿佛忽然不听使唤,咧一下嘴就发酸,连个笑容都挤不出了。

      我希望他做点什么,留给我日后回忆,可是作为一位等菜的客人,他实在没必要做什么。我惴惴地站在桌边,想跟他搭几句话,套个近乎,却不知怎样开口,窘得想赶紧逃走,就当从来没遇到。好在他很快开口:“小二哥,听方才那位伴当叫你小阳是么,却不知是姓是名?”蒙他问了这样一句话,我差点把祖宗八代当成豆子倒出来,好容易定了定神答道:“回客官的话,小的姓阳,太阳的阳,家里排行玉字,辰时生人,故此取名玉辰,请客官随意称呼。”

      他略一侧头,轻声念两遍“阳玉辰”,又道:“好名字。我叫连纾彦,或许你听过。”我从来不觉得自己有个好名字,只是多年来听习惯了,所以这样叫着。爹爹是粗人,取不来文绉绉的名字,我也不去考秀才举子,用不着。但是这下我更怀疑他在擂台上自报家门之前便看见我了,不过也说不定,今天全镇都在说这个名字,没听过才叫奇迹。可他当时是对无数人说,现下是对我一个人说,中间大有不同。

      便是他不来镇上,我也听过,真心实意地答道:“久仰连大侠行侠仗义武艺超群,今日一见,果然见面胜于闻名。”或许这两句话江湖味太重了,惹得他笑起来:“什么大侠不大侠,想来我大你几岁,看得起就叫一声连大哥,我叫你小阳好了。”我早知道我说不对话,又冒傻气了,好在他平易近人,令我又添了几分敬重。至于这套说辞,都是听书学来的,须怪不得我。

      后边厨房里叫端菜,我又一次骂自己糊涂,方才只想着连纾彦,居然把这件事忘得一干二净。慌忙跑过去,差点在门槛上绊一跤,又被钱师傅数落毛手毛脚。等菜上齐了,我道一声慢用,便退下去擦桌子,连纾彦吃得很快,不过半刻钟盘子和碗都空了,倒没耽误我们打烊。我收下去交给虹姐,一边走一边盘算让他住哪里好。连纾彦很随和,说风餐露宿都不算什么,大堂凳子上就可以,只是我心下不忍,很想把自己的床搬出来。

      没等我开口,旁边两个聊天的女客中,一个十六七岁的姑娘跑了过来,向连纾彦说了一大通景仰的话,非要把房间让出,自己随姐姐住一起。她说得很快,眼睛亮晶晶的,让我想起家乡的秀禾妹子,有时也是这样。我瞧着她一开一闭的嘴唇,一半是感激,一半是羡慕。我多希望自己能像她一样,在连纾彦面前痛痛快快地说话,可是我对着别人可以,对着他偏偏不能。枉我自认聪明伶俐,关键时刻跟呆头鹅没两样,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房间收拾好了,毛巾热水都送过了,按说我累了一天应该回去睡觉,但是我不抓住这个机会好好跟他说几句话,怎么能甘心!好不容易才蹑手蹑脚地走到他门外,我感到全身的血液像水开了一样冒着泡泡,耳朵里全是嗡嗡的响声。虽然听不见心跳,却觉得胸口发紧,担心它从嗓子眼里蹦出来,脸上也热辣辣地发烧,倘若有镜子照着,必然是大红布一样。我站了许久,门就在面前,却不敢敲;想着还是回去吧,何必丢这个人,却挪不动,正踌躇间,忽然门自己开了。这下好了,刚才我还嫌心脏跳得快,现在彻底不跳了,卡在喉咙里不上不下地噎人。

      连纾彦站在门口,问道:“你有事吗?”我飞快地摇摇头,顿一顿,又点了点,他脸上看不出一点表情,只是拉开门做个手势,让道:“请里边说。”我像被催眠一样,跟着他往里走,又被门槛绊了一下。他轻轻扶住:“不要紧吧?”我摇摇头,估计脸上都可以煎鸡蛋了。他把我带到桌前的圆凳上坐好,才关了门坐在我对面,好在他没再问我找他做什么,只是随便地打听附近有什么好玩的地方。

      陶来镇地方不算大,好在周围有几处山水,比如鸡冠山的险峻、广陵滩的清澈、滴水崖的飞瀑、白云洞的钟乳石、九龙松的神奇、普生寺的佛缘,可惜我去的地方少,倒有一半是听说,不过渐渐能讲起话来,就不那么拘束了。他也把他去过的地方告诉我,江南的流水,朔北的寒风,还有草原的苍茫、大漠的黄沙、终年不化的雪山,听得人悠然神往。如果我也能到处走一走看一看,该有多好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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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来我忍不住问到他的英雄事迹,问到那些人是怎么杀的,那些人是怎么救的,那些武功是怎么练的,毕竟我为这些问题思考过很久,想听个正确的说法。他没有正面回答我,只是看向很远的地方,道:“没什么可说的,也许有一天你自己就知道了。”可我怎么会知道?恐怕我一辈子走不出这里,就像绝大多数镇民一样,平平淡淡地老、病、死。我抑制不住好奇,换了一个问题:“连大哥武功这么高强,是从小开始练的吧。”他淡淡“嗯”一声,道:“那时候我还不记事呢。”

      有好爹娘就是幸福,武林世家就是不一样,我低下头撇一下嘴角:“可惜我小时候没人教,现在骨头都硬了,干什么都晚了。”他收回目光看着我,像是能透过衣服和血肉看见我的骨头一样,过了片刻,忽然道:“你也就十五岁吧。”没错,我点头。“有的武功要等骨骼血脉长全才能开始练,十五岁正合适,况且你资质很好,假以时日必然有所成就。”这样的话我是头一次听说,不过从他嘴里说出来,自然可以深信了。

      我刚想问哪里有这样的师父,他忽然笑起来:“我可以教你。”从小到大,娘一直跟我说天上不会掉馅饼,忽然被这样大的馅饼砸到,脑子里一片空白。我头晕脑胀地想是真是假,说假的吧,他堂堂一位大侠怎么会骗我,有什么好处?可这一切都太不真实。我暗暗掐自己的手指,希望从梦里醒来,却又不想醒来,甘愿这样梦下去。他似乎能透过桌面看见我的小动作,轻笑一声:“放心,不是做梦,不信你可以掐我。”

      我哪里敢去掐他,迅速放开手,又听他道:“明师固然难求,好的弟子更少,能让武学发扬光大也不错,是吧?”忽然想起张十七说书的情节,此时此刻大约应该磕头拜师才对,慌里慌张地往地上跪,差点碰倒凳子。凳子没倒,因为连纾彦扶住了,我也没跪,因为他也扶住了。瞧他瘦成这副样子,却很有力气,轻轻一拉,我又坐回凳子上,低着头说不出话。他伸手过来,拨开我前额的头发,低声道:“我们平辈论交不好么?”

      当然很好的,只是我配不上他。刚想说点什么,一根冰凉的食指点在我唇上,似乎从很远处传来一个声音:“你该叫我什么?”手指很快收回去,只有凉的感觉留下,我清醒了些,抬头望去,他正捏着下颌瞧过来,黑漆漆的眼睛里光芒流转,叫人移不开。大约是我先前讲话太多,嗓子里发干,费了很大力气说出:“连大哥。”他微微点头,回了一声“玉辰”。他并没有像刚才说的那样,随客栈里的人叫小阳,而是和娘一样唤我玉辰,听了这个温暖的名字,心脏似乎也跟着跳漏了一拍。

      他接着道:“最近我有事情,大概还会在附近呆两个月,今天八月初十对吧,到十月初十,我在镇东边石碑那里等你好不好?”石碑我知道,有半人来高,刻着陶来镇三个大字,便应了声好。他想了想又说:“倘若我那天去不成,日后再来这里找你吧。”我又应声好。他轻叹道:“倘若你到时候不喜欢学了,就不必来。”我有点惊讶:“怎么会呢!”学武功做侠客闯荡江湖是我长久以来的愿望,好不容易有了机会,感谢上天还来不及,当然不会放弃,我觉得他多虑了。他眨眨眼,说了个好。

      谈话进行到这里,再打扰别人休息就不合适了,我告辞回房,三个小伙计早已睡着了。我躺在床上,翻过来掉过去地琢磨这一整天发生的事,越回味越有精神,特想找人分享一下喜悦,又不知道向谁说好,结果大早晨的,第一个爬起来,坐到马厩旁边盯着攀云看了半天。连纾彦吃过早饭就走了,没再找我,但那段时间我特别高兴,盼星星盼月亮,掰着手指头数日子,眼瞅着“梦想”打扮得花枝招展向我走来,时不时傻笑一下。

      赵姨问我有什么高兴事,说出来听听,可我没舍得,小朱打趣我说是不是看上谁家姑娘了,真是胡说八道,我家里有秀禾妹子,还能看上什么姑娘。日子一天一天过去,一进九月,天忽然凉下来,秀禾果然来看我,还带了几件厚衣服。我领着她大街小巷地转悠,吃了几样便宜的小吃,买了几件不值钱的小首饰,许诺将来送贵重的。她天天高高兴兴、蹦蹦跳跳,辫子甩来甩去,看得小朱羡慕死了,没少赌咒发誓,说要找个更好的。

      十月初十仿佛遥遥无期,总也来不了,我深知着急也没用,只是期盼越积越多,压得人心里沉甸甸的。一天赵姨有个朋友做寿,打发我去送礼物。我送到之后,在那边用了午饭出来,预备天黑前赶回镇上。过了秋分天越来越短,我怕太晚不方便,一路急急忙忙地跑。可是走过一处山冈时,忽听旁边林子里传来急促的噼噼啪啪声,觉得奇怪,有心去瞧瞧。想着离镇上不过两三里路,必定来得及回去,便抬脚进了林子。

      秋天是山林最美的时候,深深浅浅的红绿黄橙棕等各种颜色交错着,比春天开满野花时还漂亮,而如今正是赏“五花山”的时节。我轻轻走过去几步,绕过一棵大松树,便看见一红一灰两条人影在打斗,五色叶子落了一地,兵刃相击响成一片。俗话说刀剑无眼,万一谁失了手,误伤我就划不来了,连忙悄悄往后退。退了没两步,忽然觉得其中一个人有些眼熟,高高瘦瘦的,不像人更像竹竿,却不料在这里碰到他。

      倘若我没见到他,自然是要快走的,现在认出了,便有些踌躇。我心里很想帮他一帮,可两个人打得难分难解,看得人眼花缭乱,就算我有缚鸡之力,必然也派不上用场。他们斗在一处,像旋风一样,扫落无数叶子,慢慢向我刮来,我心里害怕,决定三十六计走为上,免得拖人后腿。又退了两步,忽然一道红光闪过,下一刻,已经被红衣人扣住。他捏住我两颊,往我嘴里塞了个什么东西,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就滑进了肚子。

  • 作者有话要说:  家里排行玉字,辰时生人,真巧呀,咋跟某一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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