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一段故事 ...
-
夏季的天,总是黑得很晚。学校门前的柏油马路两旁,紧挨着的树木绿油油的,夕阳的光偶尔有几束穿透密密麻麻地树叶,照在地上。我们谁也没有开口说话,只是漫无目的地走着,他走左边,我走右边。沈文艺有些恍惚,走起路来像是喝醉了酒。大概是因为一口气抽了十二支烟的缘故吧。
离上晚自习的时间还有不到十分钟,马路上和人行道上是匆匆忙忙赶忙学校的人群,一时间把道路拥堵得水泄不通。那个骑着自行车在人群和车流的夹缝里,像鱼一样疾速穿行,呈现高难度动作而又相当娴熟的平头男生,是董离。
我从来没有那么害怕过回到学校,从来没有想到过我的高中也会有如此一幕。这完全没有在我的计划里。我不敢想象班主任和其他老师会怎么看我,也不敢去想坐在教室里的同学们现在正如何议论我。
我跟着他逃课了,似乎是身不由己。
我的内心很是不安,因为我的生活和学习第一次被突如其来的事和突如其来的决定打乱。然而在这个本该在教室里度过的时间,我看到校园外面的世界是如此的自由和欢畅,似乎又有了另一种说不出的感受。这让我想起了佳佳,想到了她的独立和憧憬,以及她鲜活明亮的世界。
沈文艺带我去郊外的田野,那里有一条笔直而悠远的列车轨道。那条轨道经过的列车,可以到达广州,北京,上海和深圳,以及东南西北的每个大大小小的城市。
他躺在地上,我坐在旁边,他英俊的脸庞总是那样桀骜不驯。
“谢谢你,南夕。”
我很难听到他像这样轻声细语地说话。或许每个人都是这样的,在喜欢的人面前和在其他人面前,完全判若两人。
“别谢我,我只是不想你被开除,并不是我承诺了你什么。”
“呵呵,我知道。”
“你知道什么?”我反问他。
“我相信我可以感动你,我一定可以让你喜欢上我。可是不会这么快,我知道你今天的出现只是对我的怜悯,而不是对我的接受。”
他说得对。我一直在思考,为什么面对如此讨厌的一个人,我会在一瞬间做出那个决定,为他做出这样的牺牲,甚至打乱了我高中的计划。是的,犹如他所说,我只是对他无知的怜悯。我只是把他看着一个人,一个能呼吸的生命。如此而已。
他安静地躺着,偶尔深呼吸一口气。太阳落下的方向,远远传来火车鸣笛的声音。那是一辆黄皮列车,哐当当地快速从轨道上通过。
“我四岁的时候,我爸和我妈就是被这条铁路带走的。他们办完离婚手续,前后不到一个月,相继从家里离去。那时候,爷爷告诉我,他们出去挣钱了,一定会回来的。可是十几年了我再也没有见到过他们。曾经很多次,我一个人来到这里,看着一辆辆远远开来的列车。”他从地上翻身起来,哀伤的眼睛看着轨道的尽头。
“童年的伙伴说我爸妈离婚了,我是没有父母的孩子。于是我挥拳打他们,狠狠地打,后来他们都怕我,直到再也不敢说我是没有父母的孩子。只有通过把自己变得坚强,才不会害怕。只有不断地征服别人,才会让我忘记我所有的孤独。”他抽出一支烟,用火机点燃。
“我爷爷是个带病的空巢老人,我是个混恶的留守儿童。可是我们相依为命。十岁以前,每当看到他气管炎发作,我只能蜷缩在黑夜里,无助地看着他。他经常在深夜里被病痛折磨得不断地呻.吟。偶尔我从夜里醒来,听见这个漆黑的世界是安静的,我就害怕得发抖,我起来摸他的鼻子和眼睛,看他是不是死了。”
或许人们常说的那句话是对的,每个人,无论是外表光鲜的,还是沧桑沉默的,都有他背后的故事。沈文艺的故事,让我对他愈加怜悯。
他是个坏人,在整个友谊中学,没有比他更坏的了。可是现在我也明白了一点,他的坏,与他毫无关系。
“其实我真的希望,他能在某个夜里安详地死去,那就再也不用痛了。不用忍受儿子不孝的痛,不用忍受病魔的痛。可是他偏要活着,他把所有的希望寄托在我身上。他要我出人头地,每天早早起床给我做饭,背着我蹚过乡间的泥泞,送我去学校。”
“他气管炎非常严重,可是抽大量的烟。他用竹条编织不同的背篓、箩筐,然后卖给商贩,以此挣钱,供我读书。乡亲们告诉我说,他来回走二十几多里路,卖了钱,舍不得吃饭就回来。但是他每次都会给我买两个又大又红的苹果,然后告诉我他在镇上吃了汤圆,或者吃了豆花儿。”
“我很想我爸妈,天天盼着他们回来。可是也恨他们。他们从来没有回来看过我们,只是偶尔托不同的人,给我带一些零花钱回来。”
我看着他轮廓分明的脸,两只深陷的眼睛飘忽不定。
“十多岁以后,我经常与爷爷吵架,我不希望他管我,总是对他说,你连自己的儿子都没有管好,你凭什么管我。他很失望。”
“今年入夏,我爷爷的病突然加重了,走路都难。严重的时候,连大小便都拉在床上。他活着很累,我觉得他的人生根本没有什么意义。我也因为他日渐消瘦的面容而失眠。于是我买了很多的安眠药。”
“就在前几天,我爷爷走了。”他站起来,扔掉烟头,用脚踩碎。
“那天我又和他争吵,只是很琐碎的事。但其实刚走出家门,我就后悔了,因为我是爱他的,他是我身边唯一的亲人。”他抱着头压抑地哭泣。
“是你用安眠药杀死你爷爷的,对吗?”我问他。
“不,不是的,是他的病已经无可救药了。我看到他的面容,是很安详的。其实我应该是预料到的,我本可以留在他身边。可最终这个与我相依为命的人,是别人给我带来他死亡的消息。我都没有来得及在他闭眼之前,与他道个别。”
就在那个时候,我突然想起了他在教务处的办公室里,对孙主任说的那句“爷爷不是你想见,想见就能见的!”我也突然明白,为什么他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没有拉帮结派在避风塘门口抽烟。
那天,我们坐在轨道的旁边,一直到天色彻底地黑下去才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