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骨伶仃》饮隐

65、第六十五章

　　第六十五章
　　之后总是掐算着日子过，像是回到了孩提时候，快乐纯粹似一眼沁凉清泉，投掷了石子便见底。容宛变得多话，有趣的无趣的皆捡来说，有时候拨弄着琵琶哼几支柔婉小调，抬眼间恰见卦师醉倚栏杆，目光甫一撞上，琵琶也乱了调子，歌唱不下去，尾音未落，容宛蓦地笑出声来，月牙眼弯弯，银铃声细细。卦师的目光落在他身上，掠过去，酒壶遮掩，壶嘴漏出酒液，不偏不倚倾倒腹中，倒很有些不羁。
　　容宛抱着琵琶，语调轻快：“还剩几日？”
　　“半日。”
　　半日够做些什么，诉缠绵情话？这半日里说到半年前，从半年前说到初相见，从初相见说到孩提时，一生将要从此止，截过不可说的前生，略过不可知的来世，这是半生缘分。
　　半生缘半日散，干干净净，如何不该欢喜。
　　他们约定三日后同去，如今只余半日。
　　容宛放下琵琶，卦师放下酒壶，愈来愈近。
　　额头相抵，鼻尖相触，酒的辣意冲撞着，像一种静默的侵略。容宛张开口，任由那舌尖探入口，他的气息中有着浅淡的药味，前者辣后者苦，没有一样足够美妙，混杂在一处，只差酸与甜。分开时头脑昏昏，热度却未曾轰至下腹。他们一路纠缠着，帐幔里的身躯像野兽一样□□，然而并没有□□。他们手足相交，胸腹相抵，彼此亲吻面颊与颈项，点水而过，似交颈鸳鸯。
　　“你怕不怕？”容宛自卦师怀中探出头来，黑眼睛里有着病态的光亮，“三个时辰后，我们便要去湖边，你答应过陪我。”
　　卦师抚摸他漆黑长发：“安心，我不食言，昨日我试着粘了玉簪，虽不十分好看，却也看得出从前的模样。”
　　“你要带着它去？”
　　“带着信物，免得转生时忘记前缘。”
　　“世上哪里有转世哪里有鬼神，他们都信这些，我原本也信。只是愈长大便愈怀疑，什么鬼神，什么转生，不过诓骗人的无聊把戏。”见得卦师不语，容宛方勾住对方颈项，语调放柔，“信与不信是一回事，有与没有却是另一回事，我带着这串银铃，你带着那支玉簪，到了阎罗殿，谁也不许丢下来，我等着你，若你不来找我，我便带着它，永远带着它。”
　　未尽的话语隐没在相贴的唇齿间，于衾被中，似抱拥一只温暖的火炉。容宛环住卦师脊背，一寸一寸收紧，双腿亦紧密攀上来。卦师没有挣脱，这让容宛觉出愉悦，一种久久飘浮终得着地的安心解脱。
　　他寻到了。
　　疾病之前，爱慕之前，初遇之前。
　　暮色低垂，霞光隐隐。
　　路途是静默的，中途下了雪，卦师解下外衣，披在容宛肩头。雪粒落在眼睫，呵出的白气模糊面目，唯独瞳眸明亮犹如星子，容宛低下头向他一笑，漆黑眼睫似栖花蛱蝶，蝶翼轻颤，几乎要抖落边缘的雪。
　　卦师握住他的手，暖在手心里，冰凉更胜新雪，不知几时能捂出温度。
　　转过林子，雪地的印子深深浅浅。容宛任由卦师牵着，走在后头，去贴那人走过的足迹。
　　一步，五步，十步，粼粼水色入了余光，卦师停下来，身后的少年安静得过了头，仿佛连呼吸也压在喉咙里。
　　“到了。”
　　卦师提醒，复唤了声阿宛，身后仍旧无声息。
　　“阿宛怎么……”沉默太久，耳中不过簌簌雪落，他转过身，到口的话噎回肚腹，常年淡漠的眼眸现出明灭波动，“会哭……”
　　身后的少年安静地淌了一脸泪水，肩头颤抖着，左手胡乱抹过狼狈眼泪，却有新的水雾凝结，盈盈破碎。
　　容宛挣脱他的手掌，向后退过几步，蹲下身，指缝间漏出温热水滴。
　　“怎么了？”
　　卦师靠近他，一样蹲下来，隔着衣物将人拥在怀里，手掌轻轻拍抚后背，像安抚受伤猫儿：“不怕，我在这，阿宛，不怕。”
　　强忍的哽咽透出些尾音，卦师头次见到容宛哭得这样狼狈，先是默不作声地颤抖，抽噎声露出头儿，便再无法沉默，哽咽断续，不再憋回喉咙，却还是隐忍，一声复一声，手指抓紧了衣物，不肯嚎啕。
　　胸前衣襟当作帕子，沾染湿意，容宛终于抬起头，脸上有着未干的泪痕，鼻头红红，面颊红红：“你这个傻子，为什么还是陪我过来，我想死，想拖着你一起死，你为什么要跟着我！”
　　“我们约好一起，你在哪里，我便在哪里。”
　　“我以为是你哄我，怕我胡闹，于是陪我走过来，再寻机走回去。”容宛拭去颊上泪珠，“骗我那么多次，卦象，妖魔，你以为我还会信？”
　　“阿宛，你怕什么？”
　　“我不甘心，我怕死。”
　　“那为何还要选择它。”
　　“没得选。”泪痕犹在，容宛试图挤出盈盈浅笑——于他无比寻常，本能一样的笑。然而只是僵硬弧度，比哭落寞，“活着不如死，可是我怕死，怕疼，怕窒息，怕腐烂，怕变成一具难看的浮尸，漂在水上任人闲话。”
　　卦师捧住他的脸，呢喃温柔：“那么我们不去了。”气息交缠，“好好的，从头来，活着厮守。”
　　“晚了。”容宛看他，定定地，水珠却自目中滚落，收不住，“我不肯信你。”
　　只有真正踏过那一步，只有死。
　　才肯圆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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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还有一章回忆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