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骨伶仃》饮隐

59、第五十九章

　　第五十九章

　　晨起慵无力，未睁眼便摸向旁侧衾被，这已然成个习惯。许多时候只摸得渐冷的残温，与一片缎面的凹陷。卦师总比他更早醒来，收拾形容，留下饭食，兴许来得及回转身悄悄将吻烙上他脸颊，然后在街角支起摊子，闭目养神，生人难近。

　　这倨傲模样委实不像在街头讨生活，容宛每每路过，总要暗暗笑他不懂招徕顾客。唇角勾起半边，未来得及画个圆满，卦师便适时地蹙一蹙眉，张开眼来与容宛隔一道街对视，容宛未及收回的嘲讽犹如实质，然而卦师神情仍旧淡淡的，仿佛没什么值得生气。

　　一行有一行的规矩，总没有手段不肖似，便去嘲笑指点的道理。

　　容宛知道这个道理，然而做起来却总不那么如意。兴许平日被纵容惯了，看似柔顺的性子在那个人面前也不留什么影踪，倒是愈发喜欢耍小孩子脾气，小小挑衅换个隔街相望。行人往来，红尘匆匆，都成了虚虚的影，绕过虚影看真形，总有些生生世世的宿命感，说不清自哪里生出，真是奇怪。

　　他知道自己已将这个倨傲淡漠的人牢牢栓住，不同于富贵公子的拴，不止主动相别被动，他们是不一样的。

　　容宛喜欢于不经意一瞥中看见那人立在台下仔细听戏的模样，喜欢夏夜里同撑一把伞的拥挤，喜欢无趣时要听故事，那人为难地顿住，终究松开紧皱的眉头：从前有个孤单的戏子，从前有个年少的卦师，卦师爱慕戏子……

　　有情人成眷属，无情人不相逢。不过这样的故事。

　　一遍，十遍，背出来也不要紧，他听不厌。

　　听故事，便是做好了被哄的打算，心知肚明，结局圆满便是正途。

　　只是有情人，无情人，成眷属，不相逢，当真是个定数？

　　容宛不愿想，想深了反倒惹愁丝，去路雾深窥不尽，自在从来是如今，没什么好深思。

　　容宛洗漱罢，于葡萄架子下寻到了卦师。

　　卦师合着眼，右眼角有着明显的淤青，一只手臂搭上藤椅，天光暖着那截臂腕，真是如玉温润。

　　那手指修长美好，骨节分明，掌中置一支白玉簪子，虚虚握着。不知暑时燥热或是好梦已尽，卦师睁开眼，迷蒙的，仍旧记得问：“你醒了，可用了饭？”

　　仿佛昨夜被压制的只是容宛。

　　容宛望进他初醒时无甚防备的眼眸：“你受了伤，不好生歇息，却要在这里睡着，为什么？”

　　“房中有些热。”

　　卦师的神色有种难掩饰的灰败低落。瞬也不瞬，容宛凝视他，陈述道：“你有烦忧。”

　　“你在我便不会烦忧。”

　　像是学会了文人书生的腔调，一句话套着几层意思，读起来是这样，抄下来细细看，却是另一个意思。

　　容宛没有移开视线，四目交对没有尽头，眼睛都要酸涩，忽然他笑起来，如同春风一顾春水，笑涡缓绕涟漪，那样轻快：“忽然想念你为我讲的故事，如今你我闲暇，不妨再讲一次，也算解闷。”

　　葡萄架子阴凉，偶有微风拂去暑热，头顶的叶子是新嫩的颜色，宽宽阔阔，如同动物的脚掌，悠闲摇荡，只是不能摆脱既定的架子。葡萄串成熟彻底，兴许被日光炙烤太久，有些恹恹地，耷拉着垂坠架下。卦师看见容宛仰起头，少年的下颚愈加尖了，不知什么时候脸颊竟消瘦起来，悄悄地，暗地里，偷偷地，不教他知道。

　　烦忧从来不是一个人的。

　　容宛伸长手臂去摘一颗深紫的葡萄，仔细剥了皮，向卦师面前一绕，停顿了像是要喂，引得那人凑近，却转回原处，自个儿吞入肚腹：“葡萄是一样的，只是路更曲折，故事也是一样的，端看你要不要说。”

　　“说个故事，原来有这许多的规矩。”

　　容宛只弯一双眸眼，笑盈盈：“你说便是，我想听。”

　　卦师双掌交合，扣住莹润玉簪，倚靠在藤椅，脖颈也向后仰：“从前有个孤单的戏子，从前有个年少的卦师，卦师爱慕戏子，戏子被卦师打动，于是两人拜了堂，成了亲，之后风霜雨雪过，他们仍守着地久天长，初心不变。”

　　“从前听着很好，如今却觉得有些简单了。风霜雨雪，怎样的风霜雨雪，是外物或是心境，怎样谋算，怎样度过，这些你都没有说。至于最终的地久天长，初心不变，想法总是好的，只是这结局总该有个条件，至少，故事里的戏子与卦师，不该互为欺瞒。”容宛摘下第二颗葡萄，只放置掌中，“就像是这颗葡萄，吃或是不吃，决定在你，然而给或是不给，却在我，两个结果，于彼此不过一个念头。故事说过许多遍，从来依循你的念头，如今我想听自己的心意，将结局改一改。”

　　容宛收敛了笑意，面容一下子沉静下来，眼睫半掩瞳眸，微微颤抖，如蝶的触角。

　　说清楚吧，说清楚吗。

　　指甲隐入掌心，修剪得宜，并不至于割破皮肉，放开后竟觉出麻木，久久桎梏终得自由一般，一切感受后知后觉：“戏子并不似卦师心中那样天真，他有很多阴暗的嫉妒，很多不甘心，很多填补不尽的奢靡欲望。他知道旁人喜欢什么，于是便做旁人眼里的人。安定很好，可是总有些无味，成亲那晚他有些后悔，躲在喜帐内听雨，他问自己值不值得，在心里。卦师仿佛很欢喜，可是于戏子，这样的日子却是矛盾的，他想念从前，又舍不得卦师待他的好，他看不懂自己，拖延着不肯抉择，直到出现一个人……”

　　一件一件讲下去，陈述一样，心思摊开了给人看，无所隐瞒。

　　“你知道的吧，我的那些心思，我猜你是知道的，于是紧紧将我看住，你神色不大好，为什么皱眉，你不告诉我，那么我继续说故事。”容宛终于拾回轻快态度，他笑一笑，“卦师与戏子就这样勉强走下去，彼此都隐瞒着。一个李公子躲过了，可是前路上还会有千千万万的浅水坑，臭石头，总要跌跤。只是他们不愿想来日，夜晚里交颈相缠，卦师的举动像是自我折磨，血染了戏子的衣，卦师仿佛说了什么，戏子未听清，却记住那时候的神情。隐瞒太多，总要有人坦白，于是第二天，戏子告诉了卦师自己的秘密，只余一半便要回到最好的时候，现在，戏子想知道卦师的秘密。”

　　卦师低着头，发丝垂落，映下暗影，他张开口，像是有什么要脱口而出，然而那终究及时地遏制住，卦师弯起唇角，是个苦笑：“有些事并非坦白便可成全，倘若我告诉你，你只会愈加恨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