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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章 ...

  •   第三章

      雪停后天地静寂,容宛窝在炭火正旺的内殿里,将手中细致纸张重叠。那是两层,对应了,合并作一张,透过烛光看得清其下的娟秀字迹。镇纸压住边角,他执了一管毛笔细细地摹,有些不熟练,指间都微颤。

      旁侧捧了手炉取暖的男人眯缝了眼睛,仿佛是于温暖中困倦。

      容宛偷觑他一眼,确认了男人入梦,方沉默地搁下纸笔,就着灯影将指间墨迹拭去,躲懒躲够了,反倒觉出无趣。容宛支了下颚,一双眼眸空空,看向细摹过半的温柔小令。

      不知谁人作曲词,什么昔年路远,什么芳菲尽散,什么君应怜奴梦魂牵……一字一句无不将缠绵诉尽。足够多情,足够痴情,再由那珠帘后的伶人伴着筝声圆润唱出,兴许还能得纨绔子青眼,多获些赏钱……

      伶人,小令,昔年路,芳菲散。

      殿中燃了昏暗烛火,窗纸被映出暗色的黄。那飘忽的影子一晃,再一晃,跳跃着扫过去,温存地落在容宛空洞的眼,于眉眼处流连,轻且缓,仿佛要融尽眸中霜雪。可那其中没有霜雪,没有波澜。那是死寂的一片黑。

      容宛眨一眨眼,羽睫似蝶,翩跹出昔年旧影。

      一样的温柔小令缱绻唱词,伴着铃音与管弦,他曾对镜细细勾画一张脸。眼波暗转的一双眼,颊边绯色直晕到眼角去,渐晕渐浅,随长眉一道入鬓。木匣中一套头面耀耀生光,对钗,步摇,明珠耳坠……一样一样佩戴好,他将一切打点妥帖,启唇唱……

      灯影流连,观戏人沉浸在戏文里,他算计了步子,腔调,为他们织一个梦。

      戏衣之上绣着重叠的花影,水袖转出温柔的波纹,戏里的哀婉故事凄艳别离,落幕了便消散。他仍是小小戏子,一张脸洗尽脂粉,再与故事无关。

      散场了,他对着镜,望见身后温柔浅笑的清俊少年,那少年凝望着镜中的他,弯了一双笑眼。

      旧时人,旧时影,旧时纠缠。

      昔年路远,芳菲尽散,魂梦牵连,过往的云烟了,再想起,仿佛过去百年千年。

      算来,却也有百年的时光了,远到容宛几乎要忘却那人的模样。然而情形虽模糊了,故事却深刻。他清楚记得自己是怎样沉进冰冷的河水,怎样飘出死去的肉身,怎样无依地于凡尘辗转。他记得自己魂魄将消散时,遇上身侧这个捉摸不透的男人。是他怀着难消的怨憎,央男人将他魂魄聚合。

      变作怪物,认人为主,这些都不妨事,他心中的恨意变作魔,不断壮大,壮大,怨念促使他生出血腥念头,看不得一切温存爱恋……他已经是只怪物。

      只要能亲手将那人送上本该去往的黄泉路,容宛甘愿。

      他随男人入那座死寂的城,三日后,男人揽了他腐烂的尸身,小心地放置。

      容宛飘荡在男人身侧,看他将腐肉一层层剔除,露出白森森的骨,肉覆于骨,那样丑陋肮脏。

      男人捏了他的魂魄,放置白骨之中,于是他再也动弹不得,眼前亦是渐渐模糊黑暗。

      愿望将了的欢欣将他萦绕,醒来时,他依旧是昔时模样。皮囊未腐,肤光胜雪,乌云似的发旖旎垂下,一双眼眸空空,仿佛没有生气的人偶。

      欢欣不见了,怨憎不见了,他仍旧记得生前事,却再寻不出半分生前悲欢。

      情被抽走,他失了心。

      千千万万的傀儡人偶,不老不死,噬人血肉,美丽皮囊下不过一具枯骨,任人牵扯行事,它们没有心。

      空记前生事,忘却前生情。

      这便是代价。

      他仍旧有着昔年的一把好嗓子,却再不能唱出戏文里缱绻温情。他忘却何为温情。

      男人确然是精明的,将一切后果讲述明白,却唯独漏下无心无情这一条。那个人知晓他所求不过将执念了结,了结了,便卸下气,得个完满。于是那人不肯将一切讲述。自由换永生,永生换爱恨,没了爱恨,他还剩下什么,抛却所有换来的最终如雾消散,执念一同化作灰,苦苦支撑的一切轻巧崩塌,那么他是谁。

      一副骨,一张皮,一个主人,一座城,一群毫无生气的伙伴。

      兴许这时候他该愤怒,只是思绪转到从前,徐徐地看过来,往昔隔着雾气似的不真切。他拨开雾,将旧事捋顺,初见,熟识,依偎,间隙,隔阂,毁灭,河水,魂魄……一路看过来,容宛再寻不见半分波澜,他像是坠入一潭深井,风吹不进,雨落不入,他冷眼看着自己的故事,仿佛看着井外无关紧要的天,悲喜再不复有。

      更遑论将仇恨了结。

      没有恨,谈何了结。

      没有爱恨的的怪物,便只得任人牵引,这是注定。

      小令仍旧温柔,墨迹已干。

      容宛收敛思绪,看一眼旁侧熟睡的男人,方续上动作,重提笔,就着那句“梦魂牵连”摹下去。

      墨干了,凝在笔尖,于是落笔处现出干枯断续,容宛重蘸了墨,再度行笔,终于饱满。

      一首小令描摹罢,便换下一首,他不再躲懒,一张张细细写过去,最后竟数不清共摹了多少,待到最后一张也写罢,天色已亮。

      容宛觉不出难受,然而他的手腕已然僵硬,一时不能动作,头颅稍一动,便发出“咔嚓”声响。

      “写完了?”

      男人不知何时醒来,无声无息凑近了,温暖的一双手贴上容宛久久垂头而致僵硬的脖颈,拿捏了力道缓慢按压。先是按,再是揉,容宛感觉出自己的筋与骨在男人手下舒展开,却觉不出半分该有的酸涩或是舒适。男人扣了他手腕,合着颈间动作揉按:“傍晚时候不知不觉便睡着了,未来得及告诉你今日只用摹五张,唉,谁知你竟将它们全数写完了。”

      容宛看一眼叠作小山的纸张,未言语。

      男人加重些力度:“很难受吧。”

      容宛本想摇头否认,然而脖颈被人按着,不能动作,身后那人凑上来,将下颚搁在肩头,姿态亲昵:“仔细说,这些日子让你摹这些字迹,是为着不久后一桩事。”

      仿人字迹,那么这一回,兴许要披上真的人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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