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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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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换皮的过程细碎且缓慢,男人褪去容宛外衣,取来一盒香气清幽的药膏。那是淡淡一层青色,合着盆中雪水,以指蘸了,仔细抹在后颈处却无甚颜色。依旧苍白的肤,只于灯影映衬下透出些莹润光亮。男人将药膏抹至衣物遮掩处,柔软指腹温存地于阴影里摩挲,将指间药抹尽。
他弯下身,嘴唇贴在容宛耳廓:“衣物里的抹不到,需得宽衣,你是自己褪,还是要我帮你?”
容宛静静趴着,双臂交叠,下巴枕在臂上,雪白的一张脸,映着红衣,平添鬼魅之感。他眸光空洞平静,仿似不曾听见,口中却应着:“容宛听主人的。”
其实是否回应本无甚要紧,那个阴晴不定的男人素来随自己喜怒做事,肯降下高高在上的架子来问他,不过偶然间的兴致,当不得真。然而此时那个人仿佛遇上喜事,待他竟也多些温柔。男人一双手穿过他腰际,解了衣带,将贴身的衣物褪了,重又蘸了药膏并雪水,轻缓地在他脊背处推开。
待到通身被抹遍,男人取出一把精细刀刃,用布巾仔细擦抹干净。夜色里刀刃反出寒光,雪白皮肉作背景,映着月光与灯影,竟无端生出几分艳情气息。男人不再调笑,手中刀刃轻巧抬起来,于虚空中寻到中点,果决地划下来。
皮肉划裂的声音是柔且闷的,带些黏腻感。容宛□□着,三千青丝铺在背上,被男人拂开一些,露出脊背上细长切口。
“自己就着这道口子,撕下来吧。”男人道。
容宛坐起身,依旧背对着,如主人所言,就着切口一点点撕开。先是皮,手指陷得深些,便触及肉。
药虽渗入,到底也需动作轻缓仔细。然而容宛很少独自换皮。他使了蛮力,仿佛要将这张美人皮撕碎。
“莫弄坏了皮,这皮漂亮,之后还要用的。”
怪这只人偶笨拙。
男人看见容宛的手指停顿,卸了力,却仍深陷着。皮肉翻卷起,脊背一节节的骨裸露出来。容宛抽出手,藏在身前,低了头,仿佛恼恨自己手拙。
是仿佛,而不是真。
没有灵魂的人偶,便不会有感情,没有感情,便不会有怨憎,爱恨。
那不过是他惯常的动作,像极了恼恨,却非恼恨。
“挪过来些,我为你撕开。”
男人看着那个沉默的背影,靠近了,一手扶住他肩头,一手触及外翻的皮肉,找准了位置,缓慢且用力地撕下去。
森森的骨裸露更多,根根的肋骨,细瘦的腿骨,最后是空洞的头颅。
用罢的皮被扔在旁侧,容宛抬起手,却是骨节移动的“咔嚓”声响。
方才那双眼睛不复灵动美丽,只余两只黑洞洞的窟窿,容宛用它们看着男人,他觉得只剩下骨头,行动反倒更加舒心畅快。
男人拍一拍他的额头,仿佛看透他的小心思:“不披上皮虽舒服,但终究有些吓人,你在我身边,自然不能任性。”
容宛无法说话,便默认。
男人取出一张皮,那是容宛的旧时面貌。
换上新皮,要更麻烦些,药膏也用得更多,且需皮肉贴合。先是肉,再覆上皮,一层一层做下来,天色已然亮了。
男人为容宛缝合起背后的空隙,拿捏着力道将皮肉揉捏均匀,此番换皮,便也真正做好了。
披上一旁叠放的衣物,任由男人为他梳理长发,末了,于脚腕处戴上一串银质铃铛,三绕,自腕间,到足踝。
容宛任由男人捉了手指,随那一道力转过身,赤着足,伴着细碎铃音一步步走下阶,于镜前驻足。
太久了,他不曾披过原本的皮。
镜中人显得陌生,鸦色长发未束,柔顺垂将下来,映衬苍白的一张脸,格外分明。
男人将他细细打量,像是初见时候,那个虚弱的魂魄散了一头青丝,十六七岁的少年模样,脚踝间扣一串银铃,合着铃音向他走来。近看了,一双眼睛倒是生得弧度美妙,黑且空,仿似浓墨顿点,映衬尖尖下颚,透出森森鬼魅气息。
皮相是美的,神情却颓丧。
那是曾拥有着七情六欲的容宛。
透过那面铜镜,男人寻出少年昔日的模样。那是单薄,鬼魅,凄怆的一道影,那道影子孤独地行在风中,衣袂长发一同飘摇。铃音细碎地响,渐近,渐近。容宛立在他身前,沉沉的黑眼睛,似古井似深潭,盈盈一波死水。
男人自他目中窥见了欲求,淡淡的一瞥间,于眼波处流转。
“游离的魂魄,竟对凡尘留有执念,像你这样无根的魂,早晚会散。”
短暂的停顿,将擦肩,容宛停下步子,夜风扬起长发,发梢处柔软拂过面颊。他回身,看向男人:“不能散的,那个人春风得意,我怎能轻易散去。”
空洞的眼眸燃出阴沉的火,是怨憎。
一只孤魂有一段旧事,男人见过千千万万的孤寂魂魄,故事听厌了,想来少年的故事,并不会比之精彩半分。这样想着,他依旧驻足,眼前少年仿佛拥有不可知的魔力,不可知的魔力不可知地将他控制。他回身,与容宛眸光相对:“你不想散去?”
“不想。”
这回应没有迟疑,是男人预料中的果决。
心存执念,于是再容不下杂念。怨憎是执念,旁的爱意,眷恋,柔软思绪,皆是杂念。
杂念应抛掷。
“你能救我?你肯救我?”
男人未曾理会容宛疑问,他将少年暗自打量,推算出这只魂魄还剩几息时光,方扬了唇角,了然道:“你肯付出何种代价?”
“我只求魂魄不散,不忘却前生事。”
“变作怪物也无妨?”
“无妨。”
“认我为主也无妨?”
“无妨。”
冰冷交易达成,男人将他魂魄收拢,道:“我姓姬,日后相处,唤作主人便是。三日后寻来骸骨,我为你做个不腐的皮囊。”
容宛沉默着颔首,心中是仇恨将了的酣畅。他跟随姬姓男人向前走,风未止,银铃串串,随步子奏起细碎声响。两叠声,三叠声。他的心随铃音飘忽上下,那是幽幽的怨憎,缕缕的眷恋。他想要再见一眼那牵扯心肠的人,他想要再唱一□□平素最爱的曲……他想要了结又不想散去,他想要狠心却偏生眷恋……
他不知道,这是他最后的悲喜,哀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