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骨伶仃》饮隐

109、第一百零六章

　　第一百零六章

　　容宛在纱幔后看到一个青年的影子。

　　浅青衣衫，文秀打扮，同色发带结在发尾，十分俊雅的一个背影。

　　“容宛，到我这里来。”

　　这是姬寐的声音。

　　容宛撩起纱幔，不知为什么指间竟微微地颤抖起来，他想起在幻境中匆促瞥见的俊雅青年，却怎么也拼凑不起当时所见的眉眼鼻唇。姬寐配合地转过身，阴沉的大殿仿佛一下子被点亮了，姬寐的真容有种不可逼视的俊美清贵，看起来就像一个喜好诗书的世家公子，眉如翠羽，目似朗星，唇角上挑，一副天生的温雅笑面。

　　姬寐一笑，若配一把折扇，便是十足的翩翩公子：“如何。”

　　“你叫我过来，就是要我看你这副皮？”

　　容宛故作轻蔑而挑起的眉毛被姬寐抚触着舒展成平和的走向，男人挪近了，整个人紧挨着，脸颊贴住脸颊。容宛捏住他的肩膀想要推拒，却听见他在耳畔叹息似的保证：“今晚我什么都不做，我们只是谈谈心，或者，安安静静紧挨着睡一觉，就像人间的恋人那样，你不用急着害怕。”

　　“不做？做习惯了，哪天要不做，我是没什么所谓，可是你耐得住？你不是很喜欢这幅皮囊？”

　　“看来你不喜欢好好说话，倘若不懂得平心静气，便早些躺下去入睡吧。”姬寐施一个术法，使得容宛被迫卸去气力，他以指轻点额心，容宛的躯体便顺从地向后躺倒在柔软的锦被里，“也好冷一冷你过度发热的头脑。”

　　容宛仰躺着，声音被封住，只能眼看着姬寐沉默着给他掖被角的可笑举动。姬寐笨拙地将锦被掖得妥帖，探身像是要放下帐子，中途却停顿下来，把衾被掀开，摸索着解开容宛繁复的衣物。姬寐手指修长，无论执剑抚琴，或是调香制皮，做来都是极轻巧的样子，然而在看顾旁人这一项上他分明拙笨得令人咋舌，甚至弄翻了枕边的一只瓷瓶。他摆布着容宛，像是在摆布一只精巧美丽的布偶娃娃，做完这一切之后他梳拢着容宛散开的头发，让乌云在枕上堆积。

　　容宛正对着姬寐的侧脸，眼前的俊雅公子是容宛熟识的姬寐，不得不承认姬寐现下的眉眼鼻唇符合他对男子容貌全部的向往，白日里同清俊少年们厮混虽是对姬寐的一种挑衅，但追根究底，他所喜欢的就是清俊秀雅的面貌姿态，做人时同卦师牵扯，爱慕里难免有几分是为了皮相。

　　姬寐的侧影被烛光晕染得柔和，细长上挑的眼眸有着窗外疏星明暗无定的光，不知是不是因为术法，容宛渐渐觉得困倦，在彻底沉入黑甜梦境之前，他听见上方一声似有若无的叹息。

　　姬寐坐着看容宛沉睡的模样，容宛睡相不十分安稳，无缘无故便掀了被子。姬寐学着人间爱侣的做法准备将锦被重新覆盖，容宛在睡梦中不知咕哝了句什么，一条腿送到姬寐膝上，大约是因为翻身，衣物搓上去，露出一截纤细的脚腕子。

　　姬寐看惯了容宛的身体，唯独不能看惯那截足腕上松松扣着的精巧银铃。铃铛上面有吉祥寓意，然而愈吉祥，便愈让姬寐觉得不痛快。从前问起来，容宛总敷衍他，说戴铃铛是因为有所助，其实也算不上骗，确实是有所助的，可是这只是一个好用的名头，名头下面的心思，不难猜。

　　月亮的柔光映着铃铛的寒光，反出更加多变的颜色，姬寐点触一颗银铃，引诱它发出幼猫呜咽一样微细的颤音。

　　“早晚……”

　　容宛醒来时姬寐已经不见踪影，旁侧塌陷的所在犹有余温。容宛感受着那里残留的温度，手指一路向上，从枕上挑出一根纤细的长发，缠绕尾指，在指腹处打一个徒劳的活扣。太阳光映到脸颊上，原来是帐子被掀开，容宛快速地丢弃指上长发，指节仍旧微妙地维持着之前的弧度，他有些慢半拍，抬头看到一只寻常人偶后，莫名地呼出一口气。

　　躯体一下子卸去力气，同时卸下的是一种不可言说的复杂情绪。容宛洗漱罢，依循惯例去湖畔找寻白衣人偶饮酒奏乐。先前那只无礼的人偶始终一言不发跟随着他，大约又是姬寐用来监视的眼睛。容宛一路走到湖畔，却没有白衣人偶们的踪影。

　　是谁做的用不着猜。

　　“忍了那么多天，今天倒忍不住了？”容宛看向身后人偶，“带我去见他，我要问问他，好好的，怎么就要拿走我的东西。”

　　被夺走玩具的愤怒让容宛忘记之前的百般抗拒，第一次主动在白日里找寻姬寐。

　　大殿里姬寐垂眸品茶，晕散的茶烟后是依旧邪肆的眉眼。

　　苍白修长的手指做什么都像是优美的表演，鲜艳唇色映衬瓷白茶盏，抬眸一笑，有种鬼物特有的殊丽。

　　这是无念城主的皮囊。

　　姬寐无视容宛质问的姿态，只向他轻佻地勾勾手指：“过来。”

　　身后的人偶悄声退下，大殿中只余他们二人。容宛立在原处：“我的那些人偶呢，你将它们藏到了哪里去？”

　　几声轻微的瓷器碰撞声，姬寐嗅一口茶香，眼前仿佛只装着这盏茶：“求人也求得趾高气昂，容宛，你前世明白的礼数规矩，如今都一并扔了？”男人弯了下眉眼，“何况无念人偶本是无念城主所制，几时成为你的东西。”

　　容宛仍旧杵在原地，面上执拗不加掩饰，于是姬寐抬眸而笑：“白日里你总躲着我，每一回都强行带你过来，久了也厌烦，今日收走那些人偶，不过是要你主动来寻我。”

　　清晨时缠绕在尾指的纤细长发仿佛又悄悄回到指腹，痒痒痛痛地勒着，容宛张了张嘴，最终只是说：“你如愿了。”

　　“真正的如愿，还早得很。”姬寐摇首，又道，“容宛，过来。”

　　两次三番的邀约。

　　鬼使神差，不知触碰哪道心绪，双足自行迈出步子。清晨的头发丝仿佛割破了皮肉嵌入骨血，甚至疯长着捆绑到他身体每一寸，一绕，再一绕，层层捆缚无形的心脏，松散又牢固，痒痛微微地搔在心尖上。姬寐拉着他的手腕，于是他坐下来，身后是姬寐的胸膛。

　　容宛向后注视着姬寐的面孔，问：“为什么又换上这副皮囊？”

　　姬寐一手揽住他的腰，一手将茶盏放在桌面上，介乎清脆与沉闷中的轻微碰撞，姬寐若有所思地看着殿外：“总不能叫别人认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