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词》落霞木

1、第 1 章

　　多年之后，汀兰仍然能够清晰的记起那个黄昏。
　　一连多日的暴雨戛然而止，遮天蔽日的乌云突然散去，如血的残阳映红的半边天。
　　汀兰就是在此时第一次见到潇儿。
　　第一次？汀兰如今想来仍觉得不可思议，青国王宫虽大，后妃住所均在一处，又是同龄姊妹，一十三年来却从未见过面。
　　哦不，严格说来是见过一次的。
　　那日是她十岁的生辰，一向宠爱她的父王自是为她大摆筵席，所有的后妃，王子，公主均前来共贺，独独少了那个人。虽少不经事，在宫人禀报说那人身体微恙，不便出席时，坐在父王身旁的她真切的看到父王眼中一闪而过的是……疼惜。
　　小小的汀兰好奇极了，自幼时起那人在王宫中便是一个故事。版本各有不同，内容却大致相近，无非山野女子爱慕荣华，以色侍人，色衰爱弛的故事。
　　如今看来，并非如此…
　　筵席未了，她便溜了，央了哥哥带她去看看传说中的那个人。
　　哥哥拗不过她，事实上在母亲五年前过世后，哥哥很多事都拗不过她。

　　‘清尘’的匾额在月色的映照下清晰可见。汀兰站在院外探头探脑。凌清扯了扯她的发辫“看够了吧，我们要赶快回去，被别人发现就不好了。”
　　汀兰微微气恼：“催什么催啊，鬼影都没看到一个…..”
　　话音未落，便听到身后柔柔的声音：“你们在找什么？”
　　吓得汀兰和凌清猛地转身，却见一女子婷婷而立，衣裙随风舞动，幽若精魅。
　　汀兰未及有所反应，就被凌清抓着向那女子福了一福，“给尘妃问安。”
　　这就是尘妃，汀兰心中一惊，抬头看去，只见这女子一袭银灰色长裙，未着外衣，只腰上系着一根银色的丝带。目光向上移动，女子满头秀发如一匹上好的缎子在夜色中熠熠发光，只用一根银色丝带松松系住，颇为随意。最后落在脸上，剑眉星目，脸庞棱角分明，这样的容貌若是生在男子身上，倒也是英气男儿，但偏生生在女子身上，只觉….。
　　小汀兰无法形容心中的感受，只觉得莫名的失望和气恼。不免言语间也带了几分置气。
　　“尘妃看来并不不妥，如何就称病不出呢？”

　　青尘看着这个略带骄横的小丫头，不过豆蔻年华，却也学着成人的腔调质问，不觉莞尔。
　　轻声解释道：“生病的不是我，是潇儿，这丫头本就怕黑，生了病更是粘人，这才未去….”

　　“娘…..”
　　青尘闻得声音，忙向院内走。汀兰好奇的向院内看，院内花木扶疏，影影绰绰之间只见一个小小的身影，看不清样貌。
　　眨眼间已见青尘将那孩子抱在怀中，声音中略带嗔怒“怎的不穿鞋子就出来了？”。
　　那孩子似低声解释了什么，青尘低头在她额上一啄便抱着她进了房间。
　　不知怎的汀兰只觉眼睛一热，闷闷的对凌清说“回去了”。转身便走。
　　走了几步不见凌清跟来，汀兰顿住脚步回身，朗朗月色中凌清眼中的狂热清晰可见。汀兰从未见哥哥有如此神情，怯怯的上前去拉他的手“哥哥，哥哥”
　　凌清自觉失态，咳了两声道“兰儿，以后不要再来这里”。末了似叹息般“想不到这里还有如此人物…”

　　汀兰越听越糊涂，只觉青尘虽并不是个美人，但还算是个既温柔的女子更是个温柔的母亲，再加之还有个似与她年龄相仿的女儿，为什么不能来呢？
　　凌清终是未解答她，只是反复强调，不许。

　　不许便不许吧，反正好玩的东西还多的是。

　　原本生活就应该这样慢慢走下去，她与她之间应不会再有交集。
　　可就在那个黄昏，她做了改变她一生的决定。

　　那年她是十四岁，还是十五岁，记不清了。只记得那天的残阳如血。
　　虽正值暑中，因着连日的暴雨却也有了几分凉意。
　　雨是突然停的，汀兰原本好好在廊下枕着雨声入眠，却被突如而来的阳光弄醒了。还在怔忪间便看见父王笑着立在身旁“怎的在这儿就睡了？”
　　汀兰揉了揉眼睛，拉着青王的衣袖让他坐在榻上，娇嗔道：“近来一直下雨，都不能出去玩，就想着让她们给我弄个榻，躺着看看书，听听雨声也挺好，谁成想睡着了。”
　　青王笑着未及开口，便被随身的侍卫打断。

　　汀兰拉了拉身上的纱裙，旁边的丫鬟颇为懂事的递上披风，裹住披风，看着匆匆离去的父王，汀兰略微犹豫了一下举步跟上。
　　方才虽未听得真切，大致听得是谁去了。汀兰心中猜度不知是谁，父王竟控制不住将手中的玉扳指都捏碎了。

　　待绕过湖，才意识到是清尘阁的方向，心下一沉，脚上加快了步子。转过墙角果然发现挽联已经挂起。
　　父王满面怒容，旁边齐齐跪着十几个看似护卫样子的人。
　　看到这个架势，汀兰顿住脚步没敢上前。

　　“好大的胆子，尘妃生病之事为何没人回禀？想来你们没有把我这个主子放在眼里，留你们何用，自行了断吧。”
　　跪着的十几人无一人分辨，齐齐拔出佩剑。
　　汀兰禁不住惊呼出声，未及掩上眼睛，只见千钧一发之际一个白色身影飘然而落，跪至青王面前。
　　身后侍卫长剑纷纷落地，却是被人点了穴道。
　　青王怒极：“凌潇，你是要反了？”

　　那个被唤做“凌潇”的女子看起来不过豆蔻年华，小小年纪胆量倒不小，竟然敢当面忤逆父王。汀兰心中暗暗佩服。
　　只是脸上挂着与年龄不符的疏离和冷漠颇让人不喜,再加上一身白衣如戴孝般。
　　戴孝？
　　那这个丫头是….

　　仿佛印证她想法般，凌潇开口，声音依旧带着几分稚气。
　　“父王，与他们无关，娘亲生病的事他们知道也并不多。”
　　青王怒极反笑，“那你们母子好大的本事，能瞒过那么多人的耳目。人都病死了，都没人告知我，甚至没有人去请医官？”
　　凌潇神色间略有犹豫，仿佛在思索如何回答，半晌道：“有请了大夫，是师叔。是娘亲已无生念，才走的匆匆….”声音愈来愈低最后仿若呢喃般。“她太累了，不想再留下来。”

　　青王的脸上的愤怒却在听到这句话时迅速的退去，取而代之的是惊愕和悲伤….
　　凌潇没有注意青王的脸色，仍低声道：“娘亲去的时候交代，要潇儿送她返回故乡。”
　　“不！”青王脱口而出。
　　“父王？”凌潇有些不解。
　　“不，她已是王妃，死后自然葬入王家陵园。”青王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汹涌而至的杀意。
　　那么多年过去了，她的事依然可以这么轻易的激起自己怒气。青王看向那一片白，满眼凉意。
　　她想要逃，一直以来都是。所以他才将身边三分之一的暗卫调来护在她的周围。以为虽不能走进，至少可以远远的看着，知道她的欢喜和悲伤。
　　十几年来，暗卫汇报给他的消息从未间断。
　　她一直是温婉而坚韧的女子，终年长居冷宫也从未抹灭她脸上的笑意。教凌潇读书认字，弹琴练剑。每日倒也过得充实。虽是冷宫，也只是他从不涉足，其他方面与旁的王妃并无二样。对于他时不时的赏赐，她从未拒绝。

　　他一直以为，她过得很好。他一直以为，她可以等到他做完手头的事。
　　却谁知，一直都是他以为。
　　所有的安排她都心知肚明，所有的好都只是她给他看的幻象。
　　既然这样，为什么不逃呢？凌潇口中的‘师叔’，他之前是见过一面的。若她开口，带她甚至带上凌潇一起离开青国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用这样的方式逃离…..青王收紧拳头，青尘你太过决绝。
　　但我不会放手，这一次你想错了，无论你活着或是死了，无论你逃到哪里，我都不会放手。
　　青王垂下眼帘，凌潇仍跪着，看向他的眼神冷冽而清澈，一如青尘当年。
　　心中的疼痛铺天盖地而来，青王踉跄了一下，稳住身形。涩声道：“此事不容再议，你起来吧。”
　　凌潇看向身后跪着的众人，有些犹豫。
　　青王明白她的想法，道：“暗卫失职属实，若不惩处有失公允。却不至死，你们自去领罚吧。”
　　凌潇闻得此言，知后续的事情不是她能干涉的，遂起身替众人结了穴道。暗卫们一瞬间消失微微昏暗的院落中。

　　青王静立了一刻，转身离去。
　　凌潇紧追了两步，“父王，娘亲说如果她回不去，希望我能替她回去家乡。”
　　青王没有回头，甚至连身形都没有停顿。只留下一句‘你是青王的女儿。’
　　凌潇停了下来，落日的余晖渐渐敛去，天空呈现出暗蓝色，天际的云朵上的金黄色一点一点消退，只余下沉沉的灰。
　　远处的宫灯一盏盏的亮了起来，而这清尘阁却依然灰蒙蒙一片。
　　汀兰看着那个快要被黑暗吞噬的身影，无端端生出几分心疼。
　　“不然，你跟我住在一起吧。”
　　然后，汀兰便看到那个丫头一步步朝自己走来，在据自己两三步的距离停了下来，定定的看了自己一会儿，慢慢勾出一个微笑。“如此，谢谢了。”

　　已是深秋。
　　一到起风的日子，纷纷扬扬的落叶落得到处都是，洒扫的仆从们整日忙着清理院落也赶不上落叶的速度。是以院子里的小径上总会有一些枯叶，走路的时候踩上去会发出轻微的沙沙的声音。
　　汀兰倒是觉得很有意境，实际上最近她做什么事都很开心。只除了一样。
　　凌潇。
　　听到丫鬟的回禀，汀兰就急急的赶去落英池，果然在池畔的古木下看到了凌潇，还有搁在凌潇颈间的剑刃，还有持剑的暗卫。
　　见到汀兰，暗卫迅速收了兵刃消失。
　　凌潇还是那副极淡的笑容。
　　看到她这个表情，汀兰只觉得头痛的厉害，然后便无比后悔自己当初是哪根筋搭错了见了这么个麻烦回来。
　　“潇儿，这是第十次了吧。”
　　凌潇倒是十分乖巧的朝她点了点头。
　　“怎么样？”
　　“近来的暗卫越来越厉害了，父王换个暗卫训练长吗？”凌潇摆出一脸的苦恼。“这样下去，我什么时候才能打败暗卫出去啊！”
　　见她这般，汀兰也是满心无奈。自捡了她回来，这个丫头无时无刻的不想着要出宫。原先只当她自小在宫里拘得狠了，孩子家心性想要出去玩玩。也曾好心好意的去缠父王得了出宫的令牌，却被她弃如敝履。
　　非要自己闯出宫去，也不知是不是父王授意，每次她擅闯宫墙总有暗卫前来阻拦。并且暗卫们似乎毫不顾忌她公主的身份每次回来或多或少总是带着伤。
　　汀兰看着都替她觉得疼，可本人却无论如何都学不乖。
　　汀兰只能叹气，伸手去翻检凌潇的衣服，“怎么样，有没有伤到哪？上次去哥哥那里讨的金疮药不晓得还有没有了。
　　凌潇拉住她在自己身上摸来摸去的手，笑的天真。“没有伤到，所以说现在的暗卫越来越厉害了。”
　　汀兰毫不理会她，抽出手来亲自上下检视了一番见却无伤痕方才放下心来。然后便想起自己来找凌潇的目的。
　　“潇儿，明天我带你出宫去。”
　　相较于汀兰的兴奋，凌潇有些兴趣缺缺，“我不去。”
　　“唉？为什么，还想着给你认识个剑术高手呢。”
　　“高手？”
　　“对啊，你有没有听说过我们青国的剑术天才，林宇？”
　　“没有。”
　　“……”汀兰一脸被你打败了的表情看着凌潇，“明天你就可以见到本人了。”
　　“那我可以跟他比剑吗？”
　　“这个…..”汀兰幻想了一下两人交手的场景，一个如冰如雪，一个似霜似剑。禁不住打了个寒噤，“这次先免了吧，以后机会多得是，呵呵，多得是。”
　　“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