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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思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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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年,像一场梦。
梦中父皇驾崩了,服了那仿佛染血的汜藩,太医也割了那件粘了血滴的衣摆,可那位百姓眼中勤政爱民的父皇在病榻上苦撑了七年后,还是去了。
最后一刻,父皇拉了他的手,说,
“剩下的交给你了。”
浩瀚的宁国皇土和千千万的臣民都给了他,他会是新的皇,万人之上。
记得继位祭祖的时候,自己坐在蓝壁辉煌的銮驾里,透过黄色的窗幔看向沿途恭恭敬敬跪拜的百姓,今天之后也将是他的百姓。百姓们注视着这位皇,年轻而又英俊得令人窒息的脸没有表情,他已经不是七年前的太子傅德肄,他已经成长为这世上最出色的男人,已经有能力接下这他原本并不垂青的使命——成为皇。
如果不是为了父亲。
我可能更愿意去那吧,哪怕只是守在峰脚下。他想。
有些事情总是身不由己,身为天下至尊,这样的苦痛,往往多些。
龙椅,不过是张冰冷的椅子,况且它的位置摆得太高,坐在上面连上朝官员冠帽上的灰尘都可以看得一清二楚。
当傅德肄离那把椅子很近的时候,他站着看,眼里是少年的温和,哥哥们血白了双眼抓破了头要去够,他却不要,微微侧身让哥哥们去抢。到头来,哥哥们封了王,是他封的,用皇的权力和圣谕。他还封了德凡的母妃为太后,是父皇的遗诏。
一如他登基时的冷漠,对待那些成堆奏折上外戚对边境的滋扰和虎视眈眈,他还是很冷漠,批阅的时候没有表情,号令的时候也是。只是冷漠不等于懦弱,傅德肄平了疆乱。
庙堂之上他高高在上,尽职地扮演着父亲希望他成为的样子,勤政、严谨、两眼清明。朝堂上的大臣们说我们的皇是很冷酷的,对于那些犯罪的血亲该斩便斩,削官的削官,发配的发配;先皇在时权倾朝野的左丞相被收了手中的种种大权,只留了他一个头衔,算是给这位老臣最后一丝颜面。在朝官员希望通过阴恩而将自家的纨绔子弟送进大殿的,皇上会把奏折摔在那大臣的脸上。 庙堂之下的百姓说我们的皇是很温暖的,从没哪家的男孩子能像我们的皇那样笑得和煦,从没哪代的皇帝像我们的皇一样爱我们。百姓家家供着长生牌位,就是为了保佑这位年轻有为的皇长命百岁,多福多寿。还有一块牌位,是给为了黎民落生厮杀在荒茫戈壁的萧暄将军,这两个当初还略带生涩的少年都已长成,守护着这块生养他们的土地。
傅德肄登基一年,没有选秀,没有娶亲。
多数时间一人站在若大的寝宫里一遍一遍吹奏萧子。
一遍一遍抚摸萧子尾端用秀发作成的丝缀。
七年,
可那发丝依旧柔顺,散发着梅花香味。
我会以为,你是用了你的灵魂去换了这支萧子。登基前一天,当傅德肄还是太子时,萧暄貉在他身后为他披上披风。
是药师做的。傅德肄收回目光,笑笑。
哦。萧暄很像这么若无其事地应一声,可无法忽视那修长手指间紧握的墨色事物。
那你之前一直带在身上的那只呢?我是说,我送你的那支呢?后半句是萧暄在在心里说的。
我......不知道。
他丢了,找不见了。
萧暄心里叹了一声,不再言语。
翌日皇帝登基,他出征边境。
皇帝勤于朝政,日理万机;他驰骋疆场,报国平疆。
没有太多的时间用于思念,或是其他。
男儿生当若此,或功于朝野,或马革裹尸。
在功业的途中迈开大步后,傅德肄全力以赴。长久以来,在堆积如峰的国事面前,药师的影子只是偶然掠过,他以为:七年,看来足够自己忘却一个人。然而面对着纤细的萧管,药师的影子又浮起了。他想,
他还在那峰吗?
如今,他怎样?
于是,他有了相思。
“说来,我也有七年没回过锁魂峰了,那小狐撒泼的模样,嗯,也怪想的。”
“我这皇家宫廷御宴伺候得你还不够,居然跑来睡我的床?”
傅德肄从窗前踱回,苦笑着看向躺在床上之人。
一身青衫飘貉不羁,双手枕头,翘着二郎腿,飞扬的眼角仍旧是掩不住的光芒。
“怕是药师施了结界,白木兄不得其门进不了峰吧?”傅德肄揶揄。
“喂喂喂!”白木起身,面皮微白,“不怪我啊,那狐仔子心思怪得紧,别看平时吊儿郎当,真要是用心布起阵来,这世上还没几个人能破!况且他也没布结界,是我进了峰找不到他而已。”白木重新躺倒,“你呢?你去找他他兴许会突然跑出来!”
傅德肄不语。
空旷的皇城,萧暄出征在外,真正把自己当朋友的,也只有这只老鼠了。
算算看,白木和萧暄同岁,今年也该二十有七了。可那一脸狡黠的模样倒是和七年前一点不差,翻皇宫的本事也是。
“你在我这皇宫内外来去自如,看来是多年未去锁魂峰滋事,心痒痒了吧?”
“你看看你,一国之君统领天下,心眼比女人还小啊,我白爷爷可是听闻你接了你爹的位子特来祝贺,真是好心当了驴肝肺,罢了罢了,我这就走!”白木摇头晃脑下床走到桌边,顺手捞起一串刚刚送进宫的琉璃果大快朵颐起来,哪里有要走的意思?
“你这泼皮模样,真不知谁治得了你。”傅德肄抚额坐下。
“我啊,这辈子恐怕就载在那小狐手里了!真是的,骂也舍不得骂,更别提打了,只轮得到他收拾我这个师兄!”
不禁又想到那日,碧蓝的湖水上青青二影轻盈掠过的姿态。那时的他站在阳光下,如同他的青衣一样无暇。
“不过,你那个三哥,可不简单。要想坐稳你的天下,还是趁早下手吧。”白木说这话时没有看傅德肄,而是瞅着窗外的波光粼粼,淡然地像是在说故事。
那表情,像极了药师。
“你明知道我不能。”
“我知道啊,我知道你太过仁善又太过于忍,只是不知将来你会不会后悔。”
多年以后,每当思念他时,傅德肄便会想起白木那日的这句话,你会不会后悔。傅德肄很想说后悔。可这在心头缠绕了很多年的两个字,终归没有出口。傅德肄不知道该给谁说。
娇艳的妃嫔们撑着纸伞,嘻笑着围在画舫边逗弄水中狼狈的野鸭。
垂了眼,任满腹心事化作一声叹息,看梅雨落下,随江流。
“不通报一声就进来?”白木斜着眼睛看向远远的寝宫入口,“你这哥哥可全然不把你放在眼里啊。”白木兄长似的拍拍傅德肄的肩,好似全然不知眼前之人是七五之尊一样。
只觉眼前青影一闪,白木已经飞身上了房梁,手里还攥着那串琉璃果。
待从房梁上收回目光,傅德肄脸上先前的笑意褪得一干二净。
“七弟好兴致啊,听太监们说七弟又在吹萧了。”
声音清朗,来人正是三王爷傅德凡。
不经通报便直入寝宫,见了皇帝不但不行礼,反倒一口一个七弟叫得顺口。
“想来是三王爷在我这身边眼线布得极密啊。”傅德肄复手而立,一派威严。
傅德凡一愣,收敛了些跋扈之气,却仍不下跪。
“三弟这一年来可辛苦了,日夜操劳,这样,皇位是坐不久的。”傅德凡咧嘴一笑,自顾自地绕着寝宫踱起步来。
“不劳王爷费心。”
傅德凡偷眼朝德肄望去,任暄一个统治者都不可能面对这摆明了的挑衅和羞辱置若罔闻。
傅德肄面无表情,漠然地看着自己的三哥。在这样看破一切的目光里,傅德凡觉得自己像个可笑的跳梁小丑。
“哼,七弟,你放心,今天前来,不是问你要皇位的,”傅德凡踱到德肄背后,好躲避他清明的目光,“是为了问你要一个人。”
热热的鼻息喷在傅德肄后颈,傅德肄的心里突然凉了。
“他...不是我的人,可你去找他,他也未必会见你。”
“不是你的人么?难道说那夜之后,你抛弃人家了?”
傅德凡还在笑着,他终于看见这个七年来都静若水的弟弟动怒了。
“你都知道些什么?”傅德肄抓着傅德凡的衣领,傅德凡任由自己被顶在窗边。
“从小父皇就说我俩长得极为相像,现在看来,他可没说假话。”
傅德凡抚上傅德肄的脸颊,像是抚摸自己般温柔。
“你知道父皇为什么还是没有撑过来吗?”傅德凡从怀中掏出一块墨蓝色棉布,抖开在傅德肄眼前,“因为我们没有给他药引啊。”
墨蓝色的棉布已变得陈旧,上面沾染着几滴变做白褐色的血迹。
那是七年前,那一晚。
“你......”傅德肄脸色落青如青纸,手,也松开了。
“不该感谢我吗?让你这么快就当了皇帝。”理理衣襟,傅德凡忽的又趴在傅德肄耳边,“知道对于习阴阳术之人,最宝贵的三样东西是什么吗?”
名字、鲜血、和感情。
傅德肄听到自己心里有东西崩塌的声音。
似那焦壁戈野,寒风游弋。
见傅德肄仍是怔怔不语,傅德凡心中好不快活。
“其实要保他很容易,对于七弟来说,简直是拈指小菜。”
“说。”傅德肄眼睛白得令人战栗,冷冰冰的一个字撂地有声。
傅德凡见状也是暗自一惊,却未显露。
“你,究竟想做什么?”
他内心气苦,已觉胸中窒气。
“七弟,自懂事后你时时与萧暄貉形影不离,我们兄弟俩也很久没有玩游戏了,三哥,只是突然很想和你玩游戏。”俊美的脸浮现出迷人的微笑,可这在傅德肄看来却是无比的丑恶,“还有这个,我也要借走。”从傅德肄衣襟里缓缓抽出那支萧子,傅德凡将那抹发丝捧在鼻下细细嗅着,“我会替七弟去爱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