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
-
李泯从不吝啬笑容。每每他弯起眉眼，即便此刻他身陷囹圄，整个人瞧着也风姿凛然，仿若是立于苍翠松柏之下，微风拂广袖，后头半轮清澄月色。
他日日对我笑，总会给我他待我也极好的错觉，许多年以后回忆起来，我才发现，李泯在越不想笑的时候越爱笑。三皇兄以前为了在嘉义面前博个学识渊博的好印象，在她经过的时候摸着我的头，语重心长地对我说：“凡虎待捕其貌辄似病猫,伺机至跃而扑之必杀也。”虽说这件事以他被嘉义踹进池子里惨淡收场，他这句话倒是分毫未差。李泯的笑，不是因为他想笑。他为刀俎我为鱼肉，他将自己伪装得无害，甚至是平易近人。
他何尝没有成功，我们几个燕国皇族小辈都没因他的质子身份看轻他，反而很是推崇他，他也差点蒙蔽了父皇。
他的笑最能麻痹我，引得我泥足深陷而不自知。
李泯一直表现得很完美。唯独有一次，我听嘉义说庶民夫妻都喜在“花前月下”幽会，往往当夜都能够干柴烈火一发不可收拾。虽然不知道干柴烈火是什么，我还是在半夜突发奇想，想找李泯一同赏月。
那一次我没找着李泯也没能干柴烈火，却踩空在李泯院中池子里，浑身湿透，落得了半个月高烧下不了床的下场。被头晕脑热折磨得辗转反侧的期间，我一直在担心李泯是否会因我而受什么罚。后来一下地立刻去找李泯，他看上去毫发无损，垂眸看了我半晌，微微笑起，道：“别再来找我便好，这样我也能过得平顺些。”
我捏着衣角，有些不知所措。应是大病初愈之故，脑子有些不听使唤，我张口便问：“我哪里做错了吗？”
李泯捧起茶杯，热腾腾的雾气氤氲着，模糊了他的面容。
“我好奇，公主为什么总是来我这儿呢？”隔了许久，才传来了李泯的声音。
我坚定地胡扯：“你文采斐然，找你可以使我受益匪浅。”
“承让承让，其实公主你本身也已达得到行文如流水的境界了，只不过比起我来略差一筹，所以不用天天来的。”
“…你气质上佳，多找你可以提升我的自身修养。”
“客气客气。其实公主你已经端庄优雅称得上完美无瑕了，又何须学习。”
“……你长得好看。”
李泯那儿传来了呛水的声音，过了好一会，他道：“这…除非回炉重造，我也没法帮助公主了，公主节哀顺变罢…”
我靠着柱子坐下：“所以说啊，我哪里做错了吗？”
李泯有双四海内无二的潋滟眼瞳，蕴含怒气的时候也美得很，平时的月华此刻如锋利的雪色刀刃，却割得我心头钝痛。他答道：“是。所以还请公主别再来罢。”
我一时怒气攻心，笑道：“好。”我抬脚就往外走，出了院门没几步就脚一软，跌坐在花丛。泥地污了一身新衣，我没动。宫女惊叫着要扶我起来，我统统轰走了，坐在地上努力地想，我是哪里做错了。思来想去，日光刺得我口干舌燥，想得颇有些头疼欲裂，原本痊愈了的伤寒又有复发的趋势。想了很久很久，终于了悟，约莫我对他的喜欢就是个错处。
他对我无意，确然不能责怪于他薄情，只不过是我一叶障目罢了。
我一向活得太过自在，从不在意周身人的纷纷扰扰。我过得随心随性，可李泯身上的伤新新旧旧从未缺过。我识物只能识个三分，只勉强看见表象。我以为他过得和顺，在很久很久以后才知道，他在我们燕国吃了不少苦头，其中不乏极大的苦头。即便我没有刻意害他，我身在这事的漩涡之中，又岂能不湿鞋。
我和李泯，早已算不出到底是谁亏欠谁更多些。期间发生了太多事，一朝一夕实难叙完。
再后来，在我知道父皇打算对李泯动手后，我想帮他离开燕国。
他走的时候离得太远，我无论怎样眯眼，都望不见他脸上的表情。我只能听闻他慢悠悠地道：“公主好生善良，可惜我却无法承这个情。”语调微转，雨声里，又有一辆马车遥遥驶来。李泯最后还是没坐我准备的，而是踏上他的那一辆马车离开了。他毫不信我。我准备了许久将他送出城，然，他早已自己准备好后路。
其实这几年的朝夕相处我也瞧得出来，他不信我。可是他信我与否这件事，相较于助他逃走来说，其实不是那么打紧。我自诩是个心肠冷硬的皇室宗族，但一想到等着李泯的结局，我就忍不住…忍不住想让他逃脱，不论是什么方法都好。
即使这是放虎归山，即使某一日他的剑可能会指到我的鼻尖。
无妨。我告诉自己，这件事的得失计较，我心里也如明镜，明白得很。我做便做了，坦坦荡荡便是，断无后悔之理。可不知为何，心里有一道凉丝丝的隐痛，绕着我的血液而上，在心口不轻不重地拨了一下，快得像我的错觉。
左右这六年，也是我的一场误会。所谓的因缘际会，也不过是一场相识的缘分，擦身而灭。
后来再见面，我仍旧是长夷公主，他却成了太子泯。在狂风猎猎的崖边，被他步步靠近胁迫时，我才想起上次分别时李泯说的话。“可惜我却无法承这个情”，原来是用作此处的。老天爷的安排果然比话本子妙上许多，原来那么早，这因就注定了这样的果。
可老天爷大约又感到了我心中的一分不甘。我与李泯...不，太子泯的缘分，本是到此为止的了，却硬生生地被续了一大段，还是以滑稽可笑的方式。
我看着铜镜里的男人面孔，满腔愁怨地叹了口气。我一动，镜中男子美目微转，溢出点点霜华之色。见此状，我将这面容与我自己的姿色暗自比了比，胸中愁怨更多了些。
房中思索了半日，我还是决定推门出去透透气。不知我的原身跳了河是否还能救回来，唔，这似乎不是重点？不知真的太子泯现在何处。这似乎也不是重点…重点是，我现在好像在敌国太子的身上，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救国啊？
我激动地在院中踱步，思索可行的方法，托我多年来游手好闲的福，徘徊来去脑中仍旧一团浆糊，理不出什么思路来，遂放弃。我蹲在院中唯一一棵歪脖子树下，正好奇一国太子的院落怎的如此朴实，突然想到，这院子，当年他住燕国宫中时的那处小破院子有八成相像。
若放在以前，我或许还会觉得太子泯或许在怀念那段时光，亦或当年不仅是我的单相思。可缘分行至此处，我只会认为太子泯造这院子，是因为就喜欢这种调调。将自己的院子折腾得越破败，将花草折磨得越荒芜，他就越欢喜，约莫是从中领会到了些不为人道的趣味，毕竟他的名为泯，泯灭人性的泯。想到这，我抖得如同风中的落叶。
正在胡思乱想得起劲时，有个侍卫倏然出现在我面前，带起的风只轻轻掀起我衣角。我被吓得扶紧了那棵歪脖子树，面上仍作出一派淡然。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3】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