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庭月》何许人

2、二。宋家二子名曰离

　　夜十一不禁开始回忆，这十几年里，与他耗得最久的求医者耗了多久？似乎曾有个男人为了自己的傻妹妹在园外跪了月余，每天他推开门就能看见那男人笔直跪在那里，不论风雨。有时那个傻妹妹也跟着哥哥一起跪，直到那男人倒了下去，男人的副将看不过眼，把兄妹俩一起背下山，这事才算了了。
　　如今宋离在挑战这个记录。但宋离显然聪明得多，平日就坐在园子里等，身体撑不住了便下山去养，养好了又回来等。这样的变通也就让他远比之前那些求医者更讨烦，夜十一看着宋离，怎么看怎么不顺眼，时日一久，竟然也习惯了。
　　阿康和镇上的人混熟了，有空就想聊聊夜十一的八卦，没想到夜十一其人十分孤僻，在梨山住了快二十年也甚少下山与人交流，莱阳镇只有小半人知道山上住了一个怪人，却连怪人的名字也不清楚。
　　照锁清歌的说法，这位夜十一该是个顶有能耐的主儿，竟隐居了大半生，几乎没在江湖中留下半点痕迹，是真超凡脱俗，还是有什么别的因由？阿康抱着还热乎的八宝鸭往山上跑，满肚子的疑惑也逐渐被八宝鸭的香气馋空了。
　　然而还没进入竹园就看见宋离倒在地上不省人事，阿康心跳漏了一拍，食盒砰一下摔了，哭着跑过去推了推宋离，怎么也推不醒，所幸还有呼吸，便急忙砸开夜十一的门。
　　夜十一睨了宋离一眼，懒懒往藤椅上一躺：“真当他的身子经得起这么折腾？倒了好，快抬下山去，别死在这儿。”
　　眼见夜十一无动于衷，阿康气得差点忘了怀里还有应急药，这一想起来，也不管夜十一同不同意，径自抄起他桌上的茶，就着给宋离喂了药。
　　幸好夜十一不与他计较，只抬了抬眼，不甚在意地问：“锁清歌给的？”
　　阿康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那是少爷自己的药方。少爷打小为了自己的病遍读医书，凭我家少爷的聪慧，现下医术可不比一般大夫！”
　　然而话一出口就后悔了，阿康料定以夜十一的性子，下一句一定会说：既然你家少爷医术如此高明，怎么还赖在我这里不走？可等了许久也没听见想象中的嘲讽，只见夜十一深深看着宋离，不知为何神色有些惘然。
　　“哦，久病成医……”
　　就和那个人一样。

　　这回不用夜十一撵，阿康自己就背了宋离下山去，而后再也没有上山来。夜十一渐渐也就忘了这茬，又过了些时日，冬去春来，正是二月回暖。
　　夜十一生平有两大爱好，一者岐黄，二者茗茶。南平国的溪宁是有名的茶乡，春茶于二月中开采，故而每年二月夜十一都会动身前往溪宁，亲自尝一尝头茶。
　　从莱阳牵了马，想慢悠悠南下，没成想刚出镇子，夜十一就看到了那辆候在界碑旁的马车。
　　比起辕座上一脸不情愿的阿康，车内的宋离自然还是那副笑意温和的模样。夜十一知道那人接下来肯定会笑着唤自己“先生”，脑中不禁浮现四个大字：阴魂不散。
　　果然宋离微微笑道：“先生，宋离在此恭候多时了。”
　　夜十一挥起缰绳，径直从宋离身边越过。马车紧随其后，他听见宋离欢喜的声音：“茶期将至，宋离知道先生爱茶，一定会南下的。”
　　夜十一无可奈何地咬了咬牙。

　　既然知道夜十一的目的地，路线也就很好预测，于是夜十一一路都没有甩掉宋离，以至于他看见宋离那张笑脸就很烦躁。后来他在溪宁和宋离之间比较了一下，发现摆脱宋离还是不如去溪宁品茶来得重要，也就学会了对其视而不见。
　　宋离是个沉静温润的人，话不多，但与夜十一一起，偶尔还是会捡些话题来聊。有次他提及自己有位朋友在溪宁种了片茶园，每年采制的茶叶实属上品，若夜十一不弃，愿邀夜十一过府茗茶。
　　这句话果然激起了夜十一的兴趣，可夜十一不想承宋离的人情，权衡之后依然什么也没有说。
　　三个人就在诡异的和谐中一路同行，终于路程过半。
　　这天夜十一正吃着早食，听到刚从外面探路回来的阿康告诉宋离：过了前面的关口就到了南平境内，是由定北候镇守的彭城。据说这位定北候性情乖张，仗着天高皇帝远，任由手下军士在边境兴风作浪，城内各处都不太平。
　　说道“乖张”两字，阿康还狠狠剜了夜十一一眼。
　　俗话说，好话不应验，坏话一说准，这刚到彭城没多久，“不太平”的事就出现了——
　　夜十一踏入茶馆二楼时，看见“阴魂不散”的宋离已经坐在了窗边雅座，早就不觉得惊讶了，倒是围着宋离的那几个无赖获得了他更多注意力。再一看那几个无赖皆身强体壮，定有武艺傍身，明显不是一般地痞，夜十一便权当没看见宋离，远远坐下了。
　　这边宋离正笑着想与夜十一打招呼，见状也就识趣地收回视线，兀自喝起了茶，就好像身边并没有这些无赖吵嚷。
　　可惜无赖们个个发狠的模样，无疑找定了他的麻烦：“整个彭城都知道，这地方爷几个包了，今儿你小子二话不说给占了，不给点什么补偿，可别想好胳膊好腿走出这里！”
　　话是说得狠，脸上的淫龘笑却显露了意图。毕竟时下男风盛行，即使不好拉上台面，仍在私下悄然疯长，在这没甚王法的边陲之地更然。尤其是，宋离一副皮囊长得太好了。
　　宋离叹口气，此时有只手捏住他的下巴，强迫他仰起头，继而是那几人锁在他脸上不肯离去的贪婪目光：“白白净净的，老三你看得不错，是个给男人调龘教的料子。就是……啧啧，瞅瞅这脸色，怕是没等调龘教好就死在床上，哥几个岂不要奸尸了？哈哈哈！”
　　宋离蓦然一惊，不为别的，只为那个“死”字。如今连素不相识的人看他一眼都觉得他命不久矣，想必也真是命数已尽？手指轻轻一抖，洒了些茶水出来，宋离阖了阖眼，苦笑一声。
　　就是那么一瞬间，透过人墙，夜十一终于在宋离眼里看到了一丝悲凉。
　　原来那张面具也不是过分完美的，原来笑容之上，那双总是漠然的眼睛还没忘了展露其他情绪。
　　夜十一忽然有了兴致，他撂下茶盏，冰冷的声音突兀在茶馆内响起：“定北候的狗，何时竟这么不知礼数？”
　　那几个无赖立刻转身：“哪个不长眼的骂爷爷？！”
　　而整个二楼，其他人早躲了去，只剩夜十一还气定神闲坐在那里饮茶，这个问题显然不用开口就有了答案。
　　宋离回过神来，对夜十一出言相助感到惊奇，眼底不禁酝起了笑意。然而这笑意还没来得及绽放在脸上，就见无赖们盛怒之下已经过去掀了夜十一的桌子，其中一个还作势去抓夜十一的衣领。
　　夜十一脸色先沉了下去：“昔年定北候向我求医时，可不是这样的耀武扬威。你们该学学宋二公子，谦逊一点总是好的。”
　　“笑话，侯爷跟你求医？”一时茶馆里回荡着嘲弄的笑声，连刚才要抓夜十一的人也抽回手捂着肚子大笑，仿佛夜十一的话是他们听过最好笑的笑话。
　　直到被阿康一声惊呼打断。
　　这回倒比前几次状况好，虽然不知为何一片狼藉，好歹自家少爷是醒着的，于是阿康怀里的药包没有洒了满地，他小跑到宋离身边紧张地确认：“少爷，你没事吧？”
　　夜十一也想看看宋离的状况，径直穿过无赖们走向宋离，其中一个无赖见这人竟敢如此无视自己，便猛地出手压住夜十一的肩膀，意图将他摔到地上。
　　然而夜十一没有被摔下去。他少年时闯荡江湖，结仇众多，若无高强武艺傍身，怎么能活到今天？可就在夜十一慢悠悠地想要抬手反击之前，宋离已经先一步起身来到他身边，众人甚至尚未看清宋离是如何动作，反应过来时，只见宋离手中一柄折扇轻轻抵在无赖抓着夜十一的那只手腕上，看着没甚力道，那无赖竟瞬时吃痛不已，尖叫着松开了夜十一。
　　这一番利落身手，倒与他这病怏怏的样子极不相称。
　　宋离握住夜十一的手，目光殷切：“先生没事吧？”
　　夜十一神色复杂地看着宋离，居然什么也没有说。
　　那几个侯府护院一时骇住，猛然想起夜十一方才提过一个名字：宋二公子。
　　“……宋二公子？哪个宋二公子？”
　　阿康哼了一声：“这世上有几个宋二公子？”
　　这世上当然只有一个‘宋二公子’。
　　世人皆知，方外汀兰有一武林世家，以宋为姓，名震天下，历任家主在江湖上无不是德高望重处尊居显，更与六国权贵多有来往。
　　这一代宋家家主生有三位公子，每一位都是人中翘楚少年成名，其中数宋二公子最担得起“谦谦君子温润如玉”八字，只可惜身子孱弱，鲜少出入江湖。
　　那几人只觉得这方才看着还弱不禁风的小白脸，此刻竟变得极为可怕。
　　阿康指着他们鼻子骂道：“快滚！否则等我家老爷找上侯府，别说什么定北候，就是定北王，以我宋家武力，也踏平给你看！”
　　这话固然说得大了，连夜十一也忍不住嗤笑一声，再说以定北候的性子，未必真会惧怕宋家。可好汉不吃眼前亏，无赖们心中打起了退堂鼓，想再试探一下宋离武艺辨明真假，阿康先挡在前面，竟也是个练家子，三下五除二将人都扔下了楼去。
　　“宋二公子好大的威风啊。”夜十一酸了一句。
　　宋离的心思早不在这件事上了，他只想着夜十一方才肯替自己出头，笑意盈盈地问：“先生愿意医我了么？”
　　夜十一静了静，出奇地没有说出拒绝的话，反而伸手搭上宋离的手腕。
　　只见他眉头越皱越紧，忽然神色一变，像是发现了什么，又重新为宋离诊了一次脉。然后他抽回手，不可置信地看着宋离。
　　阿康急了：“少爷到底怎么了，你倒是说啊！”
　　宋离瞪了阿康一眼，心下也有些焦急：“先生？”
　　夜十一神思恍惚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所以锁清歌才将你推给我——”忽地自嘲笑了：“你竟和千秋……得了一样的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