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庭月》何许人

1、一。良医悬壶非济世

　　他已在竹园外枯等了七日。
　　正是冬日未歇，山寒水凉，冷冷清清的梨山只竹园这一处人迹。说是竹园，也只有三间竹屋，前后不过十丈方圆，幸得主人打理有致，园中种满了珍稀药草，低矮矮一片，唯有一株桂树挺然自立。
　　宋离看了这株桂树许久，花期已过，只剩枯树空花，就着他此时心境，生生看出了几分苍凉。他裹紧了身上的狐裘，仍有寒意入骨。
　　这天儿虽凉，本不至寒冷至此，奈何宋离体弱，受不得风，些许凉意就冻得指尖发白。很快便有疲意涌上心头，他忍不住要昏昏睡去，终于看见自己的贴身小厮阿康提了食盒跑上山来，他像得了救星，极轻地松了口气。
　　眼见自家主子正可怜兮兮地蜷缩在园子门口，阿康急忙飞奔过来给宋离暖手：“我才走了多一会儿，少爷就难受成这个样子。”他不禁心疼，“少爷何不听我的话，先去山下客栈好生养着，留我在这里跪着等还不成么？”
　　宋离浅浅笑着：“我们有求于人，总要让先生看到诚意。”
　　可少爷身体再不济，也是被人前呼后拥锦衣玉食养大的，何曾受过这等委屈？阿康不自觉拔高了音调：“那算什么劳什子医师！见死不救，真当这世上就他一人会看病吗？”
　　竹门猛地被推开，有一身材颀长的青年男人走了出来，倒也不怒，只是冷冷扫了一眼宋离主仆，径直去偏房取了本书。
　　等他再回来，阿康已经摆好姿态跪在地上，纵然满肚子怒火，求人的心思却是诚恳的，不住叩头道：“先生，您就发慈悲救救我家少爷吧！”
　　宋离坐在旁边的台阶上，抬首冲那人露出一个微笑，眉眼始终是温淡的：“先生。”
　　那人拉开竹门，到一半，被宋离的身体挡住了，宋离于是站起来，挂着微微笑意看着那扇竹门又在眼前合上。
　　站了一会儿，他忽而眼前一黑，身子一晃，恍惚道：“阿康，扶我一把。”
　　闻言阿康猛地蹦起来去砸那扇门，就好像在砸门里无情的人：“我家少爷快被冻死了，先生当真见死不救？既不救死扶伤，连句好言语也没，你算什么大夫!”
　　这回门里很快有了回应，却只有轻飘飘一个字：“滚。”
　　阿康恨不能把门里那人拎出来狠狠揍一顿，但转头看宋离难受得连斥责自己放肆都顾不上，赶忙把主子扶到园里的藤椅上躺好，嘴里不忘继续骂：“指不定医术烂成什么样，夸海口谁不会啊，还真非他不可？”
　　宋离终于缓和一点，这才责怪地看了眼阿康：“放肆。谁允许你议论先生是非？”
　　“可不是么，什么夜十一，听也没听过的名字！锁先生怎么会推荐这种人给少爷？”
　　竹门突然又被推开。
　　叫做夜十一的青年挑眉，带着几分意味不明的笑意：“是锁清歌让你们来的？”
　　阿康道：“是他，就是圣手医仙让你来给我家少爷治病的！”
　　他加重了“圣手医仙”这个名号，本是想给夜十一一个威风，谁知夜十一竟笑了：“哈！我不过救了他弟子一次，他倒真把我当成圣人，什么治不好的死人都往我这里扔？”
　　阿康这才看懂，夜十一方才的笑意是嘲讽，甚至是厌恶。可锁清歌是江湖中久负盛名的圣手医仙，一手建立起医谷桃源广修医德，这样的名望是六国公认的，怎地到夜十一这里就如此不屑？
　　“你这人怎么说话呢？什么死人，我家少爷——”
　　宋离伸手拦下了阿康的口不择言，夜十一也并不在乎，冷哼一声转身离去。
　　“先生！”宋离喊住他，语音糯糥的，带着一点无奈：“您当真不愿医我么？”
　　“不愿。”夜十一回答得干脆利落，只留给了宋离一个瘦削的背影。

　　更深露重。
　　夜十一被园子里的火光晃醒，隔着窗户看去，原来是阿康正生火为宋离取暖，而宋离缩在藤椅上休息，即使披了两件裘衣，火光下映出的一张脸依然惨白。
　　说来这十几年不乏有来梨山求医的人，大多也是像宋离这样，守在竹园外或者干脆宿在园子里，只等他夜十一心软松口，他撵得烦了，索性不再去理，看他们能等到几时。
　　夜十一还记得昔年有个姑娘背着老母前来求医，在门外跪了三日，眼看着那老妇人要咽气，他唯恐给自己的园子添晦气，强行给母女二人赶下了山去。谁知几日后的一个清晨，他推开门就看见那姑娘的尸首横在门外，怀里抱着母亲的灵位，手里握着一把匕首，鲜血从手腕处扩散开去，一路渗入地底，脏了他半个园子的药草。
　　到底是惹了晦气。
　　思及此，夜十一也就打消了让阿康灭火的念头——反正也赶不走，他可不想让宋离死在自己的竹园里。
　　他披了件大氅出去，阿康来不及整理表情，眼里的委屈和担心尽数被夜十一看了去。他在替宋离委屈。夜十一不禁好笑：“真担心你家主子，就劝他早早下山。本就为续命而来，成日守在这儿岂不是折寿？”
　　还不是你不愿医他。阿康没好气道：“当我没劝过吗？少爷这几年身子越发不好，都是桃源的锁先生帮着吊一口气，现下连锁先生也力不从心，他说这世上恐怕只有你能救我家少爷。”
　　“锁清歌治不好的人多了。”夜十一不屑，视线转而锁回宋离脸上。
　　宋离模样生得十分精致，连他夜十一一辈子见过的美人里，也算是数一数二的好看。此刻这人好不容易睡下，呼吸时重时轻，俊美的面庞满是痛苦的神色。
　　夜十一忽然有些动容，他走近了些，伸手想探宋离的脉象，然而指尖刚刚碰触到对方的肌肤，对方就猛地睁眼——瞬间的惊愕过后是尚未从梦中清醒的迷茫，宋离眼里带着疑惑：“……先生？”
　　夜十一抽回手，冷冷道：“你敢死在我的园子里，我就杀了你的奴才给你祭酒。”
　　阿康打了个冷颤，宋离却笑道：“先生愿意给我祭酒，黄泉下也是好的。”
　　夜十一莫名觉得宋离的笑容有些熟悉，可到底是哪里熟悉呢？他一时想不出来，只得生生压下心里的烦躁，视线却难以从宋离身上移开。
　　宋离见夜十一眉间紧蹙，还以为对方是对自己厌恶至深，于是加深笑意，温声道：“先生，外间天寒，还是早些回去休息吧。”
　　夜十一剜了宋离一眼，倒真立刻转身离去。
　　阿康凑到宋离身边：“少爷何必对他那么客气！看他也不像要给你医病，这么耗着不是办法，不如早点回去找锁先生。”
　　“嘘——”宋离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笑容别有深意，“阿康，先生方才是不是打算为我诊脉？”

　　于是等夜十一一早醒来，宋离还乖乖地候在园子里。
　　阿康从山下买了只烧鸡，给宋离切成小块，餐具蘸料整整齐齐在桌子上摆好了，自己蹲到旁边捧着剩下的骨架啃了满嘴油。
　　夜十一甫一推门就看见这样的画面，愣了一下，直接把阿康踹到一边。
　　“怪不得宋二公子命短，大早上吃这个？”
　　宋离动作一顿，刚想说原来你知道我的身份，没等开口就被夜十一夺去了筷子，紧接着桌上所有东西都被打包扔到了阿康身上。
　　“我这桌子可茗茶品酒，却放不得这么油腻的东西。”
　　宋离身体虚弱，时常难以正常吃饭，能吃的时候便尽力满足自己，今日是难得有了食欲。可听夜十一这么说，他抱歉地笑了笑：“嗯，是晚辈失礼了。”
　　夜十一挑了挑眉。
　　他渐渐觉得宋离这人有些奇怪。倒是个教养极好的公子哥，自己说什么也不曾动怒，可笑容之上，一双眼似乎并没有什么情绪，只有漠然。
　　约莫面具戴得太久，以至于太过自然。
　　何必呢？夜十一看着宋离，惊觉自己竟开始思考有关这人的事，轻轻啊了一声。

　　宋离又在竹园候了七日。
　　到了第十五天早上，夜十一推开门终于发现人去园空，竹园静悄悄的，他沏了壶茶，坐在藤椅上享受起久违的安宁。
　　下山是明智之举，省去了我收尸的麻烦。夜十一想。
　　那也是在不久之后，夜十一难得起晚了一天，打理药园时忽然在角落里发现了一小块鸡骨头。他花了片刻想起来，肯定是宋离身边那没规矩的小厮吐在这里的，不觉有些恼火。
　　他担心角落里还有遗留的腌臜，因此一整日都回想着宋离守在这里时吃过的诸多食物，终于决定下山去买些回来。
　　梨山地处鹤岐山地界，山下有一小镇唤作莱阳，只有百十户人家，倒也五脏俱全。夜十一素来食得清淡，此刻拎了只烧鸡不免觉得怪异，走了两步想干脆退了算了，返身路过一露天茶馆，却发现有人正坐在那里对着他笑。
　　那人笑起来清清淡淡的，儒雅清贵的气质与这乡下小镇颇不相符，可惜一张脸白得没有血色，一眼便知是久病之人。
　　“先生。”宋离冲他招了招手。
　　夜十一烦躁起来，扯了扯嘴角，没有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