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思寄曲（戬心）》拾月织年

62、第 62 章

　　第二日，文轩正在院子里检查酒坛，突然见到门口鬼鬼祟祟地藏回去一个人影，他不由得皱了皱眉，蹑脚走了过去，还没走到门口，那个人影又探了个脑袋出来，两人猝不及防地打了个照面，一时间都愣住了。
　　“嗯……早啊青媛姑娘。”
　　靳文轩率先打破尴尬，硬着头皮打了个招呼。青媛轻咳几下，也回了个礼：“早啊。”神情却有些恹恹的，全然不似昨日那样活泼。
　　两人在院门口对立半晌，靳文轩终于犹疑道：“这么早，青媛姑娘有事吗？”
　　青媛搔搔脑袋，终于叹了口气，低头从怀里拿出个什么东西递给他。靳文轩低头一看，不由得吃了一惊：只见她手心静静躺着两颗滚圆的黑珍珠，个头比他从雕像身上取下来的还要大些。
　　“这……”
　　“你不觉得那个两个窟窿的石像搁院子里很吓人吗？”青媛没好气道，把手又递过去些：“喏，这个给你，补上吧。”
　　靳文轩盯着那黑珍珠半晌，还是委婉道：“无功不受禄，咱俩萍水相逢，你还帮过我，我实在不好再受姑娘你的恩典……”
　　“你放心吧，我不会再缠着你给我当徒弟了。”靳文轩看着有些不耐烦的青媛，愣了一下，青媛想了想，又补上一句：“何况，我也不是为你。”她朝那雕像指了一下：“他也算是我的老朋友了。”
　　“……”
　　靳文轩不知道有没有相信青媛的话，但还是收下了黑珍珠。青媛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侧头看着他拿着工具修补雕像，看了一会儿，突然问道：“喂！这雕像对你们靳家来说很重要吧？你为了它不惜跑过去受那么多人的鄙视也要把它弄回来，怎么昨天说抠就抠……一点儿犹豫都没有的。”
　　文轩笑了笑：“那不一样，在外面，这是我们靳氏一族的尊严脸面，可在内，它横竖不过一死物，当然比不得人命贵重。”
　　青媛听了这话，若有所思地盯着他瞧。过了会儿，突然又问：“那你就那么不愿意当我徒弟吗？我说白送你珍珠你都不要。”
　　文轩这时候补完了雕像，回过身来正举着袖子擦汗，闻言忽然把手里的工具掉了下去，他一面埋头捡东西，一面小声道：“嗯……我没有不想当你徒弟。”
　　“……什么？”青媛忽然坐直了身子。
　　文轩起身把工具放好，抬手搔了搔额角，尴尬一笑：“我没有不想当你徒弟，我只是……不想被你胁迫着做徒弟。”他想了想，叹了口气，索性坦白：“这段时间，好多人都这么胁迫着我做这做那，所以昨天你这么一说，我就偏不想遂你的意。”其实昨天把青媛气跑了他也有点后悔，人家毕竟是好心，自己为了所谓的男人的尊严拂了人家姑娘家的面子，想想也挺小家子气的，于是他又说道：“所以昨天我那么做，算是迁怒吧……呃，对不起啊姑娘。”
　　青媛愣愣地听他说完，忽然就展颜笑了起来，过了会儿又道：“那……我也给你道个歉，我不该拿这个威胁你的，如果……我不提条件的话，你还愿意拜我为师吗？”
　　靳文轩盯着她重新亮起来的眼睛，忍不住在心底踌躇，他不明白自己身上有哪点资质吸引了这姑娘，让她非要收自己做徒弟，不过……他直觉地不想看到她眼睛里的光又熄灭下去，于是勉为其难地点点头：“……好啊。”
　　“真的？！”青媛一下子跳了起来，站在他面前兴奋道。文轩吓了一跳，回过神来才小心翼翼地点了个头：“……啊。”
　　“耶！太好了！”青媛高兴得恨不得蹦到天上去，伸手在文轩脸上捏了两下：“放心吧徒弟！从今以后有为师我罩着你，绝对没人敢欺负你！”青媛边说边拍了拍胸脯，然后一溜烟儿往门外跑去。文轩呆呆地站在原地，抬手揉了揉脸上被她捏过的地方，有点疼，好像还有点烫。他看着青媛的背影，不自觉地笑着摇了摇头。

　　青媛把倒满了酒的杯子重重地搁到玉鼎跟前，喜滋滋道：“喝吧！玉鼎爷爷，别客气，这是我徒弟孝敬我的。管够！”
　　玉鼎看着她神气得尾巴要翘上天的样子，不由得露出一个无奈的笑意：“抢过来他一个徒弟，你就这么高兴？”
　　“什么？”青媛没听清楚他的话，转过头来瞪着闪亮亮的大眼睛看着他。玉鼎淡淡一笑，摇摇头：“没什么。”举起酒杯尝了一口酒。
　　青媛也坐下，拿起酒杯细细地品着酒，做出一副陶醉的样子。玉鼎又看了她一眼，放下酒杯淡淡道：“还是没去看过你爹吗？”
　　青媛似乎僵了一下，随后继续添酒，一边不着痕迹道：“我爹？有啊，我天天都能见到他啊。”她把酒坛放回去，抱怨道：“他每天见到我都得冲我唠叨小半个时辰，我耳朵都快被他烦得长茧子了。要不是为了我那几个弟弟妹妹，我早跑出去西海玩了。”
　　“你知道我说的不是他。”
　　青媛的笑有些挂不住了，但她还是扯了扯嘴角：“我就只这一个爹，您不说他说的谁呀。”说着连忙起身朝回走：“酒我送到了，您慢慢品尝吧，我先回去了。”
　　她几乎是逃似地往回赶，然而玉鼎还是在她身后开口了：“许多年前，有个叫靳归的人也给过我一坛酒，托我转交给他。我想这件事更适合你来做……就算不为了他，难道你不想去看看你姑姑这些年过得怎么样吗？”
　　玉鼎看不到青媛的表情，只看到她握紧了垂在两侧的手，背影也在微微颤动着，过了好一会儿才听见她轻轻哼了一声：“他有什么资格让我去看他？”
　　青媛转过头来，眼角有些发红，目光却是冷淡淡的：“我答应他的都做到了，可是他呢？答应我的一个都没有做到。他以为留一封信给我，我就能原谅他背信弃义？妄想！我不会看他的信，也不会去看他……他不配那个字！”她狠狠一咬牙，在眼眶里的眼泪掉落之前转过头去，大步不回头地朝前走了。

　　“我没哭！”
　　青媛忽然拉着靳文轩的衣襟把他拉到跟前，差点撞到对面人的鼻子，然后直直地盯着他，问：“我哭了吗？”
　　靳文轩被这一下吓得心都快了起来，借着院子里淡淡的月光，他看到了她那双通红的、又委屈又倔强的眼睛，无奈地笑了笑：“好好好，你没哭。”说着偷偷把她另一只手里的酒杯掰下来，哄着她说：“好了不喝了啊，咱睡觉去了。”
　　青媛却一扭身，躲开了他，咯咯笑了几声：“没有对吧，我……我可不像你，言而无信，我说了不哭就不哭！”然后抬头朝天上看了一眼，嘟囔道：“这时候不是该下点雨吗？怎么还不下雨啊。”摇晃着站起来，叉着腰朝天上一指：“给我下雨！”
　　话音落了片刻，真有噼里啪啦的雨滴砸了下来，靳文轩惊讶地朝天上望去，片刻后才回过神来手忙脚乱地把手搭在青媛头上，一面拉着她：“下雨了，咱们进屋去吧。”青媛却笑了起来，仰面朝着天空，还转了几圈，朝文轩道：“下雨喽！哈哈哈~不是我哭了，是下雨了！”
　　“是是是，咱们快进去躲躲吧！”
　　靳文轩好说歹说把人拉进了屋里。青媛一头栽倒在床上，把自己埋进被子里便闷头大睡了起来。
　　她做了一个混乱至极的梦，梦里好多人在自己耳朵边上不停地念叨着，她想睁开眼睛看看他们说的什么，眼皮却好像有千斤重，怎么也掀不开。后来梦境突然一转，回到了那日的南海上空，四野静寂，夕阳将他们身边的云彩染成了层层叠叠的绯色，他含着笑站在自己面前，静静地看着她，白色的衣袂翻飞，好像一滴淡墨要溶进身后那大片大片的绚烂里。她也看着他，那个字在她舌尖转来转去，任凭她怎么努力张口却也吐不出来。她急了，在心里无声地朝他呐喊：“等等！再等等！”无数人的催促又潮水一般密密麻麻地涌过来。他依旧静静地看着她，含着笑意的眼睛里似乎染上了一丝悲悯。突然地，他、他身后的云彩、耳边的喧嚣一下子全都消失了，她坠入到一片纯粹的黑暗和寂静里。
　　又不知过了多久，意识慢慢清晰了起来，她发现自己好像又趴回到了院中的石桌上，身边传来一阵响动，她用力掀开眼皮，正有人把一坛酒放到了她跟前，那人随后整了整衣摆，在她身边坐下。
　　她试着动了动，不小心牵扯出了全身的酸痛，“嘶”了一声，捂着脖子缓缓坐了起来。一旁的靳文轩正微笑着凝视着她……不对，青媛又看了眼他脸上的表情，是靳归？
　　她眨眨眼，雨停了，天却仍旧黑着。她想了想，觉得自己大概还是在梦里，便朝旁边人问道：“你这是找我托梦来了？”
　　“是啊。”靳归微微一笑：“听说你不肯替我送酒，我就只好自己亲自来求你了。”
　　怎么又是这档子事！眼眶忽然涌上一股难以自抑的酸热，她连忙抬起袖子狠狠擦了擦眼角，靳归笑着揉了揉她的脑袋：“想哭就哭吧，在梦里哭不算食言，而且我帮你保密。”他说着还真朝她眨了下眼睛。
　　青媛却仍旧不肯在他面前掉眼泪，扭过身对着他，身后靳归又叹了口气：“他如果在这儿，一定希望你能痛痛快快哭一回。”
　　“是吗？”青媛眨眨眼睛。
　　那他为什么不过来亲口对她说约定取消了呢。
　　青媛于是恹恹地笑道：“那他要是自己过来跟我这么说，我就帮你去送酒。”
　　谁料靳归真的点了下头，笑着说：“好啊。”
　　果然人在梦里面脑子都不够用。
　　靳归在酒坛上轻拍了几下：“那这个就拜托你了。”顿了顿，又安抚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去吧，别怕。”
　　青媛有些不服气，刚想和他争辩自己哪里怕了，靳归的身子却已经在话音落下之后隐入了黑暗里，消失不见了。
　　她于是抱着一肚子的闷气，对着黑漆漆的院子坐了半晌。好久才反应过来，想：这梦该怎么继续呢？然而等了半晌也没见再有动静，她便又觉得自己大概是真的醒了，于是回到靳文轩帮她收拾的屋子里，蒙头睡了过去。
　　结果第二天早上醒来还是在院子里的桌子上，青媛一抬胳膊，全身的酸痛都和梦里的别无二致，她刚坐起来便瞪大了眼睛：只见桌上摆了一坛子酒，样子和昨晚梦里靳归交给她的那坛一模一样。
　　于是昨晚靳归说的话也被她想了起来，那股气又冒了起来：为什么他会认为自己在怕？难道玉鼎、西海爹爹、听心姑姑他们也是认为自己在怕吗？
　　可她才不怕呢！
　　想到这里，她忽然提起酒站起来，驾了朵云飞快地往灌江口赶。她要证明给那些人看看：她才不是在怕呢！
　　不过盏茶时间，云朵便降落在了敖府跟前，那扇和她记忆里一样的大门正紧紧闭着。她凭着一个念头一鼓作气地冲到这里，稍一停下脚步，那股子气便好像有些松懈了。可是……她咬了咬牙，她才不会做一个走回头路的胆小鬼！
　　她走上台阶，来到大门前，手拉着门环刚敲了一下，门竟然就被她推开了。
　　心忽然跳了起来。大门“吱呀”一声响，渐渐展开，朝她露出了门后的景象。
　　阳光照着，花香飘着，槐花树底下坐着两个人，正低头碰在一起盯着桌上的什么东西，真就像一幅画一样。青媛听见自己脑子里“轰”地一声，一股巨大的喜悦从心底涌出来漫过了她整个人，她怔怔愣在那里，颤抖着从嗓子里小声吐出两个音节：“爹……娘……”
　　这几乎自语的声音却好像真地惊动了树下的两个人，他们的身影怔了一下，随后一齐朝门口转过头来，杨戬和寸心的脸上都露出惊喜的表情来，寸心站起身笑着朝她道：“你这丫头可算是舍得来了。”
　　她突然就哭了，即便那个不许她哭的人就站在跟前，丢了面子，她也管不了了。她放任自己哭了好一会儿，才抬起袖子擦干眼角的泪，挽起笑朝他们走了过去。
　　走过去的时候她忽然想：自己不会还是在做梦吧！这么念头一起，她忽然紧张起来，紧紧地盯着不远处的两人，好在一直到三人面对面，那两个人也没有消失，青媛长长吐出一口气：还好不是梦。
　　杨戬已经抬起手在她头上宠溺地摸了摸，眼睛里是止不住的欣慰：“你长高了，也变漂亮了。”
　　青媛眼角一酸，又要落下泪来，她忍住了，撇下嘴角道：“你变老了，还变丑了。”
　　杨戬毫不在意地笑了笑：“谁让你晾了我这么多年呢。”
　　青媛微微有些脸红，小声道：“谁让你醒了不告诉我呢。”
　　寸心在旁边笑了起来：“哪是我们不想告诉你，还不是你这丫头跑得太野，谁也找不到你。”
　　青媛侧身扑进寸心怀里，紧紧地抱着她，感受着这久违的温度，一边真诚地道歉：“我错了。”
　　寸心抚着她的背：“今天怎么肯来了？”
　　“哦对！”青媛忽然想起来什么，直起身道：“是有人托我带了一坛——”她说着连忙就提起酒给他们看，然而低头时却忽然愣住了：只见她双手空空如也，哪里有什么酒坛？
　　心突然坠落到了谷底，一种不好的预感攫住了她，青媛勉强扯了下嘴角：“可能是我来的匆忙，忘了带了……”
　　寸心于是安慰她：“不要紧，那你下次带来就行了。”
　　青媛点点头，还没有来得及松口气，脑袋上忽然传来一阵尖锐的疼痛——
　　“哎呦！——”

　　靳文轩悄悄抬头瞥了眼院子里的青媛。
　　这个细微的动作还是牵扯到了他脸上的伤口，让他不由得轻声“嘶”了一下。
　　昨天青媛回来之后，情绪便有些低落，晚上拉着他喝了许多酒，在雨里闹了半天，好容易才被他哄去睡了。今早日上三竿，文轩见她还没醒，便进房去看了一下，谁知一进去便见到她在梦里又哭又笑的，文轩吓了一跳，连忙上去喊她，喊了好几声也不见她转醒，便在她脑袋上轻轻敲了一下，然后青媛就突然睁开了眼睛，挥拳打在了他鼻子上。
　　他抬手轻轻揉了下鼻子，悄悄打量坐靠在树干上的青媛。她醒来后惊慌失措了好一会儿才平静下来，然后从怀里掏出来一封信，拆开来看完之后忽然大哭了起来——靳文轩从没有见过有人可以哭得这么伤心，用撕心裂肺形容都不为过。他一下子慌了，手忙脚乱地上去安慰也不管用。好在青媛哭了一会儿之后自己就好了，然后就静静地坐在树下的石凳上，靠着身后的树干，双手抱着膝盖，望着天空不说话。靳文轩趁着她不注意仔细地观察了一下：她眼角还是有些微微的泛红，这倒是让她比之前那副嬉皮笑脸的样子，更惹人心疼了一些。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靳文轩忽然觉得脸上有些发烫，正巧一直发着呆的青媛也突然朝他转过头来，他觉得自己像是当场被抓住的小偷一样，立刻就红了脸，心都跳得快了几分。连忙轻咳一声低下了头去继续捡着手里的谷子。
　　“你看什么呀？”
　　“……我在想……”靳文轩大着胆子看她一眼：“你这个师父怎么好像一点儿要授业的意思的没有。你叫我做徒弟，不会只是图我口头上的便宜吧？”
　　青媛轻哼了一声，淡淡道：“好啊，你先去前天那个道士的摊子上，取一坛酒，然后跟我一块儿去拜见你师父……”
　　“……什么？”靳文轩以为自己听错了，瞪大了眼睛瞧着她，自己的师父不就是她吗？
　　青媛朝他轻轻翻了个白眼：“没说完呢你急什么。”她重又靠回到树干上，望着树梢上飘过的一朵云，轻声道：“去拜见你师父我……”
　　的爹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