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光》锦玉盒子

4、拂晓

　　醒来的时候我在军哥家里。那天军哥奶奶说服书记和爹娘，说要把我带回家，自有好法子管教。是奶奶替我擦了药，熬了汤，一直等到我醒来。
　　只有洪叔来看了看我，笑着说：“你跑得也是快，之前你给我的半篓子鱼记得不？我还没给你钱呢，你可不是不要了吧？那天我黑天里追着你后头跑，打算给你那两毛钱，追到你家才发现你这小混球正犯了事挨打呢。”
　　我拿着那两毛钱交齐了书本费，上完了那两年的课。在那期间同学都躲着我，二哥也不敢跟我睡一个房了，我在湾子里成了连爹娘都不愿意管教的臭鸡蛋，跟谁都不好。上完了课，我去当了兵。走之前简单知会了家里每个人一声，爹铁青着脸表示不同意，我没管他。
　　那天凌晨天还黑着，田野里青烟漫漫，湾子远处有鸡叫，河里有隐隐的渔火。我背着铺盖卷，朝家里大门磕了个头，去军哥家在奶奶床前磕了个头，喝了奶奶做的一碗热甜汤，跟邻村的几个比我大的小伙子一起坐着汽车去省城，上了征兵的火车。我进了部队，戴上军帽，成了一名军人。

　　大姐坐在小凳子上择菜，手有点颤抖，弯腰的时候鼻子里艰难地吭了一声，抬眼寻了寻我：“老三。”
　　我愣了愣。似乎不记得这叫的是自己了。“老三？”大姐又叫了一声，“去，把后园子的韭菜给我割点来。”
　　我应了一声，找了把小菜刀正要出后门，手机“叮咚”响了一声。大姐探询地看过来，我笑：“是妞妞的微信。”
　　微信写着：爸，你回去给你老家捐款修路，有酒店住吗？
　　我回复：有，不过我没去，就住你姑妈家。
　　“你倒是赶时髦得很，我可不会用这东西。”大姐笑起来，“快去割韭菜，要生火做饭了。当心别割了隔壁家的，东边那块地才是咱们的。”我割完韭菜洗了洗，交给大姐：“担心什么，隔壁刚才还说要送点大丝瓜给姐夫补身子，人家心善得很。”大姐说：“人家心再善，我也是不喜欢要别人家的东西。你难道不记得，小时候攒了队里三个鸡蛋，我就成了全湾子里的小偷了。”
　　接下来是一段长长的沉默。
　　“你记恨他们吗？”大姐也渐渐停下了手里的活，转向我，“老三，当年的事情，你记恨他们吗？”
　　“有什么可记恨的？一整个年代都过去了。”我笑了笑，“爹娘去世了，军哥奶奶，洪叔，老书记都去世了，军哥、大哥和二哥都背井离乡，你和小妹嫁人了。只有我，当兵回来做了这所谓的大老板。现在村里老老少少我不认识几个，感觉像是只有我一个人了，记恨谁也没意思。”
　　妞妞的微信又响了一声：你不在家，我又在寄宿学校，妈妈很孤单的。你今天可以赶回家的，干嘛非要住一晚啊？
　　我说：妞妞，有时间我也想带你来住一晚。这里晚上可以看见一种特别的灯光——煤油灯的灯光。
　　妞妞说：有什么特别的，我在博物馆见过呢。
　　我一个字一个字地在屏幕上打出来：那不单是灯光。那是我的一个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