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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敬老院 ...

  •   案子终于告破了。秦国胜却一点也轻松不起来。他甚至不敢正视孟思扬的眼睛,感觉就像自己是贼一般。但案子还是要审的,最重要的是要从孟思扬口里套出俞龙海的下落,当然这也是最难的。孟思扬和俞龙海情同父子,孟思扬可能宁死也不会说出俞龙海。但在现代如此先进的心理审讯工具面前,再顽固的歹徒也招架不住。
      孟思扬被关在审讯室,带着手铐和脚镣。秦国胜进来的时候,孟思扬抬头看了他一眼,急忙把手上自己刚打开的手铐合上了。秦国胜苦笑一声,在前面坐下来,旁边的警察打开本子准备记录。秦国胜说:“姓名。”不等孟思扬回答,就说:“孟思扬。”
      孟思扬不屑地哼了一声。秦国胜看了他一眼。孟思扬懒懒的说:“我的名字还是我故意暴露给你们的吧?”
      秦国胜尴尬地笑了笑,心想孟思扬原来挺好说话,这就好办多了。他又问:“年龄?”然后又不等孟思扬回答,接着说:“十五岁。”
      孟思扬问:“你怎么知道的?”
      秦国胜说:“你出生的时候我还抱过你呢。”
      孟思扬脸色忽然阴沉下来,不再说话了。秦国胜心里一沉,心想他大概想起了孟扬。他问:“上次你抢我们的三把手枪呢?”
      孟思扬说:“不是已经被你们搜走了吗?”
      秦国胜说:“我是说里面的子弹。”
      孟思扬说:“打鸟了。”
      秦国胜说:“你要是让我们查出来私藏子弹,罪过不小。”
      孟思扬哼了一声,不说话了。秦国胜看出他满眼对自己是鄙视。他继续问:“你俞叔呢?”
      孟思扬说:“死了。”
      “死了?”秦国胜大吃一惊,“真的?”
      孟思扬说:“我还会咒他吗?”
      秦国胜摇摇头:“那我可不敢轻易相信。什么时候?”
      孟思扬说:“两年前。他死后我才出道的。”
      “小小年纪。还出道?”秦国胜说。警察看了看孟思扬旁边的测谎仪,说:“他没说谎。”
      秦国胜说:“他心理素质好得很,测谎仪不一定能测出来。不过暂且相信你。”
      孟思扬问:“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秦国胜说:“你的作案经过。”
      孟思扬说:“作案?警察同志,你好意思称我是在作案?”
      “你还没资格称我为同志。”秦国胜说。
      孟思扬说:“对,我不能这么叫你,你根本不配!哈哈,你们是警察,我以为你们最反感也最头疼那些利用人的同情心诈骗好心人的骗子吧?想不到你们自己也能做出这种事。利用嫌疑人的同情心引诱其上钩再抓捕归案,我还从来没听说过有这么办案的警察,我都替你们觉得羞耻!”
      秦国胜无话可说。孟思扬问:“那个女的呢?她是警察吧?”
      秦国胜说:“没错。而且,你出生的时候,就是她给你母亲接生的。”
      孟思扬说:“哈,她演得还真像,居然还给我磕头。真是笑死了。你们这里的警察,真不该让我瞧得起。”
      旁边做记录的警察抬头看了看秦国胜,不知道这句话该不该写。秦国胜说:“也许你的确有资格这么说。”
      孟思扬问:“你是警校毕业的吧?”
      秦国胜有些不好意思了,点点头。孟思扬说:“警校毕业就这点本事?先不说你办案的能力,好歹一刑警队长,格斗水平那么差。那么多人帮忙,还能让我逃了!上次在我家那一片儿,要不是我好心,为你家人着想,不然把你们几个警察都枪杀了,抛尸荒野,根本没人找得到,你找到的所有线索也都断了,我也照样逍遥法外,更不会现在被你抓住。再说你办案的水平,天哪,你也就一点还勉强凑合,上次我去银行,你提前埋伏好了。但你提前埋伏好了,最后居然都能让我逃了,那么多警察满城追捕,到底还是让我跑了。最可笑的是你们一直追到一中,我都快成瓮中之鳖了,还是让我跑了。你们警察都是吃干饭的呀?”
      秦国胜一点儿也没生气,说:“我还想问问,你到底是怎么跑出去的?”
      孟思扬说:“很简单,你进楼里的时候碰见的那个宿舍管理员老大妈,就是我。”
      秦国胜愣了半天,似乎才回想起来。孟思扬说:“真想不到你们还会进女厕所搜查,真是笑死人了。”
      秦国胜只能尴尬地笑笑。旁边警察提醒:“这是在审讯。”
      孟思扬继续说:“最后,就是我被你们抓住这一回,彻底让我鄙视你们警察。”
      秦国胜说:“好了,你说完了,该回答我的问题了。你是怎么做到从银行偷那么多钱没有留下丝毫痕迹的?”
      孟思扬说:“你们都把我抓住了,还关心那个干嘛?怕我再跑出去是吗?再说就算我非常详细的告诉你,你照样防不胜防。”
      秦国胜说:“何必呢?我知道你在尽力帮那些贫困生上学,你自己为什么不上学呢?”
      孟思扬说:“我怎么可能上学?我没有户口。我上小学的时候还没实行学籍制,报个名就可以去上课了。现在初中啊高中啊都要户口、身份证、学籍什么的,我根本就是黑户,不能上学。”
      秦国胜说:“我看你挺好学的。要是给你机会,你会去上学吗?”
      孟思扬说:“当然会。不过,我知道不可能有的。”
      秦国胜说:“那可不一定。当然,前提是你不能再去盗窃了。”
      孟思扬说:“我没有收入,就算有机会上学,我也上不起。”
      秦国胜说:“你都资助那么多学生了……唉,那也是你偷的钱。我说你那么大本事,干点儿什么不好,非要当小偷?我想,被你偷过的银行,肯定很愿意给你出学费,免得你以后再下手。花钱买平安。”
      孟思扬犹豫一下,说:“可我从此以后,就不能继续帮助那些以前被我帮助的人了,他们怎么办?难道辍学吗?”
      秦国胜说:“这我会想办法的,你不要再管这个了。既然你不愿说,其实也不重要了。也没什么好审的了。把他带回去吧。小心别让他跑了,他自己能开手铐的。”
      孟思扬说:“慢着,我有事情想问你。”
      警察惊讶的看着他,又看看秦国胜。秦国胜说:“问吧。”
      孟思扬说:“我想问问我妈的事情。你说我出生的时候你抱过我,那你肯定很了解这件事了。”
      秦国胜说:“实不相瞒,你母亲的案子也是我审理的。”
      孟思扬抬头,目光中喷出愤怒的火焰:“你真是……废物!”
      警察喝道:“住口!”
      秦国胜无言以对。孟扬的确是无辜的,尽管她自己主动替人受过,但作为侦探员,秦国胜不该相信嫌疑人的一面之辞,即使是她自己承认凶手是自己。现在想想,孟思扬骂自己废物,也不冤枉。
      他更不敢告诉孟思扬是自己亲手毙了孟扬,不然孟思扬会跟他拼命的。
      孟思扬被押走后,秦国胜陷入沉思。他还是第一次认真替一个犯人去想他未来该怎么办。孟思扬何去何从?以他现在的心理,出狱后肯定会再度行窃,而且在此抓他肯定没那么容易了,他不会再上当了。
      两个警察押着孟思扬回牢房的时候,半路碰见了那个假扮生病孩子母亲的女警,她换回警服后和之前孟思扬看到的那个中年妇女判若两人,但孟思扬还是认出她来了。女警抬手拦住了他们,看了孟思扬一眼,叹了口气说:“真是对不起,我也没办法。你是个好孩子。好好保重。”
      孟思扬说:“连医院都和你们串通好了,不愧是警察,和一般的骗子就是不一样。”
      他语带讽刺。女警说:“你放心好了,我们都挺同情你的,不会亏待你的。”
      孟思扬说:“法院就不一定了。”
      女警说:“你这么小的年纪,不可能判刑的。只要你出去后,别再当小偷了,啊。”
      毕竟知道自己刚出生的时候是被她抱过的,孟思扬话里就没那么多不客气。而这个警察看孟思扬的表情,也很像在看自己孩子一样。事实上她的孩子和孟思扬差不多大。
      警察押着孟思扬过去了。
      孟思扬还从没这么悠闲过,在牢里什么都不用做,定时有人给他送饭。他也没有像其他犯人一样去集体劳动、上思想课。过了两天,警察派人来专门给他做思想教育,大概觉得他思想基本比较纯正,不像其他许多犯人那样从心底里透着狠毒,孟思扬心是好的。
      来的是一个看起来五十多岁的老警察,并且没穿警服。孟思扬不知道,他正是警察局局长雷战兵。雷局长看起来很和蔼的样子,搬了个凳子坐在铁栅栏外面,看着孟思扬。孟思扬不知道他的身份,就算知道也不会当回事,问:“你是谁呀?”
      局长说:“我只是听说那天秦队长审讯你的时候,让你骂的不敢还口,很是好奇,过来看看你究竟是什么派头,这么横。”
      孟思扬说:“那是他理亏。我说的句句是实。”
      局长笑了笑,说:“你口才不错啊。谁教你的?”
      孟思扬说:“我看过书。书是最好的老师嘛。”
      局长说:“哦?那你看过什么书?听说你就小学毕业。”
      孟思扬“切”了一声:“太瞧不起人了。人的文化水平不是和文凭挂钩的。”
      局长说:“哟,是吗,你的意思你还是个大才子了?那我考考你怎么样?”
      孟思扬说:“也好,这两天没人说话,闲得无聊了。”
      局长问:“三国时蜀国的五虎将是谁?”
      孟思扬不假思索:“太简单了,关张马黄赵。关羽……”
      局长打断他:“我问的是蜀国的五虎上将。”
      孟思扬奇怪:“我说的就是蜀国啊。”
      局长摇摇头:“不是。刘备建国的时候关羽已经死了。”
      孟思扬说:“不能这么说。关羽人死了,可政治权利保留。要不然现代判死刑的时候为什么还要加一个‘剥夺政治权利终身’?不多此一举吗?”
      局长哑然失笑,说:“那好,算你对了。《红楼梦》看过吗?”
      孟思扬说:“当然看过。”
      局长说:“你这么高文化水平的小偷我还是第一次见。金陵十二钗按顺序背一遍。”
      孟思扬也是不假思索:“林黛玉,薛宝钗,元春、探春,史湘云、妙玉、迎春……”
      局长打断他:“好好好,算你对了。四大名著你都看过了?”
      孟思扬说:“那当然。”
      局长问:“这四部小说里面你最喜欢哪一部,最讨厌哪一部?”
      孟思扬想了想,说:“最喜欢《西游记》,最讨厌的也是《西游记》。”
      局长奇怪:“这是什么说法?”
      孟思扬说:“我喜欢《西游记》里面猴王被困五行山之前的部分,最讨厌他保护唐僧取经的部分。”
      局长一愣,说:“你是在影射你自己吧?怎么,难道你有猴王被困五行山的同感吗?”
      孟思扬说:“对。不过我不会选择和他一样的路。”
      局长说:“你的意思是,你出去后还要继续大闹天宫了?”
      孟思扬说:“如果我自比猴王,可你们警察绝对比不了如来佛。你们抓我用的手法真是卑鄙、下流、无耻!”
      局长说:“其实如来佛也差不多,不都是骗吗?佛祖亲口所说如果他跳不出手掌心,还让他回花果山,只不准让他上天闹事了,可最后却把他压在山下了,这不是赤裸裸的诳语吗?还佛家不讲诳语,胡说八道。”
      孟思扬说:“但佛祖不管怎样,本事要比猴王大得多,就算不骗他也能把他抓住。你们,可不一定。”
      局长呵呵笑道:“你是说你如果跑出去了,我们没本事再把你抓住?”
      孟思扬说:“你可以试试看。”
      局长说:“我可不敢试。好了,我们只聊别的,不要扯到现实中来。三本都聊过了,就剩《水浒传》了。你认为《水浒传》写得怎么样?”
      孟思扬说:“我只是不明白为什么这本书能被排进四大名著里面。赤裸裸的就是血腥加暴力嘛。”
      局长说:“关于《水浒传》,我问你一个问题。你认为这个社会是法治好,还是人治好?”
      孟思扬说:“那要看这个社会的公民素质。在一个法制观念很强的社会,法治当然最好。但像中国这种自古以来官大于法的社会,到现在一时也难以改过来,所以肯定会掺杂大量人治的因素。”
      局长问:“那你向往什么样的社会?是《水浒传》里面这样宣传造反、个人英雄主义的,还是《西游记》里面最后的结局,一切最终还是按天庭的规矩来,连孙悟空这样试图摆脱法律控制的人最后也不得不进入体制内了。”
      孟思扬陷入了沉思。半晌,他说:“你这个问题真不好回答。我对《水浒传》有看法不在于他是不是宣传造反什么的,而是这本书里面对小人物太不重视。其实四大名著里面只有《红楼梦》把重心放在了小人物的生活上,其他三本都是英雄史。在这些英雄面前,三国里面的小兵,《西游记》里面的小妖,还有《水浒传》里面的小喽啰,几乎都没有人格,想杀就杀,在大人物面前什么都不算。整部书记录的都是这些名人的故事,《三国演义》尤其突出。《水浒传》里面,那些梁山好汉大部分出身也很低微,但当他们成了故事的主人公后,其他的那些平民百姓就都很卑微了,就像李逵劫法场的时候,居然连周围围观的看客都要杀,而且作者写的时候似乎也觉得很过瘾,根本不在乎这些人命,这一点我受不了。”
      局长说:“《西游记》不也一样吗?”
      孟思扬点头:“这是真的。但《西游记》毕竟是神话,人的死活什么的有什么六道轮回,比如写到唐太宗下地府这一回,里面写了不少平民小百姓,这些作者都安排考虑得很周到,所以比施耐庵要强多了。”
      局长说:“好了好了,你别扯远了。我问的是你向往哪种类型的社会,你却往作者的写作态度上扯。”
      孟思扬说:“那我是更向往法治社会。”
      局长说:“那你在向这方向努力吗?”
      孟思扬说:“大叔,向往什么不一定就现在去做什么。我还向往共产主义社会呢,现实吗?我们国家的公民法治观念淡薄,自古以来就存在的问题。就好像刚建国的时候,宣传什么跑步进入共产主义社会,因为共产主义社会没有商品经济,于是我们国家就取消商品经济,可无论是当时的社会生产力还是人的思想观念都没有达到,这么做是典型的本末倒置。不是说我向往法治社会,我就按法治社会的特点规范自己的行为。好多中国人向往国外的生活,难道在中国就能按照国外的生活方式过吗?早晚让人坑死啊。”
      局长说:“我觉得你的问题是看待我们这个社会太偏激了。如果所有人都像你这样想,而并不是向真正的法治社会建设努力,那无论多久我们也不可能达到那个水平。就比如你以前的做法,非常明显你是妄图依靠个人的能力缩小社会的一些不公平,你还是个人英雄史观比较强烈。你帮得了几个人,或者十几个人,哪怕是几十个人,可中国有多少贫困学生?那是用万来计算的,你帮得完吗?解决这种社会问题,只能靠社会的逐步发展,而不是像你这种粗暴的方式,劫富济贫。”
      孟思扬说:“可我什么时候能等得到?我们国家宣传的口号是先富带动后富,现在我感觉很多人已经先富起来了,国家富得流油,美国欠我们那么多钱都不当回事,什么外汇储备世界第一,堆在那儿干嘛?美元一贬值,就缩水好几个亿。有钱建什么鸟巢、水立方、东方明珠,搞得花里胡哨的,可我们的慈善机构,资金缺口还那么大,另外到现在还没实现全民免费医疗,这会儿钱又不够了?我们国家有钱,有钱往非洲捐,动辄成千上万上亿的,连自己国家的贫困人口还没完全消除,就自以为多厉害了,到处帮别的国家了?”
      局长打量了孟思扬一眼,心里大为震惊。他觉得孟思扬远没有自己想的那么简单。他并非对社会偏激,不像许多其他的盗窃犯,仅仅是从自己生活的那一个局限的空间以偏概全地假象整个社会。局长问:“这些观点你都是怎么知道的?自己想的吗?像我们国家外汇储备这种事情,难道小学课本里会有吗?四大名著里面会有吗?”
      孟思扬说:“当然不是。我经常看时事杂志的。还有我认识很多高中生,他们的见解和知识面也挺广的。”
      局长说:“最后一句话,这一切社会问题,你认为都能靠你这样粗暴地方式解决吗?”
      孟思扬说:“我没打算解决整个社会的问题,我只解决我看到的一部分。”
      局长说:“你的意思是你认为所有人都该跟你一样了?那国家还不如直接立个政策,规定银行必须定期向贫困学生发放补助,跟你这么做的效果是一样的。”
      孟思扬说:“怎么不行?实际上这些学生上学的钱本该就是政府出。国企银行的钱不就是政府的钱吗?我找贫困学生的途径也是找那些申请贫困生补助的学生,可我不得不去筛选。归根结底还是社会公民素质太差了,口口声声说资本主义拜金,这里也一样,只要涉及到钱的事情,总会有人想方设法的捞一笔。像贫困生补助这种事情,里面有多少猫腻,都不用我去查,想都能想到。首先贫困生补助标准,每个班有多少名额,还规定申请的学生成绩必须达到多少多少,这公平吗?人家本来就穷,从小受到的教育资源肯定比其他人相对较少,还要要求人家的学习成绩。这下好了,贫困生补助变成了优秀生补助。最让我发指的是有的班老师发现名额用不完,就让几个学习好的学生申请,他们明明家庭条件不错,还让他们在申请表上胡编什么家里怎么怎么苦,什么长辈重病卧床不起什么的。上面发放补助的政策本来是好的,到下面执行的时候,就完全变样了。老师教学生说假话,学生怎么可能学不会?所以中国人普遍诚信缺失,跟中学老师的素质有很大很大关系。这成了恶性循环,代代相传,所以我不期待有朝一日我们的公民素质能提高上来。素质提不上来,法治社会就无从谈起。”
      局长说:“我还是那个问题,这一切的一切,都会随着社会的发展逐渐被解决的,你又何必太心急呢?”
      孟思扬不说话了。局长说:“你的确很不错。可能很多上过高中的学生,思想水平还没你这么高。但你也应该知道,就算是这种事情,他们做起来也是偷偷摸摸的吧?那也说明他们也清楚这么做不对,所以说,整个社会的价值观还是积极向上的,差的只是每个人约束自己的欲望的心理能力。人肯定都是首先愿意做好事,其次才会做坏事的。之所以会做坏事,那是因为有利益的引诱。但如果人人都能抵制住利益的诱惑,那都成圣人了,我们也提前进入共产主义社会了,这有些强人所难、求全责备了。不过你还是不一样,你做的事情,说实话,对你自己没有什么利益可言。你偷了这么多钱,但大部分没有用在自己身上。你没有买名牌豪车,也没吃山珍海味,衣着打扮还是这么朴素,而是把大部分钱花在帮助别人身上。你的动机不是为了自己的利益,说到底还是为了社会的利益,所以无论从哪个角度讲,你没有做坏事。但你还是被抓到了这里,那是因为你违反了规则,这个社会的规则。你所认为这个社会应该达到的状态是绝对平均,不存在贫富不均的现象,但这是不可能的。你有没有想过,绝对平均主义会挫伤人的积极性?具体点说,你帮助这些人,久而久之,他们会产生一种理所当然的思想,就觉得自己穷,你帮助他们是天经地义的。”
      孟思扬点头:“我明白你的意思。我也没有说,有钱人要主动把钱白发给穷人。但他们完全可以用这些钱来提供工作岗位,给人劳动的机会。”
      局长说:“这就对了。但银行的钱是用来干这些的吗?银行的钱可不是自己的,那是别人存的。你大量盗取现金,带来的结果是什么?”
      孟思扬没回答。局长说:“银行本来是因为人们有现金后怕贼盗窃,不敢将钱自己放着,所以存到银行,银行有专业的防盗业务。可你的做法就等于向人们宣布,银行的防盗系统根本防不住盗贼。你接连盗窃几起之后,你觉得你只是偷了几百万,对国企银行来说不过是沧海一粟,但你造成的影响,可远远不止几百万。这件事影响大了,我们市的市民就不敢往银行存钱了。你觉得你偷的不是任何人的钱,不会对任何人造成直接的损害,但你错了,恰恰相反,你不是没有损害任何人的利益,而是同时损害了所有人的利益。就好像大家把钱统一放到一块儿保管,结果这堆钱丢了三分之一,说不清是谁丢的,只好平摊,相当于所有人都丢了三分之一的钱。只不过在银行存钱的人太多了,给你造成一个错觉,让你觉得没有偷任何人的钱。你觉得这几百万不可能让银行系统崩溃,的确,国企嘛,就算本地分行资金不足了,可以从别的银行调钱过来,那你偷的就不止是我们一个市所有市民的钱了,就是全国人民的钱了。比方说,我们中国有十几亿人,你一个人偷一分钱,那也有一千多万,你觉得很少吗?”
      孟思扬说:“可现在的银行功能已经不仅仅是存钱防盗了,人投资啊,炒股啊,经济活动都是在银行进行的。”
      局长说:“对呀,这就回到我刚才说的问题,你偷银行,不仅仅是几百万块钱的问题。尽管你偷的不是任何一个人的钱,并且这笔钱占银行所有钱的总量微不足道,但给人带来的恐慌却是无以量化的。间接经济损失往往比直接损失大得多得多。因为你破坏了游戏规则。你再这么偷下去,要不了几年,我们市的市民就不再会有存钱的习惯了。另外,你这也会助长社会上的不良风气,其他的盗贼可不知道你偷钱是干什么的,觉得我们市治安不行,渐渐地我们市的治安就会真的不行了。牵一发而动全身,这个社会上一个链条坏了,可能带来的是整个社会的混乱。”
      孟思扬不说话了。局长说:“最后说一点,你的思想太单纯了。我告诉你一句话:是可怜之人,必有其可恨之处。你帮过不少学生,你觉得你帮助过的贫困生,智商都很差吗?”
      孟思扬摇头:“当然不是。有一个叫叶若凡的成绩还特别好,是他们初中前几名的。”
      局长说:“这就对了。那为什么他们会贫困?从遗传的角度来说,他们的父辈祖辈智商也不会差了。”
      孟思扬说:“当然有地理的原因,山区的条件比外面差得多,这一点无法改变。”
      局长说:“可你帮的这几个学生,和其他同学不都在同一个教室里上学吗?住得肯定不会太远,地理条件能有多大差别?”
      孟思扬说:“导致贫富差距的原因实在太多了。再说,就算他们的爷爷辈儿是败家子,导致家道没落,他们可是无辜的。另外,还有一些贫困是因为意外事故,比如天灾人祸,这也是没法避免的。”
      局长说:“这都不是主要原因。现代社会的可变性太大了,一个人几年时间就可能脱贫致富,也有可能一夜之间倾家荡产,很大程度不是取决于家族背景的。”
      孟思扬说:“您这个观点我可不敢苟同。您这个说法在西方社会可能成立,但在中国,什么不是要靠关系、靠背景?就算在西方社会,很多时候也要靠家庭背景。”
      局长说:“好了,别扯远了。我想告诉你的是,不要以为被你帮助的人,都会感激你。”
      孟思扬点头:“这个我知道。”
      局长说:“有时候,这种输血式的帮助,并不能带给他们实际的好处。另外,你自己的收入太不靠谱,本来就是非法的,当他们知道真相后,可能会觉得自己被骗了。”
      孟思扬不说话了。半晌,他说:“我以前没设想过我被捕。”
      局长说:“你总不是打算出去后继续行窃吧?你顶多整到十六岁,再往上,你就可以量刑了。”
      孟思扬说:“我知道。但我没有收入,我还能干什么?”
      局长说:“你本事大得很哪,干什么不行?再说,你不想上学吗?”
      孟思扬苦笑一声,说:“我是黑户,怎么可能上学?”
      局长笑了笑,说:“你别忘了这里是公安局,公安局除了维护治安,还负责管理户口。你的案子落到我们手上了,为了妥善解决,如果你配合的话,我们当然会给你安个户口。并且,按照法律规定,必须给你指定一个监护人。”
      孟思扬眼睛瞪大了一下,又黯淡了,说:“都知道我是小偷,谁肯给我当监护人?谁不怕我万一以后再犯事,监护人不得承担民事责任吗?”
      局长说:“你法律政策倒是学得挺熟。你的监护人当然不能随便指定,至少,得管得住你呀。”
      孟思扬说:“那我管不了了。对了,您到底是什么人呀?看起来比那个刑警队长官儿还大点儿。”
      局长说:“我姓雷,是警察局长。”
      孟思扬“哦”了一声,不以为然。对他来说面前这人就算是市长甚至省长也没有什么区别。局长说:“好了,我还有事先走了,你好好想想你自己何去何从,过几天就应该有消息了。”
      孟思扬问:“什么消息?”
      局长说:“判决呀。”
      孟思扬说:“我这条件,顶多就是关几天而已,上不了法院。”
      局长摇了摇头,起身离开了。

      没想到没过几天,判决就下来了:无罪释放!连孟思扬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自己的案子搅得全市鸡犬不宁,警方费尽千辛万苦好不容易才把自己逮捕归案,居然无罪释放。狱警打开牢门,孟思扬出来的时候看到秦国胜在门口站着。他把一个笔记本递给孟思扬:“还给你。”
      孟思扬接过来看了看,是自己的日记本。秦国胜说:“这可是重要的物证。”
      孟思扬问:“物证?证明我有罪还是为我减罪?”
      秦国胜说:“都有吧。”
      孟思扬问:“我现在可以走了吗?”
      秦国胜说:“还有些事情。我们要给你办户口还有身份证,要采集一下你的信息。还要征求一下你的意见。要是我们这里给你办的话,你的户口就落在这里了,而不是你老家。”
      孟思扬说:“这个无所谓。不过难道我的户口本上只有我一个人而且是未成年吗?”
      秦国胜说:“这个不会。我们给你指定了一个监护人。”
      孟思扬问:“谁?”
      秦国胜说:“你先过来吧。”
      孟思扬觉得这个社会似乎对自己太宽容了,不但没对自己做任何惩罚,白白放了,还给自己找了监护人。不过难道自己的生活就此改变了吗?
      秦国胜带着孟思扬去办手续,填表,照相什么的。忙完之后,他带孟思扬到了警察局院子里的停车场,走到一辆私家车旁边,冲孟思扬摆摆手,示意他上车。孟思扬问:“去哪儿?”
      秦国胜说:“去了你就知道了。”
      车在一栋楼前面停下来。孟思扬抬头往窗外一看,是个老年公寓。他问:“来这儿干什么?我又不是老人。”
      秦国胜说:“你当然不是。过来。”
      孟思扬跟着他进来。这里虽然地处市区,却是个难得的安静怡人的地方。一般车在这儿经过都不会鸣笛。院子里树木葱郁,小树林里散步着一些健身器材,几个老人坐在树底下纳凉。秦国胜说:“让你来这儿是让你做义工,帮这些老人打扫卫生、端茶倒水什么的。”
      孟思扬问:“这儿不是有专业的护理吗?”
      秦国胜说:“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不少。你年轻力气大,主要干一些体力活,倒垃圾、抬水什么的。再说,那些护理都是二十多岁,就你是十几岁,那些老年人的孙子都差不多跟你一般大,老人一般都喜欢孩子,你可以陪着他们解闷儿嘛。”
      孟思扬说:“可是……我住哪儿?怎么吃饭?做义工,意思就是没有工资了?难道我还去偷?”
      秦国胜说:“这儿管吃管住,没有工资。一会儿听这儿管事的安排就是了。”
      孟思扬说:“那怎么行?我以前帮过的那几个学生,我以后还怎么帮他们?”
      秦国胜说:“本来就不是你的义务。另外,我已经告诉过他们你的身份了,所以……”
      孟思扬瞪大眼睛:“你……我以后还怎么见他们?”
      秦国胜说:“放心,他们会理解你的。我把你的相关经历跟他们说了,再说你帮过他们,他们总不会觉得你怎么样的。”
      孟思扬问:“你知道我都帮过谁?”
      秦国胜说:“查这个太容易了。其实如果你继续像你以前那样,结果不是帮他们,反而是害他们。如果银行非要追回失款,他们怎么办?你怎么办?”
      孟思扬问:“对呀,银行难道没有要我赔偿吗?”
      秦国胜说:“我和局长在那几个银行分行长那里做过工作了,他们知道追回失款是不可能的了,就只好名义上宣布这笔钱捐给贫困生了。”
      他顿了顿:“但以后就不可能了。”
      孟思扬说:“可是……我总不能就待在这儿。我还想上学。我有户口了。再说,你不是说给我指定监护人了吗?”
      秦国胜说:“你的监护人就是我。不过因为工作上的原因,我不能让你住我家里。你不上学可以自学,你以前不都是自学吗?听局长说你自个儿看完了许多名著。在这里你应该会有很多空闲时间的。你要买书的话,可以找我要钱。”
      孟思扬说:“我上哪儿找你去?”
      秦国胜说:“我给你留个联系方式,你有事可以打这里的公共电话找我。”
      他看孟思扬似乎很不情愿,有些不太放心,毕竟孟思扬现在自由了,他要是跑了,再抓住他可比登天还难了。
      孟思扬跟着秦国胜到了公寓楼里,找到办公室。一个中年男子看见秦国胜进来,忙热情地站起来过来和他握手。秦国胜拍了拍孟思扬的肩膀:“这就是那小子,我给你带过来了。孟思扬,叫伯伯好。”
      孟思扬迟疑了一下,还是叫了一声:“伯伯好。”
      他心里担心的是这里的人会不会因为他从前的身份不敢留他,但这个中年人却似乎生怕孟思扬不愿意待在这里,拼命介绍这里的条件:“这儿相当不错的,干活不会很累,老年人平时活动也不多,顶多在院子里走走,看看书看看报什么的,平时只要留两个护理就够了。不过小孟你刚过来,业务还不熟练,开始先在这儿多忙几天,等你熟悉了,也可以轮休的。”
      秦国胜说:“不用,他是做义工,不算在这儿上班,从早到晚住在这儿,用不着轮休。”
      中年人说:“是吗?那也好。张静!”他朝外面喊,一个女护理进来了。
      “你带小孟去看看宿舍,帮他收拾一下东西。”
      孟思扬总觉得有些别扭,忽然他明白过来,是刚才中年人喊张静的时候,声音那么大,不怕吵到老人吗?
      张静带着孟思扬出去了。孟思扬跟在她后面,问:“阿姨,这里主要都是干什么呀?”
      “你叫我阿姨?”张静回头不满地看了他一眼,“我有那么老吗?”
      孟思扬嗫嚅道:“那……”
      张静说:“叫我小静姐就行了。”
      孟思扬不大习惯这么叫,只好先不说话。张静说:“我们这里的护理大部分是女的,只有两个男的,包括主管。因为有些老头儿上厕所啊什么的要人扶着,女的不方便。”
      孟思扬“哦”了一声。职工宿舍在公寓楼后面,一排四间平房。张静说:“这儿是男职工的宿舍了。”
      她打开一个房间门,孟思扬往里面一看,只觉得这个房间像是很久没人住过了。张静说:“这儿宿舍基本都是空着的,大部分人只是白天在这儿上班,晚上就回家了。晚上这里只留两个值班的,而且一般是待在值班室,只有偶尔谁有事不回家,才会在这儿住一下。”
      孟思扬问:“刚才那个……男的,就是这儿的主管吗?”
      张静点头:“是。他姓孙,你叫他孙老师就行了。”
      孟思扬问:“老师?”
      张静说:“他原来当过老师。”
      孟思扬问:“他教什么课啊?”
      张静摇头:“这就不清楚了。”
      她把话题扯回来:“这里没有被子褥子,你自己去买一床。这几天天热,先不用急着买。你自己没带什么东西吗?”
      孟思扬摇头。他除了穿着一身衣服,这衣服也是从商店里偷来的。他问:“那阿姨……”
      “还叫我阿姨?”
      “哦,小静姐。”孟思扬觉得很别扭,“宿舍里……能放自己的东西吗?”
      张静笑了:“这又不是集体宿舍,也没人检查什么,爱怎么收拾怎么收拾。别上房揭瓦就行。”
      她顿了顿,说:“你没什么要收拾的,我带你去前面转转,告诉你每天都要干什么。”
      孟思扬点头:“好。”
      公寓里显得很空旷,并没有多少房间里住着老人。大部分房间还是空的。张静带着他一层楼一层楼的转,一边给他介绍:“这间住的是吴爷爷,那间住的是刘奶奶,这边……”
      有的老人在睡觉,张静便没有打扰,而有的老人则在门口,看见了他们,张静便笑着问好,并向他们介绍孟思扬,虽然她自己除了孟思扬的名字外对他也根本不了解,也不知道他从前的身份。
      老人们果然都很和蔼,对孟思扬都很友好,这让孟思扬宽心了很多。张静告诉孟思扬,每天早上要很早起来,打扫院子里和走廊上的卫生。等老人起来后,要清理每个房间里的垃圾篓。有的老人因为身体原因,有时会尿床,就要天天给他们换床单。至于给老人洗衣服、洗床单,张静不放心地看了孟思扬一眼,说:“这就不用你来了。你主要干一些面子上的粗活。”
      他们从楼上下来的时候,秦国胜刚从办公室走出来,看见孟思扬,说:“还行吗?没什么问题的话,我先走了。先留给你两百块钱零花。”
      孟思扬在老年公寓做义工的日子开始了。
      孙主管说的不错,这里的活的确不多。他每天早上起来,逐个房间将垃圾和生火污水倒掉。老人们起床的时间各有不同,但基本上每个人都是固定的。有的老人起床很早,在楼下的健身器材那里锻炼,有的老人起床很晚,一直闷在房间里。而有相当一部分老人,天天坐在楼前面,什么也不做,而是呆呆地看着敬老院的门口,似乎在等什么,眼神里透着期望和失望。
      孟思扬很奇怪,问张静:“这些老爷爷老奶奶怎么了?”
      张静悄悄告诉他:“这些老人其实不大愿意住在这里。但他们的孩子工作太忙了,在家里没时间照顾老人,只好送他们来这里。他们天天盼着他们的儿女能来看他们。好的话,他们可能一个星期来一次。有的一个月来一次。最不好的,有的儿女都出国了,连过年都不回来,半年能来看他们一次就不错了。”
      孟思扬感觉有些心酸。他主动过去找一个老爷爷聊天。他先倒了杯水,老爷爷说:“放那儿吧。”
      孟思扬放下水杯,一边问:“老爷爷,您儿子是做什么的呀?”
      老人在想儿子,孟思扬偏偏提他儿子。老人便直了一下腰杆,叹了口气,说:“唉,他可忙了。”
      孟思扬问:“那他平时给不给您打电话?”
      老人说:“会。不过……唉,我多想让他陪我下棋。”
      孟思扬说:“您喜欢下棋呀?我看那儿不是有棋盘吗?您跟别的老爷爷下,一样的。”
      老头说:“嗨,你不懂,我下的是围棋。这儿就我一个会下的。我从小教我儿子,也就他能跟我下了。”
      孟思扬说:“那老爷爷,我陪您下围棋怎么样?”
      老头问:“你会下?”
      孟思扬笑道:“不会。不过我可以学呀。您教我怎么样?”
      老头说:“行啊。现在的孩子,找不到几个愿意学围棋的了。我屋里有棋盘,你帮我拿出来。”
      原来老人的儿子每来看他一次,都和老人下盘棋,因此老人屋里常备着棋盘。但棋不是关键,儿子才是关键。老人开始还会自己下棋琢磨,但触景生情,触物伤怀,自己不敢再下了。
      孟思扬把棋盘摆开。老头儿说:“围棋规则很简单,围住了,一个活路没有了,就死了,全拿下去。一次一递落子。”
      孟思扬不是文盲,当然知道围棋是怎么回事,也知道围棋规则,但也知道真正下围棋可远没有规则看起来那么简单。他试着跟老人下了一盘,很快被老人杀得大败。不过孟思扬很喜欢问问题,凡是碰到老人有什么很奇怪的落子方式都要问。因为水平相差太远,老人也不在乎,即使他把自己每次落子的用意都告诉孟思扬,孟思扬也根本无计可施。但孟思扬很聪明,下了两盘——一盘棋很快,因为孟思扬输得很快,但两盘过后,孟思扬便学会了老人的很多手法。
      老头似乎找回了当年教儿子下棋时候的感觉,孟思扬不问,他也滔滔不绝地给孟思扬讲,这种情况下该怎么走,那种情况下该怎么走,怎么做气孔,什么样的棋已经死了,没必要再救了,什么情况下舍子可以反败为胜,变被动为主动。
      整整下了一上午,直到中午吃饭,老人还意犹未尽。当然孟思扬学下棋在其次,主要只是想陪老人消遣。他心里对那些因为工作忙不能来看老人的儿女很反感,将心比心,他孟思扬是个孤儿,想见冥冥中的父母一面根本可望不可求,这些儿女却有父母在,但却根本不珍惜和父母在一起的时间。“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
      但孟思扬能做的也太少了。他不可能把自己的时间分给每一个老人。再说也不是所有老人都像这个老人一样能有一种别的东西寄托。唯一能给他们寄托的是他们的儿女。
      孟思扬经常凑在那些围在一起下象棋的老头儿们中间观看,没多长时间,他也学会了下象棋。这儿的老人中不乏本市的象棋高手,孟思扬有几次跃跃欲试上来下棋,无一例外全都大败亏输。但他也因此根本不会怕输,反正早晚是输。而这些老头一点儿也没有什么“观棋不语”的习惯,孟思扬一上来,他们都觉得孟思扬处处需要指导,因此七嘴八舌,这一步该往这里走,那一步该往那边走,而且意见不一。不过在这些老头的指点下,孟思扬反倒侥幸胜出过两局。
      早上,孟思扬看见一个一身白色宽松衣服的老人,在那里练剑,手里拿着一把工艺品剑,动作极其缓慢。孟思扬看见他缓缓将腿抬起来,竟然一直贴到脸上,上身丝毫不动。孟思扬试了试,他体能当然不错,身为跑酷高手,劈叉什么的也是小儿科,但孟思扬的动作主要在一个“快”字,而像老人这样的慢动作,他却做不来。他能做到把腿贴到脸上,但不一会儿就有些酸了。而老人则缓缓将腿放下来,手里的剑极其沉稳。
      老人看见孟思扬在旁边模仿自己,便停下来,说:“要慢。你太快了。”
      孟思扬忙说:“谢谢老爷爷。”
      孟思扬的确很少练一些静止的动作。他的力量以爆发力见长,但像马步、站桩之类的静功,他虽然也比平常人能好点儿,但也只差强人意。他看见老人下盘一直是马步的姿势,纹丝不动,只有上身不断舞剑,足足有十几分钟。他也试着半蹲下来扎马步,但别说同时舞剑什么的了,上身也不动,他站了几分钟,腿就酸了。老人走过来,搭了一下他的手腕,说:“你心跳很慢,这很好。但你呼吸太快,还是太浮躁。你静不下来。静下来,你时间过的也慢了。”
      孟思扬感觉这个老人就像武侠小说里面写的那种旷世高人。老人说:“深呼吸,把每口气吸到丹田处。”
      孟思扬深吸一口气,果然感觉心静下来许多。老人不再跟他说话,转身走回去,拿起剑继续练。
      孟思扬忽然感觉,自己在老年公寓学到的东西比付出的东西多得多。而这些差不多都是在年轻人身上快要绝迹的东西。
      孟思扬不敢荒废了自己的身体素质。老年公寓里的很多健身器材,有些对老人来说实在太不合适了,比如那根最高的单杠,基本没有老人会用。其他的器材上的漆都磨掉了一层,只有这根单杠很光滑。孟思扬便天天用它来锻炼,先拉一百个引体向上,这是单杠一练习。二练习是卷身上杠,虽然看起来比引体向上难,但如果熟练了,其实要比引体向上省劲。但连续做多了会做得晕头转向。幸好孟思扬不怕这个,他能连做几十个。
      单杠练习三和四分别是单立臂和双立臂,对他来说也小菜一碟。练习五是腹部绕杠,和卷身上差不多,但不需要每次引体向上先拉上去。这听起来比卷身上杠容易,但实际上技巧要求更高,也更危险。
      熟悉了自己的生活环境后,孟思扬开始早上跑步了。只不过他的跑步方式与众不同,一般人也做不到。实际上他是跑酷而不是跑步。他很少在路面上跑,而是先爬到一边的一个房顶,就像上次逃避警察追捕一样,沿着街旁的楼房顶上蹿下跳。但他只会在凌晨五点左右出去锻炼,六点就回来,因为天快亮了,天亮了他就不敢这么做了。回来后,就开始例行公事,打扫卫生,给老人端茶送水。
      自己以后会怎样,孟思扬很少想过。他知道自己不可能一辈子待在这里,总有离开的时候,但什么时候离开,离开之后去哪儿,他没有想。他现在算不算有工作,都很难说,因为他没有工资。就算他出去找工作,也只能找那种根本不需要文凭的体力劳动活,亦或是常被大学生们挂在嘴边视为最差的工作——清洁工,扫大街。但这对孟思扬来说是完全有可能的。毕竟他只有小学文凭。甚至他手里也并没有小学毕业证,只不过恐怕没有哪家用人单位会真的要他去找自己当年的小学毕业证来证明他上过小学了。
      秋去冬来,天渐渐冷了。而孟思扬身上穿着的,则一直是他出狱时候穿的那身衣服,一直就没换过,汗也浸透了,泥也浸透了,在太阳下晒干后摸着硬邦邦的。但他的确没有衣服换。虽然他身体素质很好,并不怕冷,但老人们看见他衣服单薄,总是关切地询问他。还有老人直接给他钱让他去买衣服。孟思扬知道老人们并不缺钱,尤其是那些儿女很忙的老人,他们的子女有时候为了弥补不在身边的亏欠,会给他们很多零花钱,但老人们需要的不是这些。但孟思扬从没有收过老人们主动给他的一分钱。直到张静直接给他买了一身衣服,对他说:“你再不换衣服,老人们可都有意见了,都不敢靠你太近。”
      孟思扬才只好收了,换了衣服。
      这几个月,老年公寓里也发生过一些很伤感的事情——有老人去世了。当然在他们去世之前都被送到医院去了。孟思扬心里总要伤感好几天。不断有老人被送进老年公寓,当然也有老人被子女接回去的。人走人留,但总体还是很稳定的。这和学校不一样。
      秦国胜却一直没再来看过孟思扬,似乎挺放心他在这里,不认为他会潜逃。孟思扬不知道的是,秦国胜这段时间一直在找俞龙海。他当然不会轻易相信孟思扬说的俞龙海已经死了的话。但毕竟此人已经好几年销声匿迹了,根本没有任何线索可言。秦国胜到底一无所获,只能姑且相信他的确已经死了。
      孟思扬以前对星期记得很清楚,因为他的行动时间是以周为单位的。但来到老年公寓以后,星期几对他已经无所谓了,因此渐渐淡忘了星期。只有有些老人的家人会每周或每两周来看望他们的时候,才提醒他一下到周末了。但他也不在意。他没有周末。或者说他天天都是周末。
      不过一个星期天的早晨,孟思扬忙完自己的活之后,照旧看着那个练剑的老人舞剑,忽然门口传来脚步声。孟思扬下意识回头一看,却见一个女生朝这边走了过来。孟思扬已经很长时间没见过同龄人了,更不要说同龄的女生了,一时愣住了,没反应过来。这时女生却忽然冲他喊了一声:“爷爷……”
      孟思扬大吃一惊,这才意识到她不是在喊自己。他忙回头,看见那个练剑的老人已经把剑放下了,脸上露出笑容。女生快步跑过来,根本没看孟思扬一眼,跑到老人前面,抓住他的手,撒娇道:“爷爷,好长时间没见小蓉了,您想不想我呀?”
      老人摸了摸她的脑袋,只露齿微笑道:“爷爷当然想小蓉。你哥哥怎么没来呀?”
      女生说:“他整天跟我爸一样,不知道忙什么,神神秘秘的。”
      老人问:“你爸最近也很忙吗?”
      女生说:“他呀,整天无事忙。前几个月出了个不知道哪门子的江洋大盗,那么多警察折腾了好几个月才抓住,居然是个十几岁的孩子。后来他又说这孩子背后可能还有什么人指使,又去找那个人,又折腾了好几个月,还是什么都没找到。”
      孟思扬听了大吃一惊。老人却看了孟思扬一眼,对孙女说:“好了,别说这些了。怎么样,刚上高中,还适应吧?”
      女生点点头,开始说她在学校里发生的一些琐事。孟思扬心里却越来越疑惑,开口打断了他们祖孙的谈话:“哎,老爷爷,您贵姓啊?”
      女生很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老人仍然只微微笑了一下,说:“你都在这里两个月了,还不知道我姓什么?”
      孟思扬说:“我也不好意思问您哪。”
      老人说:“你不用问,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儿子就是上次送你来的那个警察队长。当然,他也跟我说过,让我对你留神。”
      孟思扬说:“啊,那这位就是秦队长的千金了?久仰久仰。”
      秦蓉奇怪道:“你认识我爸?”
      孟思扬说:“你刚才不还提到一个十几岁的孩子吗?我不是十几岁吗?”
      秦蓉吃惊道:“你……你难道就是那个……小偷吗?”
      孟思扬说:“叫小偷多不好听。你刚才不是说我是什么江洋大盗吗?”
      秦蓉问:“你怎么会在这里?”
      孟思扬说:“我被无罪释放了啊。不过你爸怕我又惹事,给我找了个工作,让我在这儿做义工。”
      秦蓉奇怪:“无罪释放?为什么?”
      孟思扬说:“你爸好歹也是警察,你怎么连一点儿法律常识都没有?我的年龄根本不够判刑的。”
      秦蓉无话可说。这时秦老先生说:“小蓉,现在你该叫他弟弟。你爸是他的指定监护人,从法律上来说,他已经是你弟弟了。”
      秦蓉“啊”了一声。孟思扬说:“算了,什么法定监护人,我又不是没有父母。”
      秦蓉问:“你有父母?”
      孟思扬低下头摆弄手指头:“我又不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怎么会没父母?只不过他们都死了而已。”
      秦蓉问:“那……你叫什么?”
      孟思扬说:“哈,所有警察都把我的名字倒背如流,还没见过我的时候就都知道我的名字了。你爸也没跟你说过吗?”
      秦蓉摇摇头。孟思扬说:“我每次作案,都会在现场留下大名。就算如此,他们还是根本抓不住我。”
      秦蓉说:“你还是没说你叫什么。”
      孟思扬说:“我叫孟思扬。”
      秦蓉问:“那我爸是怎么把你抓住的?”
      孟思扬说:“当然是用比你能想到的最卑鄙无耻的方法还卑鄙无耻的方法才把我抓住的。所以我瞧不起你爸。”
      他当着秦老先生的面也这么说,毫不客气。他不知道秦国胜有没有告诉父亲孟思扬是如何落网的。秦蓉叫道:“不许侮辱我爸!他才不会用什么……你说的卑鄙无耻的方法呢。”
      孟思扬说:“好啊,那我就说出来,看谁比谁卑鄙。他得知我曾经资助过一些贫困学生上学,知道我原来还是有同情心的,便设了一个局,让一个警察阿姨打扮成一个落魄的妇女,自称孩子重病,家里没钱手术,在街上乞讨。我碰见了,不能不管啊,就跟着她去了医院。结果在那里等着我的都是警察。”
      秦蓉说:“既然我爸已经找到你了,又何必假设此局?直接当街抓你不就得了?”
      孟思扬哼了一声:“有那么简单吗?上次他在银行的金库,那么戒备森严的地方,把我堵在里面,最后愣是让我跑了。那个女的说手术费要两万,知道我身上没带那么多现金,肯定会去偷医院的保险柜,警察就是在那儿把我堵住的。”
      秦蓉哼了一声:“可还是你偷钱在先,不然你也不会落网啊。”
      孟思扬刚要说话,秦老先生先回答了:“可小蓉你也不想想,那是医院,孩子得了重病,医院拿不到钱就不手术,我想孟思扬这么偏激的人,当时不把医生打一顿,都已经算客气的了。”
      孟思扬说:“对对对,当时那个医生问,钱交齐了没有,孩子病很重啊,可不能再拖了。我都不知道他说这话的时候怎么想的,当然现在想想,恐怕是跟警察串通好的。”
      秦蓉说:“那也是……谁让你把我爸折腾得太惨了,他也是没有办法了。”
      秦老先生说:“话也不能这么说。作为一个警察,他的最终使命是维护社会的稳定。社会之所以不稳定,主要原因还是因为道德诚信缺失。你爸这个做法,倒像是跟那些善于欺骗善良的人的骗子学的。但这么做的结果,就是像孟思扬这样还很有正义感的窃贼,都不敢再做好事了。只能说,因小失大,南辕北辙,饮鸩止渴。”
      他连用了三个成语。秦蓉吐了吐舌头。孟思扬说:“所以我瞧不起你爸。”
      秦蓉说:“好吧,连我爷爷都帮你说话。我说不过你。”
      孟思扬说:“再有,就是我妈妈的冤死。有人为了救我母亲而杀了人,结果我妈跟警察承认说是自己杀了人。警察不查之下就定案了,结果她判了死刑。当时她怀了孕,生下我之后就执刑了,我也就成了孤儿。后来我知道,那件案子,也是你爸审的。”
      秦蓉愣了一下:“好熟悉。我记得好像看过这个案子的档案,不过档案上没说,是个冤案。”
      她忽然一拍脑袋:“我想起来了,是孟扬!你妈妈叫孟扬!所以你叫孟思扬!”
      孟思扬冷冷地问:“有什么好激动的吗?反正这一件事,我不可能原谅你爸。”
      秦蓉说:“那是你妈妈自己承认的,都承认自己是凶手了,还有什么必要查下去了?”
      秦老先生又打断她:“你又错了,小蓉,警察是不能相信犯人的一面之词的。哪怕是承认自己的罪行的话,也不行。先不说这个案子,如果是团伙作案,会不会有可能,元凶派一个忠心耿耿的手下去自首,承认所有事情都是他做的,真正的元凶却逍遥法外?警察难道能相信吗?”
      孟思扬说:“何况,当时死者是两个成年人,我妈妈那时候才十七岁,承认自己杀了他们,你爸居然也信。”
      秦蓉说:“我又不是警察,都冲我来了。你跟我爸说了吗?”
      孟思扬说:“他自己知道。不然的话,他也不会帮我找在这里工作的。”
      秦蓉嘟囔道:“别把我爸想的那么坏。他是个好人。”
      孟思扬想,自己在这里待了两个月了,秦蓉就算是上高中,也不可能两个月都不放假吧?自己怎么以前就没见她来看过她爷爷?
note作者有话说
第4章 敬老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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