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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初遇 ...


  •   十丈黄尘千尺雪,可知俱不似江南。

      魔会杀性大起,也会诗兴大发,何况如今这凄凄惨惨的状况不正适合吟诗作赋、附庸风雅么?冒着细碎的棉雪,背着硬要贴在背上的朱厌,吞佛童子一步一步踏在雪地上,经过一棵又一棵挺立梅树,那藏匿在雪中的断裂树枝也一并被踩得发出吱嘎响声,他在茫茫雪地中想起了明亮的火域魔城,琢磨琢磨才觉得吟错了诗,那处江南已无再值得怀念之物。

      吞佛童子面无表情,五味杂陈,倒也不知该作何表情。

      说到结局,上司朱武这鱿鱼炒得留情又不留情,手起袖落,光华闪现,吞佛童子未曾得到料想的结局,可要想活却也不容易。现下,也不知是否身处寒风凛冽之中的原因,他的五脏六腑仿佛集体罢了工,抖一抖都能掉下满地冰碴子;偌大的天地之间白雪飘飞,吞佛童子沿着白雪覆盖的山石而上,被冻得脸色是白上加白,可他却又感觉体内有火在烧,四肢百骸都被虎视眈眈的火舌一一燎过,似乎稍不留神,这位驾驭火焰得心应手的异度魔界先锋战神便会被那嚣张莫名的心火吞噬,在足够成为饭后谈资的魔生履历上再添上“郁气盈胸,雪地惨死”的一笔。

      吞佛童子在海上漂了好些时日,身上的伤虽不能说好了多少,但好歹能让他再苟延残喘一会儿,有那么点时间奢侈地好好思索到底是跳海还是跳船。跳海嘛,简单,眼睛一闭手脚一缚,再壮志雄雄地往海水里一扎,不多时便能化为一个壮志雄雄的黏糊恶鬼;跳船就难些,毕竟虽然行为相同,目的却是不同,然而勤奋如吞佛童子向来是“我为难,留其易以待君”的行事风格,他自然而然选了这条难路,于是飘荡数日、恢复了些体力后,他划着船寻了一处地界靠了岸,晃晃悠悠上岸找寻生路去也。

      可死,可生,生已无意,却也未到死时。既然选了这条路,那便得硬着头皮走下去;而最难的事,不过就是好好活着。

      吞佛童子呼出一口白气,感觉伤口隐隐作痛。

      天欺魔也,运气一背起来的确是会一背到底的。吞佛童子在雪地中走了许久许久,久到雪花飘了停、停了飘,这山路上除了越来越多的梅树之外也依然不见其他活物,真可谓梅香盈满袖,只是近仙山,他走得慢,也难免有些烦躁。正穿梭在梅枝间思考着是否要更变行进路线时,忽地,吞佛童子神色一敛,冷笑一声:“汝是何人?”

      他面前是一片红梅林,向上眺望,不远处有座山头,白雪皑皑间似是有几间房屋。

      过了片刻,正巧一阵寒风吹来,一个年轻男声也一并响起,直让人觉得这从梅树林中传来的回答是乘风而来:“魔物休扰。”

      “休扰?”吞佛童子反问,对这开门见山感到可笑,“吾可还没有真正地‘扰’汝,汝是要见识一二吗?”

      受伤的魔脾气跟这风雪天一样恶劣。

      梅树林内一时归于沉寂,却又忽地一声金鸣,一道剑意自纵横交错的梅枝间直冲而来!吞佛童子站立不动,只并指如刀轻挥而去,以杀气代剑气与那道莽撞剑招焦灼相抗,直至冲得那道剑意烟消云散,所到之处梅瓣飘散,正是一场红白翩飞之雪。出手落败,梅树林中的剑客仍未露面,吞佛童子感到他虽不至怒不可遏,却是恼意更甚,方才那一招不过是恼他这魔物目中无人,现下却像是要将他斗个雪中倒栽葱了。

      只见一招刚逝,后招再起,梅树林之中的剑客轻叱一声,原本平静的梅树林内传来了隆隆轰响,吞佛童子眯眼一看,原是有片片雪刃裹挟着地上残梅如雨般直冲而来,这原本轻柔的雪团被剑者灌入道道剑气,内里包藏的梅瓣也锐似剑锋,眨眼间已如破空利矢般袭向吞佛童子的面门。

      吞佛童子笑了一声,身影倏地自原地消失,再出现时已见他跃至半空,红发白衣在这红梅白雪中竟是难分难舍;他神情从容恰似观梅赏雪,眼中戏谑之意也更浓,在那雪刃梅锋沾上他衣角之时,只见他运出一掌,魔印在空中瞬间凝结而成,淡淡红光也化作数百道剑气穿过雪刃反向刺去,直把这一绵里藏针的剑招打了个七零八落,而那道道红光也不恋战,呼啸着拐了弯冲上天穹,炸出朵朵噼啪烟花。

      “汝何不现身一见?正面交锋,也免得这般使不出全力,无趣。”吞佛童子轻巧落地,雪地上的足迹是淡若无物。

      “吾无心打斗,魔物,速速离去。”那神秘剑客再度出声,却是回避了吞佛童子邀他一战的言语,而这话语中无波无澜,丝毫不像方才两招打来、毫不手软之人。

      听这剑客的声音像是个少年郎,吞佛童子看他方才攻击中的破绽,便也能猜到此人不是什么老练沉稳的剑者,不然吞佛童子化解雪刃梅锋之时,早该将那魔印打出、直取剑客要害了。他许久未见苦境之人,现下却正有一个傲气少年送上门来,正坏脾气的吞佛童子心生调侃之意,抬脚作势要踏入梅树林中,一根梅枝却破风飞来,深深插入他身前雪地之中。

      “佛魔异途,不得侵扰,佛门净土,不得染指。”少年剑客依旧固执地阻挠着他,言谈间也彰显了他守林人的身份。

      “哦?”听这意思,附近似还有寺庙,想必就是不远处山头上那一处,吞佛童子冷哼一声,“吾也算时运不济,竟又遇上汝等佛门中人。”他在真心抱怨,却也没说什么粗鄙之言……虽然内心如何评述就不得而知了。

      梅树林中的剑客又归于沉默,像是不愿与吞佛童子多言。而吞佛童子虽然对那群秃瓢没什么好感,但是……他不动声色地按了按旧伤处,手下触感是一片濡湿,看也不用看便能知道是伤口再度裂开渗血,大概是方才过招的缘故。吞佛童子转念一想,他跳船上岸原本就是要找一处地方好好治疗,倒也没事先想着是要去医馆还是寺庙,只是若要就近踏入这座寺庙,也不知那群神神叨叨的和尚会对他这个与一步莲华大师互坑坑到两者都不大好过的魔作何感想。

      “你受伤了。”梅树林中的剑客想必是闻到了这血腥味,语气里有些犹疑,“吾……”

      吞佛童子清楚自己的状况,这伤反反复复就没有彻底痊愈的机会,能吊着一口硬气走到这里已然不错,再挑挑拣拣安身之处恐怕还是得回去跳海。他打算活下去,尽管他已在走完背叛之道后记完了心里最后一笔账,却仍旧不怎么想死;也曾被算计,也曾历落拓,而死,却是吞佛童子从未考虑的事情。

      “若有来世……”

      “不要说来世!你的今生还未完!”

      他脑中的记忆是铺天盖地的书页,随意翻开泛黄一面都可窥见一段残缺过往,有个人、一个痴人,硬要拖着他活下去、看看他自己这漫漫一生,吞佛童子别无他法,拒绝何用?斯人已逝。难道是出于这个原因吗?吞佛童子有几分不屑,却当真没敢轻易说死,非要说出个中原因,像是怕负了约定。

      此谓之何?以命换命。

      吞佛童子有点被自己酸到,他阖了会儿眼调息,决心不再想这翻来覆去、狗屁倒灶的东西。他拔出直插在雪地上的那根树枝,握在手里潇洒地挽了个剑花,不疾不徐道:“吾需要一地疗伤,汝这所谓净地倒是合吾口味,既然汝坚持,那么吾跟汝比试一场,如何?吾赢了,汝便要让路,吾输了,自会离开此地。”

      虽说硬闯要来得快捷,可现在他已算自由身,责任与压力都如过往云烟……猛然意识到这一点,再坏的脾气也能容许耐心的存在了。

      况且那渗了血的伤口,还是疼得很啊。

      梅树林里再次沉默了片刻,才又有人声传出:“你凭何赌?”

      这可笑怜悯。吞佛童子嘴角有些冷然笑意:“赌汝不敢赌。”

      一时间只有梅树林内树枝飒飒。下一刻,吞佛童子清楚地听到了利刃出鞘之声,随着这滚滚风雪,出鞘声与少年郎平和话语一并响起:“接招。”

      这便算是答应了。吞佛童子轻笑一声,看似随意地抬手摆了个起剑式,心中的得意算盘打得震天响;而朱厌不是出鞘之时,就算它再是吵闹着散发淡淡魔气,吞佛童子也置若罔闻,他翻手一挑,雪地上方才少年剑客丢来的那梅枝已然充当了他的第二利剑。

      这一次剑客的攻势不再如早先那样警告意味大于对战之意,而是招招凌厉、招招紧逼,细密如针的攻击像是风中柳絮,无声无觉地便将敌手团团包围。这边提神应战的吞佛童子却又打得无聊,少年剑客的剑招虽然精妙熟练,到底还是有一份不曾见血的青涩,跟吞佛童子在尸堆血泞中磨砺出来的招式相比较还是差得太远,吞佛童子自己也不知道是该高兴这烦人剑客能被他不费吹灰之力拿下,还是该在意这对决的趣味了。

      那剑客在林中迟迟不肯现身,只控制着一柄平凡无奇的单手细剑与吞佛童子对决,从一招一式中,倒也能察觉出他对索然无味战况的不满,与吞佛童子过了几十招后,这少年剑客忽地剑锋一转,一股冰冷刺骨的寒意从梅树林深处冲出,掀起了漫天飞雪,直把这方天地的流动气息都凝固住了一般。剑招击来,只听少年剑客报出剑招名:“雪乂冰丰。”

      好一招雪乂冰丰,吞佛童子挑了挑眉,看出这招与之前不同的气势,便也勉为其难打起了些精神,将梅枝作长剑破空划了道轨迹,他沉声道:“红莲吞日。”

      剑气化作千百朵火莲疾驰而去,这红莲中还有条条火绳,灌入真气后的剑招威力不可小觑,那横冲直撞的霸道气势分明是得了吞佛童子一两分傲气真传。

      尽管那空中飞击的宝剑挡去大半攻击,可仍有火焰趁虚而入、直取少年剑客,那梅树林内传来剑鸣抵抗之声,吞佛童子隐约看到积雪纷飞,却仍旧不见人影;少年剑客铁了心般不以真面目示他,坚持只以真气御剑飞出,于是堪堪破开吞佛童子这招红莲吞日后,青锋宝剑在空中打了个转,划出数道冰冷残影从四面八方朝他直直刺来。

      “梅魂葬月!”

      一声轻叱,十数道剑锋残影又一分二、二分三,漫天飞舞如又一场新雪。吞佛童子略一沉吟,以树枝在周身一笔画圈,行至末端时挑起一拨雪,霎时便有灼热如红莲般的火焰从地上升起,潮水一般向四面八方涌去,与那半空中密集的剑锋剑气扑作一团。

      “吾这招,唤作赦心炎。”吞佛童子勾了勾嘴角,背负在身后的朱厌有些躁动,想必不满吞佛童子不让它混入这场争斗,“‘梅魂葬月’对吾的‘红莲吞日’?那汝可有‘千影雪’破吾此招么?”

      话一出口,吞佛童子皱起了眉,他自觉自己的闲情雅致不会持续如此之久,可又为何对起了剑招名字来?红莲吞日、梅魂葬月,赦心炎、千影雪,倒是工整得很。

      剑客不语,一时间只有梅树林内外剑影纷纷、残梅落雪,两人对决,一边是藏匿林中御剑以代,一边是以树枝替剑游刃有余,虽然两者还未兵刃相接,却已有战意沸腾。吞佛童子见招拆招,也不知这傲然的少年剑者到底哪里勾起了他的兴趣,他白袖翩飞,心情意外地愈发愉快,身上那牵扯五脏六腑的痛也算不得痛了。

      “哦?这招甚得吾心,唤作何名?”吞佛童子身影一闪,脑后红发被飞驰而来的冰刃削去一缕,他感受得到剑客越来越熟练的剑招套路,心想自己又白打工,给小朋友当了回免费陪练。

      少年剑客历经这半盏茶的打斗,已是有些力竭,可他仍答了吞佛童子的话,只是话语中有些迟疑:“……千影雪。”

      细细听来,似乎是带了些被看穿的窘迫。

      吞佛童子几乎控制不住脸上笑意加深,他觉得这少年剑客有趣极了,森森笑着调笑道:“果然有此招,既然有缘有份,不如吾与汝创一套郎情妾意剑如何?”

      许久没损人,损起来就没个正形,大人的世界十分污秽。吞佛童子听着那少年一声轻哼与一句“无聊”,竟奇异地感到满意,他觉得自己大概是在苦境正道与异度魔界当中挤压太久,整个魔都有些心理扭曲了,真是悲惨魔生。被话语调侃的少年战意更甚,似乎快触到了他的杀意边缘,兴许少年也是头一次遇到吞佛童子这般心机深沉、内心变态的魔物,一时间就这样被带着跑了。半空中飞舞的宝剑袭来的剑气招招凶狠,震得以树枝抵抗的吞佛童子也有些虎口发麻,他眯了眼,正要一招“蚀心魔火”推开纠缠不休的长剑时,胸口忽地传来一阵剧痛。

      他一时分了神。

      剑客的那柄与吞佛童子争斗已久的宝剑携带排山倒海之势裹着雪碴子当头劈来,后者却冷汗直冒,不复上一刻悠闲自在的潇洒意气,他脚步虚浮地往后退了一步,胸腹处的伤口流血汩汩,手上再已无力破解剑招。

      朱武没让他立即死,也没让他好好活,吞佛童子在这小打小闹中得意忘形,身上的伤便适时地将他拉下云端,非常恼人。

      ——怪倒也得怪这位劳模一时兴起,忘了自己是为了挂病号而不是撩拨林中剑客,这下给玩脱了。

      正当吞佛童子估量着这一招硬扛下还能不能醒来时,那如疾风箭矢般的飞剑在他眉间前一寸生生停下,似乎还因止步得太过突然,吞佛童子就这么被无情地甩了一脸风与雪。他听见梅树林内有衣料摩擦声,紧接着是轻盈脚步声,吞佛童子的意识尚有一丝清明,他想:

      还是叫眉来眼去剑吧?

      可是话没开口,喉咙一阵腥甜,吞佛童子气血上涌,在意识混沌间吐出一口血来,染得那白衣与白雪都像绽了一团红梅。

      恍惚间他感到有人接近,带着的是一身冰雪寒气,吞佛童子眼前模糊一片,只是一片白、几点红,还有一团不知名的绿。这团绿色在冰天雪地中尤为显眼,吞佛童子想多看几眼,却怎么也看不清,他耳中一下是血液奔腾之声,一下是那少年剑客忽远忽近的声音。

      “起来,吾带你去疗伤!”

      听得他有些愣,身上又有些冷。

      吞佛童子也不知道自己应了什么,是“好”,抑或冷笑,他自认这是继几个恼人和尚之后,魔生数不清地次栽在他人手中,也不知道是否因为有了先前经验,这次的感觉要好了那么一些。他鼻间是淡淡梅香,胸腹是撕裂剧痛,眼前是光怪陆离,略一思考,稍作考量,吞佛童子干脆地昏迷了过去。

      赌汝不敢赌。

      现身搭救的绿衣剑客看着杀机散尽的吞佛童子,眼中有些困惑,嘴上却默然无语,仍然搭着高他一个头的魔物的肩、背着剑朝梅树林中走去,只留下一串轻浅脚印。

      雪又下大了些。

      数日后。

      飘然如扁舟,沉重如磐石,吞佛童子觉得自己轻飘飘地像张纸似的,整副身躯空空荡荡,拎起来不知还剩几斤几两重;可想要抬起手时手臂却纹丝不动,如同有岩石压得他透不过气,抑或他早已化作了那块岩石。不知身处何时,不知身处何地,他在黑暗中看到了很多纷飞杂乱的画面,看时印象深刻、细致入微,回想时却只余一团模糊的花花绿绿,吞佛童子没由来感到一些恼意,脑中又猛然响起一句螣邪郎满含讥讽的话语:……做过的事也厚着脸皮否认,老年痴呆……

      老年痴呆……

      没这回事啊!

      吞佛童子习惯性皱起眉,眼前飘荡的画面像水中月一样散了,匆匆看到的最后一眼,是一团染上鲜红的暗绿色。他忽地睁开眼,整个世界忽然变得开阔起来,窗是窗,桌是桌,白衣在床头,朱厌在胸口。淡淡的日光从窗棂照射进来,屋子中央生了一盆火,可这冷风灌的猛烈,火再烧得旺似乎也没什么用;吞佛童子轻呼一口气,感觉喉咙有些干涩,而各部关节都有些绵软无力,创伤处依然有点火燎般的疼,但是那颗纯粹的魔心还欢喜地跳动着,此时此刻,想必能感到痛也是一种福气。

      “吾没死。”他轻声道,也许是回应胸前朱厌传来的细微魔气,“但是汝可真重啊,下去。”

      朱厌:“……”

      吞佛童子刚冷着脸坐起来、拿过衣服套上光裸的上身,这间堪称家徒四壁的小屋的屋门便被人从外打开了。

      他抬眼望去,只见一个绿衣少年走了进来。

      少年模样看起来约莫十七八岁,背上还背着一把布条层层包裹的剑,他手臂上缠了几圈绷带,原本洁白的绷带却有淡淡的血色晕开;少年顶着一头乱毛,乍一看上去活像一团黑绿海藻,可走近了之后也能看出这头毛跟披肩的顺滑长发一样是被好好梳理过的,所以……是柔顺的海藻。少年面无表情,既没有看见吞佛童子苏醒后的轻松,也没有跟凶残魔物共处一室的小心翼翼,只见他放下手中的药杵和药臼,伸手过来就要掀吞佛童子的衣服。

      “汝是那梅树林中的剑客?”吞佛童子看着身带药草气味的少年熟练地扯下裹在他腹部的绷带,往好处想来是要打算给他换药,便也没有阻止他,“嗯?吾看汝倒是有些面熟……”

      他若有所思地看着少年,倒也没说假话。

      就像是午夜梦回时记忆模糊的一场短梦,在很久以后,在此时此地,短梦重现,眼前人无比熟悉,又无比遥远。

      少年一言不发,只自顾自将换下来的染血绷带扔到一旁,从怀中又掏了卷新的出来。吞佛童子看着他嘴里像是在嚼着什么,不由得挑了挑眉,心里觉得少年像只冰天雪地里的松鼠。

      一心一意裁剪着绷带的少年似乎感受到了伤患的疑惑视线,好歹才含糊着答了一声:“药。”

      哦。吞佛童子还没再说些什么,就见绿衣少年拿着一块纱布,吐出嘴里一团黑乎乎绿油油的东西覆盖其上,而后迅速地将这块药纱摁在吞佛童子那已结了淡痂的伤口上,再将事先裁好的绷带一圈一圈紧紧裹好,整套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一股钻心似的疼痛像油入热锅般在吞佛童子的伤口处翻腾,而疼过之后却又有阵阵清凉蔓延开来,吞佛童子被这天上地下搞得死去活来、闷哼出声;一向优雅又强横的魔还没做好面对这淳朴上药方法的准备,难免一时间脑袋卡壳,他看着在眼前晃悠的黑绿黑绿的脑袋瓜,晕眩间有那么一会儿,他觉得这药定是从这脑袋上拔下来的,不然怎么就这么扎人。

      上完了药,少年也不急着走,他拿过药臼坐去窗下,又将自己手上渗血的绷带取下,将药臼里面的药浆挖了些糊上去,就这么自个儿上起药来了。吞佛童子瞥见少年手上长长一道的伤口像是被火焰燎过,便知道这是自己所为,他回想了会儿到底是哪一招击中了少年,却是一无所获……似乎哪一招都有可能。

      就算隔空对招再无趣,他也是有认真打的,擦不到皮大概才是怪事。

      “吞佛童子。”少年给自己换完药,忽地出声道,“你是吗?”

      吞佛童子看了他一眼,反问:“在汝看来呢?”

      “驾驭朱厌,唯有吞佛。”少年站起来,看了一眼被吞佛童子放在枕边的朱厌。

      连带着吞佛童子也顺着少年极深沉的目光看向枕边的武器。

      朱厌羞涩地闪了闪红光。

      吞佛童子迅速地把它揣到被子里捂好,转而问道:“吾是吞佛童子又如何?汝已经救回吾一命,想反悔怕也是迟了。”

      少年静静地看着他,想了一会儿,才道:“吾不后悔。”

      吞佛童子看着少年的神情,听着少年的话语,一颗魔心毫无理由地悸动了一瞬。他有一种没来由的兴奋、渴望以及犹疑,若要找一个物事来形容,吞佛童子仿佛正对着一株蒲公英,哪怕他只是稍重地呼出口气,千百片白絮就会离他而去、再不回还。少年的眼睛沉静如深潭,整个人都像窗外不化的冰雪,饶是吞佛童子也感到了一丝寒意,可却没有闪躲的道理。他看着靠窗而立的少年,问出了他昏迷前与少年过招时便问过的问题:“汝是何人?”

      少年迎着吞佛童子的目光,道:“无名。”

      又一个无名?还是不愿告知?吞佛童子慢条斯理穿好衣服,胸腹处理好的伤口只剩下些又麻又痛的感觉,而朱厌在被褥中魔气四溢、闹个不停,他轻笑一声:“名字的意义,非同一般,只怕汝不该是无名。”

      大概是他师弟赦生童子离去太久的原因,吞佛童子练就的“别人不理我我也可以说得天花乱坠”技能许久没有动用,他觉得自打遇到这少年剑客之后自己就变得特别烦,偏偏脸上安着的一双眼睛又忍不住要绕着少年打转,吞佛童子暗自品味了一下,觉得自己有点魔怔了,想来是下岗综合症。

      而那自称无名的少年不置可否,他上下看了看吞佛童子,似乎在确认他的身体状况;见无甚大碍后,他才道:“你不是寻常魔物。众生平等,救死扶伤,本分也。吾该上早课,要走要留,在你,无人阻拦。”

      听着这简洁的话语,吞佛童子也明白了少年救他的动机——其实根本没有动机,这少年是这风雪中寺庙里一个佛徒,脑子里一套一套想必净是些慈悲大爱的东西,他先前赶着吞佛童子离开是他守林的任务,而后来救了吞佛童子回来便又是愚蠢的善意了。吞佛童子不想死,却也觉得自己不值救,他永远也搞不懂佛门之人到底是出于什么心境,如一步莲华,如记不清的一莲托生,又如……

      他又卡壳了,那场短梦倏忽远逝,吞佛童子想不起来内容,却感受到了那种强烈的感情,呼之欲出,似要将他胸膛也撑裂。

      他也许该走。

      吞佛童子应了一声,便阖上眼坐在床上开始运气调息。少年见他终于不再多说,便就拿起药杵和药臼推门出去了,厚实的鞋底在雪地上踩出的细微声响在这空寂的屋子里回荡、漂浮,一下一下合在吞佛童子平稳的心跳节奏上。

      他又睁开眼,却感受不到离开的意愿。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初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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