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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重新生活 ...

  •   天渐渐亮起来,陈意沉重地闭上眼睛,这些日子她想努力工作,走到人群中去,她想拼命吃东西,假装根本无所谓,但是她什么都没有做到,连班也不能上,每天躲在房间里看电视,一部接着一部,一边看,一边哭,哭累了就睡,睡醒了接着看,继续哭,不见任何人,不说一句话。这样的日子像是慢性毒药,将她一点点引向黑暗的领域。突然有一天,当她早上醒来,一个可怕的“死”字涌入她的脑海,挥之不去,她想不到还有什么能够拯救自己。
      她把自己吓坏了,她知道不能再这样下去,顾镇的一草一木,她都见不得,离开已经成了唯一的出路。
      跟顾镇的领导说是请一段时间的假,到母校转了一圈,得到一个招聘的消息,不过是在江苏,陈意没法看着自己这么毁灭下去,半夜回到顾镇,收拾行李悄悄离开。
      这次面试也算是休整两年后的重出江湖,她始终认为商场才是真正的江湖,既然梦想的小船里容不下她,那就换个环境吧!只是这两年她一心只顾着刘震东的提升,对自己倒没有投入多少心血。哼,刘震东的投入是完全失败的,自己恐怕也已经被时代淘汰了。
      双重的打击已经让她有些恍惚,她万万没想到人生的陷阱在这里等着自己?来的这样猛烈这样残酷!陈意不愿再想,伴着汽车的颠簸沉沉睡去。

      到南京时已经过了十二点,这种从镇上出来的长途车为了中途载客,尽在小路上绕,陈意的面试在下午两点,对南京并不了解的她,满心苍凉,完全失去方向,她是破釜沉舟,万一这家面试不成功,她也不可能再回顾镇。
      车子一停稳,她就急着去打车。走到一半才发现自己手中拖着这么个大箱子,再低头看看这一身灰头土脸的大棉袄,苦笑笑,什么时候那么考究的一个女人居然变成这副模样的?
      陈意抚摸着这箱子,睹物伤怀,能永远陪着你的只有这些无情的物件!
      还好大公司招人,向来是人满为患的,有些面试者带了一大家子后援团,人多自然就没什么秩序,所以陈意的迟到就被掩盖在一片吵闹中,暗松一口气,想来从早上五点到现在只顾着赶路,一定是风尘仆仆。
      她从包里拿出镜子,看着对面那个陌生的自己,瘦了太多,脸色也奇差。只不知道这脑子里的学问经历这次劫难后,还是否如先前一般好用。
      面试一共三场,今天是最后一场,仍有这么多人。签完到她环顾四周,才发现自身这打扮,有点刘姥姥进大观园的感觉,加上身边这个和主人一样风尘仆仆足足占了两个人位置的大箱子引来周围人不时侧目。
      她倒也不在意别人的眼光,只是觉得离开城市太久,离开这些钢筋混凝土的高楼太久,一下子有些不知如何是好。她不待在屋子里,她得出去转转。
      凌云集团在市中心,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陈意站在它的面前,这牢固的大建筑仿佛正伸出一只大手抚摸自己的翁翁作响的脑袋。
      对面的商场在搞促销,请来当红的明星站台,引得围观人群阵阵欢呼尖叫,这声音几乎要冲破人的耳膜,陈意痴痴看着这一切。她其实已经在心里和这种生活告过别,哪里知道还会回来。
      这里与顾镇完全不同,顾镇有它的宁静也有它的狭隘,这里的空气也许才是疗伤的好地方。
      她爱这样的嘈杂背后自己的宁静,她也爱高楼大厦缝隙里透露出的那一束阳光,这一切时时提醒她珍惜与感恩。她坚持着不回去,至少现在她不能回去,她好好的出来的,自然也该完整地回去。
      四处转转看看,估摸着时间回到等候室里,屋里的人并未见少。
      天色渐晚的时候,终于叫到陈意的名字,跟着一个很优雅的女子身后进了一间暖气很足的面试室,她并没有脱掉身上的大棉袄,在被别人选择的同时也想看看“它”的涵养与品味。陈意摆出她的微笑,曾经有一位年长的教授这样形容过她的笑容:“无论什么季节,只要陈意一笑,就是春天。”容貌有保鲜期,笑容大概也会有吧!
      简单环顾一下对面,大概7个考官,只有一个是女的,正对面的一定是大领导了,看着还算慈祥,陈意便把笑容定格在他的脸上。简单的寒暄后,考官开始发问,问来问去,似乎都是没有主题的随性聊天,陈意想到下午在走廊上听到别人的对话,知道他们为什么感觉不好,这种面试考生一般都是毫无头绪,被考官牵着鼻子走。
      只听考官又问:“刚刚看过你的简历,学的中文,成绩也还不错。你先给我们介绍一下平时都看些什么书。”
      陈意想着自己看的书成千上万,定不会全说出来,列书单的是下下等的员工,这样的人不用也罢,这么短的时间他不为真想知道你看了哪些书,只是想看你应对的能力,你既要说出一两部最能代表水平的作品来,同时也不能让非专业的导师觉得浮夸和不实在,当然最重要的是你要做好被打破沙锅问到底的准备。陈意是这么想的,可是说出来的话却不大周全甚至很露怯:“我其实不太聪明,古今中外的书看的不比人少,但全是出自兴趣爱好,没有为升学的目的,都是浅尝辄止!”
      “你刚刚算回答我的问题了吗?”
      “在我眼里能称为书的都是好书,只要是好书我都读。”陈意见对方不满意,又补充道。
      考官见答,又说:“你看这样,今天这么多考官里面正好有一位是中文系的专家,下面将由她和你探讨文学方面的一些见解,你看行吗?”陈意不由得随之点头,一直提醒自己挂在脸上的笑不知道何时也忘了,她怎么可能变成连一本书名都没勇气说出来的人,可是有好几次机会话到嘴边她就是没说。
      直到此刻她隐约为自己身上存在的问题找出了答案,如果说四年的付出没有得到认可只是给她重创,那么这一趟爱情的涉险于她就是一道魔障,万事像是隔着雾气一样存在于记忆中,更不客气地说现在的她于万事上皆不通。上学时,她比所有人都努力,其实她很小的时候就开始读书,她不谈恋爱,不逛街,也没有其它额外的爱好,只爱看书然后写作,可是也许就连书都已抛弃她,只要一努力去回忆,便像掉进了深层的梦里,分不清真假,头也痛的厉害,一想到这,再看对面的考官便更觉得心虚。
      主考官侧身与人群中那位唯一的女考官低声交流了几句,只见女考官看着她开口道:“你不用紧张,放轻松一些。也算不上探讨,咱们聊到哪是哪,行吗?”
      “好。”
      “所有文学作品或者文学形式中你喜欢哪种?”
      “古代文学,特别是诗词。”
      “我很同意你的观点,中国古代文学博大精深,你觉得作为文科生你比理科生的区别或者优势是什么?”
      陈意一听这问题脑子里涌出许多答案,一一的列出自己的长处来,却又立即遭到否定,一次的失败影响了她对自己所有的肯定,最后她回:“我觉得这种区别是一种气质,而气质是看在眼里的,不是说在嘴上。”陈意回答完就觉得似乎有不妥,她都是乱七八糟的说的什么!
      “你有这种气质吗?”
      “我希望自己有。”
      “当然气质这个东西是需要时间积累的,我们不能单凭几分钟的面试就准确地判断一个人,你说对吧?如果你觉得上一个问题比较空,我问一个最实在的,你能不能带着我们分享一首有代表性的诗词?”
      陈意知道前面她回答的都不好,如果这个问题再答出什么《静夜思》《春晓》,那她跟那只可怜的箱子就要重新寻找去处,于是她努力克服头痛,逼自己来个狠的,就那个‘孤篇压倒全唐’的《春江花月夜》吧,证明一下实力,那诗全篇三十六句,每四句一韵,若不是专业学生,谁能记得,这首诗加上刘希夷的《代悲白头翁》是她背的滚瓜烂熟的,也没空在脑子里过一遍,只来得及把题目抛出去。
      “跟我们分享一下!”
      陈意听到这句话就简单说出这首诗创作前后的故事,在文坛的重要意义,接着机械地去背诵,用一句话形容:论记忆是一点也没有了,剩下的就是语感,一句接着一句,万一哪句断篇,那她不可能再想起来,这场面试也就随之结束,那不等别人婉拒,她自己就要自尊地先走的。
      可她居然一气背下来,中途没打一个磕碰。最意外的倒不是考官们,而是她自己,她抛弃了它们,它们居然还在脑子里,就在她曾经安放它们的地方,不离不弃,这一发现再对比人之无常,让陈意顿感难以承受,眼泪瞬间决堤,肆意纵横,自己全然不觉。
      这种并非记忆考试的场合这样的背书,也许并不合适,但她不顾对面投来的复杂的眼光,她多么急切地需要寻到尊严,她有权力在这个场合展示自己的水平并从中获得一丝尊重。
      考官说道:“在座的几位考官都很欣赏你刚刚的表现,但那只能说明你是个好学生,可我们公司需要的并不只是一个会背书的人。”
      陈意不说话,只是点头。她觉得自己有些乏,她应该休息更久一些,不该急着出来讨生活。
      她不明白对面的人为什么总是面面相觑,后面女考官又问了她一些问题,陈意的心思已全不在面试上,她见她问过来,她便机械地去回答。
      这样的一问一答持续了一会,门外突然有人敲门把中间的那位主考官喊出去,女考官便请她稍等一下。
      女考官完成了一天的任务,一身轻松与众人聊天,其中一位是红楼迷,请她到单位去讲红楼里的职场斗争,女考官一声长叹地说:“说到这个话,让我想起年轻的时候,年轻时我就研究红学,几十年下来,在这个领域也算是有点名气,很多公司请我去开讲座,一场场开下来,我的自信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我的将红楼移到职场上的视角,可以算是独辟蹊径,一段时间很受欢迎。直到有一天我给一群学生讲红楼,我正把新的观点抛出来,本以为会得到满堂喝彩,哪知道有个学生突然问我:‘老师,你不要将《红楼梦》讲的这样残酷冰冷,我觉得小说里更多的是温暖。比如57回,我最喜欢那章。多么温暖的爱情,那样的爱不含一丝杂质,可你的讲解完全就是变味的。这段插曲之所以让我记这么久,主要是两点触动到我,一是我的初心,不知在哪一年丢在了哪件事上,另外,你以为最熟悉的东西有时会突然让你觉得很陌生,比如当时我突然忘了57回是什么,这件事一直让我记到现在……”
      陈意听他们这样聊天,渐渐地也入了迷,低头间看见面前放着一张白纸,她情不自禁地在纸上写着“惠紫鹃情辞试莽玉,慈姨妈爱语慰痴颦”,我最信奉的却是伤我最深的,为什么自己是难过的,因为始终相信情感上的那个真字,以至这遇到的所有人所有事都让她更加悲伤,书里的爱情大约再也不能信了。

      走出面试室,天已经全黑了,她饿的失去知觉。
      门口还有人没有走,围在一起讨论面后感,见最后出来的陈意,想要拉她一起加入聊天,瞥见她的打扮又默契地转过头去。
      匆匆往门口走,在凌云集团的中央空调的关照下倒没觉得冷,一出大门,寒意立刻从周身漫延开来,经冷风一吹清醒了些许,这才记起刚刚在残破的脑袋的支配下背完了整整一首《春江花月夜》,天啦!她以为自己死了,原来她还活着。在十一月的冷风吹拂下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城市的夜晚里,这一刻,她突然觉得自己也许可以从那段情感中走出来的,她一定可以,她的心一定能得到重生的力量。突然想到电视剧《潜伏》里的一个情节,余则成失去挚爱左兰时大声地朗读她留下来的诗作,以此疗伤,原来正能量可以在最恰当的时候激励一个人。想到这里,她转身看着头顶“凌云集团”四个大字,大声地背起她最崇拜的杜甫的《兵车行》,“车辚辚,马萧萧,行人弓箭各在腰。爷娘妻子走相送,尘埃不见咸阳桥。牵衣顿足拦道哭,哭声直上干云霄……”一句接着一句,畅快淋漓,像是发电报一般顺利。
      陈意泪流满面,却又觉得功德圆满!

      在南京的旅馆足不出户睡到第三天被通知进入第二轮。第二阶段的面试更为直接,这次招三个人,文的一个,理工的两个,文的就写文章,理的被安排在另一个房间专业测试。这一轮有几个陈意是有印象的,那天面试时见过。文章题目不难,但想写的好却难,陈意时刻记着老师的话:第三等的文章浅入浅出,第二等的文章深入深出,第一等的文章深入浅出。
      高中时她总是有意无意地把文章写的高深,显示自己思想的深度,开始时都能得到高分,高三时老师开始找她谈话,提出了文风上的问题,同时也很遗憾地说出自己的担忧,她的思想太自由,其实不适合应试教育,他很怕应试教育的门槛伤了她的才气,一直对她都是呵护倍至,从来不舍得用世俗的标准束缚她,她随便一篇作文都可以得到老师比作文本身篇幅还要长的评语,他想竭力为她营造好的环境,可是他的能力有限,他能庇护她的至多也就三年。陈意考上大学后,老师仍然放心不下她,特意跑到大学里去找她的导师,带着她高中三年所有写过的文章,这些连陈意自己都没有整理过。
      包括在准备小说材料时,镇上的领导带着她到处寻找素材,查镇志,翻史料,找上了年纪的老人聊天……
      在成长过程中受过太多关怀,多的她都不敢去回忆,这就像是一笔沉重的债务需要她来偿还,但她难过的是自己完全还不起,当时还不起,如今还不起,将来还是还不起,她陈意将一辈子欠着别人的人情,欠着自己的理想,欠着生她养她的土地一个交代!
      也许从没有经历过失败,失败于她而言才这么难以接受吧!
      陈意一边看着题目一边又难以控制地回到过去,这几年她是失败的,毫无值得回忆的事,未来又太遥远,思绪无处安放,只能自动屏蔽掉一段岁月,回到让她觉得最温暖的地方去。
      四十五分钟后大家全部交卷,这已经是这二轮,人数锐减,而且似乎也没多少陪考的。公司人情牌打的不错,邀请所有面试者留下吃午饭。
      大家见过几次面,渐渐也相熟了,确认没有监控没有工作人员偷听后,便畅快地聊起来。有个年纪偏小的女孩声音却最大,不管是不是有意在听她讲话,那声音都不由分说传到你耳朵里。只听她对旁边的人说:“我看中的就是这公司大气,你们说说,一顿饭把其他公司都比下去了,那话怎么说的,买卖不成仁义在,在座的哪怕淘汰了,是不是也要念着这公司好的,我说什么来着,大气!”一连串几个“大气”用南京腔甩出来,让人忍不住跟着发笑。
      “你就这点出息,费了老半天劲,就为一顿饭?”
      “我是从饭说起,这饭说明什么呀,说明老板的人品和性格,大……”
      她还没来得及说完,一桌人有一半默契地替她说下去:“大气!”话音未了,轰然大笑。
      “你们别笑呀,姐妹们,我给你们爆个大料,这家的姓凌的两个老总还都单着呢,听说全是青年才俊,一表人才。从北京来的,都说是首都人民给咱南京人民送福利呢!”
      “您可别说了,回头把人首都老板吓跑啰,都请你一顿饭了难不成还要被赖上一辈子!”大家笑声一片。
      这些从来不入陈意耳的事,此刻她竟听的如痴如醉,像是在听什么七侠演义似的,她有太久不接触人群,太久没有听过这样亲切的谈话,于是看见大家笑,她也跟着笑,并不在意笑什么,反正笑总归是没有错的。
      公司的效率还是高,当天下午就通知下一轮面试人员名单。
      文职的15个人中只有五个人有幸进第三轮,5选1。
      第三轮就安排在第二天上午,程序就显得简单的多,三个人对一个,面试的顺序有点像体育比赛的赛制,预赛第一名决赛最后出场,陈意就是那最后一个。幸好那个大声音女孩没进这轮,不然定会失望的,陈意只记得她,特意替她看一眼对面的老板。对面的三个人如果有一个是老板,那也全是大爷级别的,都能当那女孩的爸了,是嘛!这才符合规律!陈意昨天还在旅馆里看体育比赛的直播,转播员解释为什么女子运动员相貌都在中等甚至以下,因为长的好看的追的人多,在专业技能上没法全情投入,自然不能达到最高水平。那么这道理在男人身上也同样适用,这个世上大凡成功的男人,其貌不扬的占绝大多数,这也倒不是能力的问题,而是相貌出众的男人受的诱惑太多,常常在成功的路上走到一半就被绊倒了。
      陈意精神状态层面的危机在这件事上就可见一斑,思绪常常为完全无关的事飘出去好远,如果不是经人提醒,收都收不回来。
      她唯一要感谢机关工作经历的一点,便是学会了坦然淡定。她直视对面的“老总”,毫无惧色,自信从容,仿佛自己也是哪个大公司的老板,只是她自己心里清楚,知识和书武装了她,而实质上内里全部都是碎的。问完很实际的几个问题后,中间的大老板接了个电话,并且又和左右两位同事商量了一番就对陈意直接宣布她被录用,问她对薪资和职务有没有什么特别的要求,陈意没敢告诉人家,自己还是一个没有辞职的公务员。这一刻她突然觉得老天太过厚待自己,她何德何能,如何受得起这样的眷顾。她没有提任何要求。只在心里对自己提一个要求,再回一趟顾镇,把一切了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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