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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二章 故人丹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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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事情的最后,我反抗无果,这位热心的大长老昂首挺胸跟在我身后,仿佛自己浑身上下都被神光沐浴笼罩着。
而应有神光散发的本君,顶着众人欢快又同情的目光,蔫吧得像一株将要晒死的小草一般拖拖拉拉往前走。
这个时候的凤翎花开得极艳烈,一团一团簇拥在一起,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的花香,天地间有朱砂的色泽铺张,映得一片火红。重檐飞角掩藏在铺天盖地的火色里,颇有些古雅的气息。
诚然,本君曾给凤族下过一个简明扼要的定位。我凤族,人不欺我,礼让三分,人若欺我,斩草除根。在外界看来,君仞山,这个由粗暴且高贵的矛盾的种族管辖的地方是绝不可能有如此古雅精致的亭台楼阁的,但在一辈又一辈凤族子弟的建设下我君仞山也充分显示了何谓精巧,何谓玲珑。
话说这座殿子我倒是真没见到过,想是我死的九万年里建成的,这倒也不足为奇。
九万年沧海桑田年华斗转,莫说造这一座殿子,就是百十座也没什么稀奇的。我问大长老:“前面那殿子是做什么的?”
大长老抬头瞅了一眼,欲言又止。“这……”他吞吞吐吐,“这……是……英华殿。”
英华殿?这殿题的名字倒有趣,活像是缅怀追忆什么人的。
“是……少司命您九万年前仙逝,用来祭奠追悼您的。”
我默然。这感觉不甚好,仿佛活人看见了自己的坟墓,还可以踩着自己的墓碑傻笑。只是我确然没想到这个人是本君自个儿。
“去看看?”我示意他给我带路,话音刚落就见他急得跳脚。
原来看活木桩子跳是这个感觉。
“这怎么好!这英灵殿平常是从来不开门的!”大长老语速较快,妥妥的心虚模样。“而我,身为一族之长老,安能以身试法乎?”
我正色,“且夫陵庙祭殿之存焉,供乎瞻仰凭悼而已矣,何谓君之说以身试法?”
大长老被我这一串文邹邹乱糟糟的繁复论句弄得头晕眼花,刚想理清思路再来战上三百回合,我做了让出巨大退步的神色哀怨的看着他说:“就在殿外面看看。”
大长老一脸不忍,我估计他的内心戏大约就是“我的三观呢”、“你的节操呢”之类的。这些东西对本君来说从来都是浮云,半个铜板的用都没有,所以从来没关照过它们。
凤炝说绥渊曾说过,若是这四海八荒九渊五海内有一个论脸皮薄厚的榜,我沉玹既然认了第二,便没有谁敢认第一。
我觉得他这般的诋毁我,分明是因为我死之前打马吊欠的钱没有还他才心生怨恨,刻意报复与我。
“这……好吧。”我持续用哀伤悲怜的表情看大长老,他终于败下阵来,继续领着我分花拂柳往悼念我自个的祭殿走。
到了可就由不得你了,小明啊,就你这心智要和本君斗,再等个几万年吧。我得意且不失悲伤的向前走,大长老观察了我的面部表情后笃定我是因为不能进去祭殿里一探究竟而失落至此,立刻马上放下戒心,雄赳赳气昂昂豪气万分踏花而行,惊得四周纷纷行礼的侍婢倒吸冷气。
英灵殿看起来不太远,但走到近前才知道路有多长。凤翎花逐次稀少,取而代之是苍碧色的青叶深处艳丽的扶桑花,华贵荼靡得像是天穹都烧了一把灿烂的颜色。我记得这种花是绥渊从西天得来的,当年似乎还在他的长辰宫里种了一大片,我时常去顺两朵回来插在花瓶里,不晓得怎么到了这里还能见得着。殿宇陈旧得很,看起来确然颇有些年头了,想是九万年前建的,就在我死了以后。
我抱着手臂站在花丛里打量片刻,对大长老说:“为什么不让本君进去?”
大长老对我的负隅顽抗深感理解,语气平和:“这大殿平日里都是关着的,禁止人随意走动,怕扰了您的安宁。”
安宁?我瞧着不让我进去才是扰了本君的安宁啊。我依旧笑,笑得着实瘆人。“关着有什么要紧?打开便是了。”
大长老了悟,善解人意地走上前去甚是娇弱斯文地推了推大门,“其实是因为并不能打开,所以老臣才三番五次地推诿。”
他推着推着,殿门忽然发出吱嘎吱嘎的老旧声音,带着沉寂和腐朽的气息从大殿里扑面而来。我默默收回挡在衣袖里刚刚掐诀的手,觉得还是这个简单方便又快捷。
那张老脸瞬间僵住了,青青白白的很是好看。我信步上前,脚步声一叠一叠地回荡在尘气飞扬的大殿里,路过他身边时,我体贴的提醒:“你看,本君一来它就开了,分明是上天不让你们进去,如今有这样好的机会还不进来参观参观?”
我只顾同他讲话,刚一转过头就受到了惊吓。
我的娘亲诶,哪位丹青好手把我画的如此平易近人?
我面前正应当放着本君端肃神像的高台上,正正当当地,端端正正地,挂着一幅我的画像。
画像我也就忍了,因为这画像确然是很好看的,但是祭殿里挂着的画像不是应该无比肃穆庄严,端袖素衣吗?可这一幅,却是我穿着常穿的赤金色长袍,面带暖色,斜倚在长廊上,手里还攀了一枝艳丽凤翎花的模样。
画上的姑娘,虽然同我长着一模一样的脸面,我瞧着却是比我好看的多的多。
画像前的烛火幽幽地亮着,应该是用法术维系着。借着天光大亮能看清大殿两边堆放着几卷画轴,还有些旁的物件,都是我之前用着颇为顺手的。
我仰头看了一会画像,像上的姑娘眉眼熟悉,长长的睫毛垂下来遮住了雾气朦胧的眼眸,长发顺着衣料的纹路披散开,渐渐汇拢成柔软的图案。啧啧,本君都不知道自己竟然有如此的美貌啊……
我倒是挺想知道这位丹青好手是哪位,虽然他现在基本已经入土为安,但本君也会记挂他个几年的,这画画得确然不错。
我回过头问大长老:“这画是谁画的?画的不错。”
大长老逆着光站着,身姿佝偻,真是像极了树枝子。我感觉他隐在阴影里的表情有些难看,刚想安慰他一下他竟然开了口。
“这幅尊像,乃是君上故人亲手所绘,”他语气也不大好,“祭案上的画轴是君上旁的故人一道绘制的。”
故人……旁的故人……我正拎起一旁离我最近,的一面白镜端详我自个的脸,我觉得现如今的我可能比九万年前胖了点。正如我记不得究竟救过多少个小明一样,我也不记得我究竟有多少个故人。
我那些故人呵,大抵都已经灰飞烟灭了罢。
想到这里顿时有些忧伤,我左右摆弄了几下镜子问“到底是哪位故人?”
我听得他笑一声,略带凄凉,然后说道:“还能是哪位?左不过是云中君,湘君湘夫人几位尊神罢了,还有哪几位故人有这样的心思?”
我一想也是,也只有这几个老不死的闲来无事,也只有这几个老不死的现在还活蹦乱跳的,其他的该被雷劈被雷劈,该沉睡的沉睡。
我似乎应该去拜访一下这几个老不死的,好歹我死的时候这几个还算有良心,竟然与我画了几幅画像。
我抽出一卷堆积在祭案上的画轴,就着空白的桌子铺开,入眼的是一只骚包轩昂的凤凰。
我叹气,是了,华翳的手法一向是这样的欠揍而真实,就比如有一年他和南桑坐在院子里下棋,南桑说叫他画一幅自个的画像。华翳抬手就是大开大合的潇洒笔调,惊得我连忙凑上去看。
一棵繁茂古树,撑天而立……
南桑的原身是一棵华年桑树,所以华翳就非常实在地画了一棵枝条优美的桑树。
此番他画了一只大凤凰给我,我颇觉满足,至少他没把我画成野鸡。
大长老凑过来热心给我解说,“这是华翳君所绘,一笔一划皆富神韵。”
我又翻捡几下,左边这一案都是形态各异的凤凰,有站着的,趴着的,还有吃果子的,叼花的……
华翳,我谢谢你祖宗。
右边这一案应当是南桑的手笔,线条细腻婉约,生动传神。我捡来第一个卷轴时觉得心里一跳,我想我可能忘了什么大事要做。
这一卷是我手里曳着五火红绫,身后跟着个孩子的模样。五火红绫是五火剑平日里的形态,比较方便携带,又兼之我不怎么动手,所以就大没化过剑形。
那个孩子名叫烺烨,是倾天凰一族除了我之外,唯一的余脉。
烺烨比我小个一万年左右,我初见他时他还是个孩子,而后漫长岁月就长成了个青涩端庄的好看少年。我们四个凑做一堆打马吊的时候,太一总是坐在桃花树下喝茶,或者是目光沉沉地看天。于是烺烨也跟着喝茶,看天,后来太一睡觉去了,烺烨便独自一人喝茶看天,茕茕孑立,形影相吊,始终没参与过我们一群人没正经的事。
后来总归是我没护住他,他代我中了离魂术,几乎魂飞魄散。我分了十之二三的修为在他那里拢住了他的魂,放在凤华神庙里供着,还把他的神身放在莲火空穹里养着。其他没遭天劫的上古神族也大都陷入了无边无际的沉睡,正好与他作伴。做了些后我想生死有命,各安其命吧。
然后我就慷慨弄死自己了,不晓得他现今如何,他那魂魄可还好。忘记去看看他,确是我的不是。
我一想就有些想远了,大长老看我自顾自发呆就扯了扯我衣袖,“君上?”
我看他,暗示他有话快说有屁快放。他也十分懂得察言观色,并没有再多说,只问了我一句话。“君上,挂着的这幅画,您可猜出来是哪位的手笔了?”
我如实回答:“没有,那是哪位的手笔?”
大长老略有些失望,脸上的褶子都快夹死蚊子了。
“是绥渊上君的。”
我心一颠,绥渊,我倒没看出来你还有如此的能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