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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8、菅原道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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诛杀菅原道真的日子定在十月廿八的清晨，安素雅和武士们来到道真藏身的荒野处，轻飘飘的歌声反复沉吟入耳：
“离家三四月，落泪百千行。
世事皆梦幻，时时仰彼苍。
凄凄忧自惔，堕溷复奈何？
孤冢乌衔纸，常梦下九泉。
去年侍清凉，秋诗独断肠。
恩赐今犹在，捧持拜余香。
弄月云罩里，芒鞋踏雨织。
残红风劲扫，秽蒸沤历澜。
可怜意难平，病起仰天啸。
不识箧中祸，魂销大宰府。
君门深九重，遗恨在万里。
也拟哭途穷，死灰吹不起。”
词境苍凉感旧，歌声如泣如述，仿佛在诉平生不得志，令听者潸然泪下。一首唱完又是一首，伴随凄厉的风呼啸声，逐渐令人毛骨悚然。安素雅知道随行的武士害怕了，欲施咒封闭众将的五识，紫云突然感怀地从前襟掏出埙和着歌声吹起来，那声音停了下来，仿佛在斟酌词句，“这是谁的埙声？”他顿了顿，接着道：
“这埙声苍劲沉郁凄怆悲凉，令老夫倾倒，气酣切景书写我心声，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古朴的埙声悠扬无际，飞鸟忘记振翅，走兽纷纷驻足，奏者的气息随大自然的韵律共同起伏，听者无不陶醉其中。
菅原公一边啧啧称叹，一边跛着脚从一块巨石背后绕了出来。峄山怪石嶙峋，苍草茫茫，将他的身影衬的很小。瘦削的身子骨显得很结实，有一股不服老的硬朗劲儿，皮肤干巴巴满是细密皱纹，秋季的寂寥之感在他身上疏疏朗朗地挂着。
“虽说死者已矣，生者各执一词，为什么大家都不说实话呢？巧言令色、巧舌如簧能够达到这种无师自通的无耻地步，这就是人心啊！为了让舆论能够偏向自己多一点而毫不犹豫地撒谎，巧妙地粉饰自己，却没有人诚心甘愿为此赎罪。只有死者自己才会遭显剧的痛，为自己伸冤难道是什么罪恶滔天的事情吗？”菅原公的一席话令安素雅等人无言辩驳。
人心的恐怖阴森又如何比鬼怪的诡谲汹涌更加减轻可骇分毫，那正像是拿一把钝刀子一刀一刀地凌迟啊！恶鬼反而单纯许多。
“嚯！我们要推翻这个心口不一的天皇，真是太卑鄙了！”武士们纷纷临阵倒戈，也不知道是被鬼蛊惑了还是被一席话打动内心某处柔软的地方，出自人心的正义感而为冤屈逝去的忠义之士出头。
“对，我们打进宫去给这家伙个教训，让他明白自己的过错！”
“雷公，我们都知道您的冤屈，那些家伙们实在太可恨了，您才是我们心目中的领袖，今日您一席话振聋发聩、照亮了我们前行的路，令我们的心里透亮了。”
群情激愤仿若一星点火即可燎原，染红了天，天空赤如红练。
“你们这些家伙们快清醒过来，这犯上的罪行是要诛灭九族的！”暂时还算清醒的中将勒紧马匹，惊恐地望着手下这些发了狂的武士们。紫云也被这猝不及防的军人政变震慑，一时愣住了。
被菅原道真煽动的武士们如潮水般涌入宫殿，耳边雷霆轰鸣不绝，处处生焦，双方大战了十日十夜也未分胜负，最终双方筋疲力尽。
信官报来的时候说：“听说紫云殿奏了一支曲，菅原道真的疯魔劲儿好像被感化了，平静下来，他说了一席话，武士们就好象疯了一样，安素雅却什么都没做。”
村上天皇从议事殿上颤巍巍地走下来，喉结滚动，吞咽口水，“菅原公今日向朕追讨先皇的债吗？”
“朕本有心为你昭雪，你这前朝乱臣竟举兵激变犯上作乱，杀你一万次也不解心头之恨！”村上天皇一改人前宝相庄严，难掩狂暴地对着殿外怒吼。
寮头趁机献言，“安素雅诛鬼无力，却令鬼携兵惊扰圣体，居心叵测，应治不职之罪。”
言官附议。“陛下，据说安素雅的母亲是一条白狐，亦有传闻她弑杀了自己的老师，此人危险啊！”
寮头又一拱手，“臣一密友也是得道高人，他此时正在殿外候着，自请愿供陛下驱驰，诛此逆臣妖祟。”
“那你还等什么？不速速招来护驾！”
寮头举荐的人就是幽冥界垂渔蓑翁，待一须发斑白的老者跛着脚被宣上殿，朝臣纷纷低语悄声嗤笑。
村上天皇瞪眼怒斥寮头，“朕让你请高人，你这是在愚弄朕吗？”瞟了一眼蓑翁，道：“你一个耄耋猥琐老头儿，孱弱不堪，拿什么与强大的鬼怪妖祟抗衡。”
蓑翁毫不慌乱，眼望天皇，神色自若。
“山人自有妙计。”
反叛的武士们和殿前侍卫拼杀彻夜不决胜负，像是要故意折磨天皇似的，呼喝声刀枪搏杀声令天皇急血喷呕，只觉得耳膜嗡嗡，冷汗遍湿后襟。神思恍惚间仿佛一命归西，急连夜起诏调用百万大军入京护驾，令垂渔蓑翁相助大将军剿杀了叛军和作恶的妖物。
在这一片混乱之中，蓑翁在宫中宽敞的正殿前“招待”安素雅。
“哈哈哈哈，你来时路上，我听到你跟身边这位小友说，‘何为真相，不过是大家相信了，就是真相’，众人皆愿意相信菅原公是恶鬼，你安素雅是恶魔，何必抗拒，遂了世人心愿难道不好？谣言既起，我想让你看看，愚人皆好以讹传讹。”长叹口气，道：
“你们人心啊，真是瞬息万变，最后都不知道信谁了，真是悲哀。”老翁的容貌突然变幻，好像寒霜过后，已经消殒的枝头重新绽放花苞，残香随风逝，花瓣透水微绽，剔透含香。一个少年形象脱胎换骨，袍还是那身袍，气质温文尔雅，仪态俊朗不凡，这个俊雅的少年侧眸投去一眼，唇角微挑垂眸复又笑道：
“这倒叫老夫想起蜜蜂寻新巢的故事，蜂群会派八只工蜂同时奔赴八个方向，以它们返回之后的舞蹈来决定搬到哪个方向的新地点安家。其实蜂群哪里知道谁的选择最好，不过是看哪一只工蜂跳的舞蹈好看，所以追随他而去罢了。巧言令色、巧舌如簧都是你们人类的把戏，哪里有真正确切无疑的真相呢？”眸转几许，指捋肩发凝眸直视，又笑。
“哈哈，你怎么就不知道，人性本无善无恶，皆是博弈的结果。有些人爱好这个游戏，善于谈判做交易，就活得如鱼得水；有些人不善于与人相谋，就活得憋屈些、自伤些。学会分析观察，就能够激起人心中的恶，这就是人性啊！你斗不过我，背负一身骂名，岂不是很划算的买卖？”
“我的法术不输，输的乃是人心。”安素雅闻言不动声色，轻飘飘地回答。
“是你日日在天皇和寮头的耳边鼓吹，令他们放逐菅原公，怀疑小雅？”紫云突然道。
“不错。”
“也是你将供奉镇压菅原恶灵的刀取出，释放菅原恶灵的？”
“不错。”
“那把刀在哪？”
“呵呵，你手上不是有一把现成的刀？用这刀刺向素雅我就不杀天皇，如何？就以妖狐之心为天祭，换平安京风调雨顺、万世太平如何？”
“做梦！平安京我紫云要守护，小雅我也会保护好。”紫云眉宇凝得很深，他缓慢地按住刀鞘将佩刀拔出，架在身前刀尖指向蓑笠翁。
“你太贪心了，贪心的人总要失去什么才后悔。老夫也曾经像你一样年轻，以为拥有自己挚爱，就可以别的全然不顾，一颗心被伤得透彻，才知道世人皆狡黠善变不可信任。最爱的人，伤你，最痛。”
“你枉活了这么大岁数却还是不通透，”安素雅淡淡说，“因所执将仇恨看的太黯淡了，快乐的光芒就熄灭了。人心会因理解所爱之人、放下仇恨而温柔慈悲。”
“呵呵呵，一个人在阵营相悖的时候，就很容易向挚爱举起刀，有些人是这样的。素雅，紫云你们还年轻，不懂。人在某些时候大公无私地令人感动，有些时候又自私冷酷到令人感伤。人啊，就是这样一种复杂的动物。也只有在他们力抗外敌的时候，才能看出一点信任，只有他们被伤到体无完肤，才能感觉到一丝温情，善良的人去温暖那颗冷血的心，可是毒蛇苏醒之后就会咬人。我又想到人心是一种很薄凉的东西，忘性大，经常是一件事郁结于心永远忘不掉，一个人无论如何喜欢过，若长时间不见便很快忘记了。而做戏时，旁观者若信了，也是会很感动的。这就是人，有些丑陋不加掩饰，别人便称赞他真诚、勇敢不做作；有些是伪君子，表面忠贞不知变通，暗地里阳奉阴违搞阴谋；有些或复杂终于向善，或简单直击人心；有些纯真，却言他痴傻、笨拙无趣，也不知道你们人到底喜欢迂回的美好还是直观的丑陋。”
话音刚落，突然黑云压城，黯淡的太阳被乌云遮掩，狂风大作。
“你问我那把刀在哪？那把刀就在你们世人的手上。互相攻奸，互相算计，互相杀戮，我倒想知道，人的心是不是真如你所说有那么一个时候会变得温柔，原谅一切。”
紫云不安地握紧刀柄，冷峻而柔和的脸上流露出担忧的神色。火烧一样颜色的太阳缓缓沉入地平线，日薄西山，残阳似火。安素雅遥望红日，又是那种看着远山的表情。专注而游离。
“这个家伙每次遇到有人挑衅的时候都是一种逃避的姿态。”紫云着急地想，疾言厉色斥喝一声：“都什么时候了，还不醒来！”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安素雅放弃抵抗了的时候，她突然微微一笑，拈起一颗石子，随手扬撒，石子于空中散开，落在地上时浮现出一幅洛书之图。
“人类真可怜，有些人穷极一生也未曾窥得世间奥妙，世界运行规律就在一叶、一花上，他们却一叶障目，视而不见。不过，人类即便是那样渺小的东西，也该予以足够的尊重。”一种妖冶的颜色在她脸上晕开，犹如石子投入一池春水惹出重重涟漪，她的面容忽而明净剔透，明眸善睐，忽而模糊黯淡不可辨识，仿佛藏身黑暗中的阴影，仍是笑着朗声道：“我要抓鬼就必要先把你变成鬼！”
洛书之图变幻万千，散作密密麻麻的小蚁，倏尔又凝成一只鹰爪，向蓑翁猛扑过来，暗色团纹的食盒，刚打开的盖子。准备好的东西尚未拿出，却先一步扣紧手腕，眸中凶光毕现，手中力气也使得七分。
“地狱空荡荡，魔鬼在人间。”
“小唯，觉悟吧！”老朽声音从少年躯体中发出，沙哑晦涩，如金石交击，刺耳难听，仿佛满是风霜的身体被包裹在一尘不染的白色绵靠中，举手投足间，有一种威严挥斥的气概，身后那群魁梧的佩刀武士摒息静气，都像是矮了他一头。
“哦呵呵，觉悟吧！”只听得大喝一声，素雅的咒在那小小的锦盒之中，而他的咒在于人心，那是只要被种下一颗怀疑的种子，人和人之间就会互相倾扎，那样脆弱柔软的地方啊。人心动荡，不能凝聚力量，秩序就荡然无存，不能整齐划一，则天下混乱。垂渔蓑翁赌的，就是这样一种可能性的未来、时局的走势。
乱世，方有可为。
安素雅从广袖中掏出降魔剑，这是她从一个卖药的那里借来的法器，只有集齐形·意·理才能拔出。洛书之图骤然收紧，卷起阵阵黄沙，飞沙走砾之中，蓑翁从中走来，闲庭信步，猝不及防探二指钳住紫云的下颚，一只手握住他的腰微使力，将人拉到身边。
“小唯，人之于你我，正如一只小猫那样脆弱，如此脆弱的人类啊，你对他们难道还有什么期待和寄托吗？”他的手慢慢移到紫云的脖子上，继续说：
“至于你呢，小紫云，你一定是因为好奇心才跟着安素雅玩这种探险游戏，也必然将因你的好奇心而送命。”蓑翁的手就像长在他脖子上似的，无论怎么挣脱都不能摆脱桎梏，钳制纹丝不动，怎么会有力气如此巨大的怪人。
安素雅的神色丝毫未变，仿佛紫云压根不是什么她的朋友，而仅仅是一个完全不相干的人，她甚至愉快地笑了笑，既然已臻无有得失的境界，心中又何必还要在乎虚妄事世中这些幻象呢？旬载过境，之于现世，皆如同转瞬须臾，虚空大梦一场。
浮尘事世，蕴藏玄妙无限，时目下所见参廖，负雪苍山，弥弥百草，相生相成，盖皆归于天道造化。
她叹了一口气说道：“你若是要杀他，就尽量让他少些痛苦吧。我根本也不是你认为的那个人，小唯，早已经死了。我不过是西郊染月斋一个道人罢了。”
这回轮到蓑翁心慌了，难道自己搞错了？他俩根本不是传言中的好朋友，否则小唯为何对他的死活不管不问呢？本来想要挟持紫云威胁小唯，现在又怎么办才好呢？虽然喜欢“不战而屈人之兵”，如果这个人根本不重要的话，只能干脆放弃他，再与小唯进行一场公正的对决了。
转念一想，或许小唯这个老狐狸在故弄玄虚，自己可不会上这种当，不如再试探一下，于是手中加重了力道。
紫云呼吸不畅，无声挣扎着抠蓑翁的手，素雅只是淡然看着，仿佛也觉得十分有趣似的。她甚至咳了一声，嬉笑着轻飘飘地说：“我倒要看看，你这么清秀的孩子，是如何将一个人活活扼死的。”
蓑翁觉得此时的情况很不妥，若是一会儿打起来，自己带着这样一个累赘，岂非苦不堪言。便卸了力将他随手一丢，这一丢救了紫云殿的命，素雅松了一口气，她不傻，若是刚才剑拔弩张一定会伤及紫云，现在她没有顾虑了。
“蓑翁，你求道又是为了什么呢，如果学道只是为了占卜，那就落了下乘。学道，是为了要参透天地万物的规则。以象推数，以数明理……”
“终，难抵岁月流逝，时光雕刻，小唯你可知仁者无敌？金刚忿怒相终敌不过我佛随喜心。人之心，宗非延促，瞬息万变，终有一天，你也会老迈如我，耄耋苍髯，回首一生，发现自己始终在命运的□□上辗转，心中充斥着怨怼，是否也会如我这般苍凉感旧，心中怀持一种对人生的无力。”
降魔剑缓缓出鞘，安素雅紧紧握住它，降魔剑发出细微嘶鸣，犹如风啸，剑花飞舞，似星月流转，一时竟不知是剑引领素雅，还是素雅持剑挥舞。
剑如长虹，一气呵成，凛然的剑气步步紧逼，挥洒自如，只有一个如太白般潇洒纵意、放浪形骸的大诗人才能驾驭如此洒脱的剑意，她不像一个剑客，倒像是一位大诗人。剑是手中笔，苍劲有力，挥斥方遒。一剑飞起千重雪。
天地之间，只有她。
一时，剑芒落在肩胛，就用肘来挡，落在臂肘，就用袖来藏，此起彼落。蓑翁也祭出了袖中刀，于是天地间，有两个人和两柄剑。
素雅逐渐压制住蓑翁。
武士们也都清醒过来。
天皇无恙。
此事终。
两个人一身疲惫回到小院里，紫云道：“说起来，还是第一次见到小雅用剑呢！”
“见过的，你忘了。”素雅郑重地将剑装回匣中，转身交给紫云，唇角上挑一笑，“借来的，随手一用，不用花钱干嘛不用。”
“不过这把剑很重啊，价格不菲吧。”
“你喜欢？买一把便宜的高仿版送给你。”
两人相视大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