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月流星》Ely

75、第七十四把剑

　　唐枫带领着楼外楼的人不眠不休，竭力找寻绣坤帮的下落。悬情宫下的四方天向来行踪难定，旁支混杂，一时想摸清他们的脉络到底并非易事。
　　但，楼外楼毕竟不比别的组织，那是随千鹤豢养多年的得力干将，仿佛除了上天遁地，这天地下就没有他们搜不到的地方，查不到的角落，消息灵通比丐帮还有过之无不及，就看他们愿不愿意为你办事，想不想好好为你办事。
　　在唐枫面前，就算他们有一千一万个心思也只能烂在肚子里。只因唐枫手里的一样东西，是令他们望而生畏的，诚惶诚恐的。那便是飞羽令。
　　见此令牌，如见楼主亲临。违此令者，格杀勿论。
　　可以说，得到随千鹤身上的三样东西，你就等于拥有了统率千羽楼，以及执掌三门势力的无上法宝。
　　一为飞羽令，不可逆。
　　二为生死符，不可解。
　　三为九玄内诀，不可挡。
　　而如今，唐枫亮出飞羽令，为的只是一件在楼外楼的人眼中十分微不足道的“小事”。仅仅是千羽楼中区区一名星公子，这个毛小子的地位甚至还不及楼外楼和天外天隐居在外的两名堂主。那不过是个人人都可以取而代之的位置，是个人人都有机会得到的虚名。说到底，所谓星公子不过是随千鹤养的一条狗而已，和所有的狗都一样，让它咬人就得咬人，让它听话就得听话，如是而已。
　　可即便如此，他们也绝对没有理由，更没有资格拒绝。即便现在唐枫让他们去死，他们也必须义无反顾。
　　因为他们是与随千鹤欠下生死契的奴隶。
　　崇山峻岭，绝壁蜿蜒。一池碧波上雾霾冷冥冥的，远处丛林的绿薄凄凄的，只一眼便足以令人迷失的静寂无望。
　　今天是个阴沉的天，灰白色的天，和唐枫此时此刻的心情如出一辙的阴郁。这种阴郁一直坠落，一直沉淀，在心里纠成了个结，从结里生出一个钉，是生生钻着他的心，狠狠刺着他的心的痛楚。
　　须臾间，唐枫想到了十年前的那个天寒地冻的冬天，那一天的天也是这样的天，还有那个追在他与阿鸢的马车后面遍体鳞伤地爬着，痛苦地呻-吟着的孩子……
　　他心如刀割，他曾经几乎从未感到如此地怕过。
　　会感到惧怕的人，是绝对做不成一个优秀而恨绝的杀手的。但现在他心里在隐隐地怕，他的手心已浸出丝丝汗迹，连那一项冷静坚韧的眼神，也飘忽着忧郁与彷徨。
　　“回禀天公子。”靳无妄与靳无寰双双单膝跪在唐枫面前，头颅深垂，语气甚为恭敬，“奴才已经查明，此处便是绣坤帮的总舵。”
　　“你确定？”唐枫面无表情地望着一片渺茫的湖面，对他们两个的回话显然深感怀疑。他并非不相信楼外楼的探报，只是这地方除了山就是水，了无人烟，又哪里像一个声名振振的杀手组织安家立命的地方？
　　“绝不会错。” 靳无妄语气十分严肃且忠恳，“属下以性命担保。”
　　“那你告诉我，如何才能进去？哪儿才是入口？”
　　“这……”
　　“你不知道？”唐枫双目一瞪，那双因昼夜无眠此刻正泛着红丝的眼睛因那蠢蠢灼燃的怒焰而显得越发腥红，并散发着骇人且冷虐的杀气。
　　“天公子息怒！”靳氏二人唬得大气不敢喘，只连骂自己无用。他们平日逍遥在外，千羽楼中什么光景知之甚少，哪里把个天公子放在眼里过？只以为他不过是随千鹤从小圈养到大极为宠爱的一个部下罢了，至多不过是万千玩物之一。直到唐枫傲然独闯楼外楼，并以飞羽令相要挟，再到今日，这有如烈焰利锋般的目光，才让他们深切感悟到，这个年轻人绝对是个人物，而且是个他们惹不起的大人物！
　　“一个时辰。”唐枫惜字如金，不留一点儿给他们废话的机会，“一个时辰后，我要结果。”
　　“天公子……”
　　“时间一到，如果你们还没给我结果，”唐枫腰间佩剑耀然出手，齐齐割断数米之外一块巨岩，声沉如海，“这，便是你们的结果。”
　　“属下遵命！”靳氏二人惊得令着一众手下迅疾退去，霎时消失得无踪无影。
　　瞬息之后，又只剩唐枫孤身一人。
　　漫天晦雾乌云，是沾了墨的毛笔搅染了一池清水的浑浊，也浑浊了他原本凌冽清明的眼眸。
　　“阿枫。”
　　那清凉如许的声音从他身后不远处浮现，他怔然一瞬，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阿枫……”
　　那声音唤了他第二遍时，他才僵着身子回头。
　　还是那身青衣，染了些灰尘；还是那朴素无华的青丝，只是略微缭乱飞扬；还是那张冰山美人似的脸，却多了几分不可名状的担忧与哀愁，只是那情绪很浅很轻，轻到像远处天边的云，你明知它在游动，却无法去辨别与确认。
　　“阿鸢姐姐……”唐枫几不可闻的低声喃喃她的名字，突然心底有种脆弱的酸楚在无法克制地向上翻滚，使得他视线一时朦胧，却被那骨子天生的倔强残忍地压抑了回去，不过仍是冷无表情的一张脸，几乎要结成寒冰。
　　阿鸢看在眼里，也几乎无法克制住心底强烈搏动的感情。但一瞬即过的哀伤之后，那白到透明的唇角微启，只道出一句话：“楼主有令，随我立刻返回千羽楼。”
　　“可是小孟他……”
　　“任何理由都不是理由，必须回去。这是命令！”
　　唐枫木木地杵着，眼神空茫。阿鸢内心是窒息的一阵绞痛，因为此时此刻，唐枫在她这个姐姐眼中不再是目空一切冷漠的杀手，而是个孩子，他也需要人疼，需要人爱，也会失落，也会心碎……然现在她所对他说的话，无疑是灭绝人性的残忍，是在生生在剐他的血肉，是无情地在掠夺他作为一个真真正正的人该存有信念与良知。
　　话说出口的一刻，阿鸢已经开始后悔了。
　　但话已至此，覆水难收。他们都不能再回头。
　　唐枫凝聚在阿鸢身上的目光顷刻碎成粉末，飘零在空气里，最后落地成灰。从小到大，他早已在心底就认定了阿鸢便是他最珍重的亲人、挚友，是他人生道路上的指明灯。他是那么的信任她，敬重她，甚至在不知不觉之中，他竟然会对她产生一种无法言喻的依赖。
　　然而现在，他心中苦心维护的形象正在土崩瓦解，他渐渐已看不清阿鸢的脸，她的五官模糊成一团天边的云，连那青色的衣衫也仿佛开始黯然褪色。
　　“回去告诉你的楼主，原谅我恕难从命。”
　　阿鸢浑身僵冷着不能动，顷刻后，她亦将声音压到极寒。
　　“天公子莫要令属下为难。”
　　唐枫忍住锥心痛楚，冷然道：“小孟是我的弟弟，是我最重要的人，我必须要让他安然回到我身边。在这之前，谁也拦不了我。”
　　“如果他已经死了呢？！”阿鸢恍然上前一步，却觉得已离他越来越远，“已经过去了这些天，你以为悬情宫的人还会留他活口，留他性命吗？！”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唐枫目中带血，幽然一声冷笑，“这不正是千羽楼惯有的作风吗？”
　　“既然如此，天公子，属下只好得罪了！”
　　阿鸢眉心一紧，双目如炬，瞬息之间身形闪变，素掌在半空之中化为白电，朝唐枫猝及不防地出手。
　　她也在心里挣扎过，踌躇过，但她还是这么做了。
　　二十三年来，她从未料想过会有今天这一幕，做梦都没想过，但眼前这一幕真实得却令她心碎成雪。
　　这一掌变化极快，力重千钧，势不可挡。
　　没有任何花哨的招数，更没有任何多余的周旋，干净得仿佛已斩断了这一世情分，恩断义绝。
　　唐枫坚毅的手掌挥动，剑拔出鞘。
　　剑气与掌力相拼，空气瞬间凝结，随之被一道淡蓝色的杀光冲破，仿若割裂了天地，割裂了人间。
　　万物静止，只余西风自凉，落发如烟。
　　阿鸢纤柔的身体抛落出一条优美的弧线，最终重重坠入地面，发出一声令人痛心的闷响。
　　唐枫脑中炸裂般地嗡鸣，霎时连魂魄都被抽干了，血液滚滚化作万箭齐发刺入胸膛。
　　他的剑已回鞘，人安然无恙，毫发无损。
　　阿鸢强自支撑着从地上直起颤抖的身躯，心口上方一道血口。这伤对她这身经百战的老江湖而言虽不算如何了不得，但令她苦不堪言的恐怕是内心受到的创伤，那是一生的伤疤，可能要用一生去愈合。
　　而始终戴在她脸上的那张银色的面具，正掉落在离她身边两米的位置，闪烁着幽诡的光泽，仿佛在对她无尽地嘲笑着，鄙夷着。
　　“你长大了……现在比属下厉害多了。”阿鸢摇头一声苦笑，唇角血迹未干，殷红触目，“属下无力拦你，天公子想如何……便如何罢……”
　　唐枫双目空洞，那顾盼神飞的光彩荡然无存，那让多少人望之心驰的风姿此刻亦化为一座蒙蔽了灰尘的雕塑，何其落寞，何其黯然。
　　阿鸢看着他的脸，心中百感焦灼。这个几乎占据了她一半生命的男子，忽地记忆辗转，就令她又想起了那个人。
　　盖世奇侠，豪气干云。他是世人眼中的剑，心中的神。
　　他是万众瞩目的影剑堂掌门，他是醉卧红尘颠倒众生的执剑公子，他是令随千鹤爱了一辈子恨了一辈子的男人，他也是唐枫的父亲——萧上游。
　　他们是那么的像，那么的神似。
　　连悲伤的样子都仿佛镌刻着彼此的影子。
　　唐枫失去了所有的力气，连心跳的力气仿佛也失去了。他张了张口，如鲠在喉。他多想像平常一般叫她一声“阿鸢姐姐”，可他难以启齿，此生从不曾这般懦弱过。
　　“唐枫！”
　　忽而一双人影一大一小从天而降，立在了唐枫与阿鸢之间，正是唐笑谈与多宝。唐笑谈一路拼劲了全力追赶阿鸢，他万万没想到这弱女子轻功竟会如此高绝，已完全颠覆了他的想象，那些在江湖上数一数二的轻功高手与之实在相差甚远。
　　多宝的脚刚一落地就像踩了轱辘，一溜烟就跑到了唐枫身边，一把将他的枫哥哥抱住，肉呼呼的小脸儿在他的腰间蹭个不停。
　　唐枫缓缓地俯下身，拥住这可爱的小人儿。多宝沉浸在久别重逢的喜悦情绪之中，全然没有留意到唐枫脸上凝重到压抑的神色。
　　“唐枫，小孟呢？！”唐笑谈喘着粗气，劈头盖脸就来了这么一句。
　　唐枫只仍旧用手抚摸着多宝的头发，低垂着眼帘静默无语。
　　唐笑谈回头看向受伤的阿鸢，又看了看唐枫，似乎明白过来了什么，那双漂亮的桃花眼中涣散出许多无奈与哀愁。
　　“枫哥，惹事精……惹事精怎么样了？你救他出来了吗？”多宝扬着脸大大的眼睛目不转睛地瞅着唐枫，唐枫不敢去与他对视，他的至纯至真让他愧疚与彷徨。
　　“我和你一起去救小孟！”唐笑谈匆忙上前，却被唐枫突然变得冷漠的目光逼得顿住了脚步。
　　“唐少主。”唐枫出乎意料地用了正经的称呼，弄得唐笑谈浑身不自在，心里更是噔噔直跳，“请替我照顾夺宝，还有……”说着他略有闪躲的视线从阿鸢脸上悄然掠过，“拜托了。”
　　唐笑谈虽然立刻会意了他的意思，但心里仍然大为不甘。他不顾父亲反对，彻夜不眠不远千里赶赴到此就是为了全力营救小孟。他是下了万分的决心的，这决心坚如磐石，至死不移，任谁也不能改变他的想法。
　　正在焦灼之时，靳氏二人已带人撤回。
　　“天公子，事情属下已经办妥。”
　　唐枫略略点头，随即轻拍了拍多宝的脊背：“我这就要去救你的小孟哥哥，你和唐哥哥在安全的地方等我回来。”
　　“就你一个人吗？”多宝眨着眼睛担忧地问。
　　“嗯。”
　　“不行！太危险了！”
　　“唐少主，请务必护他们周全。”
　　多宝仍有话说，只可惜已再无机会。因为唐枫已随了靳氏二人席地而起，衣袂连风，转瞬从众人瞩目之下迅疾消失。
　　“唐枫！你……”唐笑谈想追，奈何刚上前两步，突然足下失力，跪倒在地。双脚更是如灌铅了一般，抬都抬不起来。他此刻无法在强行运力施展轻功，需得恢复半日才有力气。然而莫说半日，哪怕一刻钟的功夫，想再追赶唐枫的行迹已是绝无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