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恋杀很大》陆上鱼

3、鱼刺

　　张小末再一次见到林之初是在食堂，她去的时间还不到饭点，她习惯这样早来半小时左右，可以仔仔细细把所有菜色都审视一遍，挑选中意的。
　　感觉到背后有脚步声的时候，她正在吃一份新出的烤鱼，味道差强人意，她频频皱眉。等她一抬头，林之初已经在她对面坐了下来。
　　她本能的反应是迅速地低头，她很清楚，这一低下去，要再抬起来的可能性是不大的。
　　她的勇敢，三四年才会演绎一次，最近三四年里的那一次，她已经用过了。
　　她手忙脚乱地拿汤匙把碗里的东西都搅拌在一起，以便用最快的速度把它们吃完，她吃得很急，又低着头，看上去容易让人误会她真是饿坏了。
　　林之初又开始笑，不用看也听得出来还是那种很有修养的节制的笑。张小末现在的视线只和餐桌平行，所以只能瞟见他放在桌面上的手。和上次在礼堂里一样，又是这种低姿势，像是受了莫大的委屈。
　　这一次，他在笑的同时终于没有忘记要说点什么：“弓长张，大小的小，最后的那个末，我没有记错吧，不过你现在知道我的名字怎么写吗？”
　　小末开始感谢自己今年才蓄的这个长刘海，它在低头这个动作的掩护之下几乎盖住了整张脸，这让她觉得异常安全，虽然她知道已经有饭粒粘在上面。
　　“不过你不太聪明啊，”林之初似乎没有停下的意思，“那天我女朋友在啊，你应该换个更私人点的场合，像今天这样，我们才能好好说话，你说是不是？好在齐菲不是个小心眼的人，那件事过了之后她一次都没再提过，倒省了我很多解释。刚才她也看见你了，她叫我过来的，自己却先走了。”他像开了闸门一样滔滔不绝。
　　这些话愈发让张小末坐立难安，她开始有点后悔去告白这件事，她那一时之勇的余波根本就不是她应付得了的。但偏偏林之初就不怎么会察言观色，他继续道：“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的？老实说在那天之前我真的对你一点印象都没有，你做的也太小心了。我从来都不知道自己的一言一行会被别人尽收眼底，现在想起来其实算是件挺恐怖的事，对吧？”
　　食堂的人开始慢慢多起来，林之初还在说着，完全不是上一次的安静模样，只是他的声音不像开始时那么清晰了，时而被锅碗瓢盆的撞击声和鼎沸的人声打得断断续续、零零散散的。
　　张小末也极力回避着听清他的话。
　　可怕的是，就在她狼吞虎咽要把最后几口饭吞下去的时候，她的喉咙开始感觉非常的不适。
　　糟糕，鱼刺。
　　她放下汤匙，头不再低着，而是整个埋进桌子底下，她一只手极力抓住桌子的边缘，另一只手使劲拍着自己的胸口，干干地咳嗽着，脸迅速地涨红。
　　林之初见状不再说话，赶紧站了起来，他走到她身边很自然地蹲下身拍了拍她的背，又柔声说：“你没事吧？”
　　是的，任何一个有涵养的人都会这么做。
　　但这些足够让张小末慌张到只想逃。不管人们有没有在看，周围的人反正是越来越多了；空气里他衣服的气息身体的气息说话的气息几乎要把她环围起来；他的声音也像是从很深很远的夜空里飘来的，带着强烈的虚幻感。这些东西让她立马混乱起来，她习惯的是在现实的、自己的世界里安心地活，她是装在套子里的别里科夫，她拒绝乱子。
　　她抽出一只手使劲推开他，然后迅速把头从桌底下拿出来，拽了身旁的包，头也不回地落荒而逃，留下了站在原地有些失措的林之初。
　　张小末的喉咙变得很不舒服，一整个晚上她都在和那根顽强的鱼刺作斗争，她喝醋喝到胃难受得直绞痛，又从食堂重新打了饭团来咽，甚至连模特们减肥时极度残忍的抠食法都用了，那根鱼刺还是不屈不挠地卡在喉道里，她只能那么难受着睡下。
　　可第二天一早睁开眼，她又觉得呼吸顺畅起来，喉咙里的刺好像在夜间顺着喉道被她吞了下去，虽然隐痛还在，但并不难受。
　　她伸了伸懒腰，心情就这样莫名其妙地好了起来。是啊，她的生活就该是这样顺风顺水，没有波澜的，冒险让她不安，冒险让她惊吓，冒险让她碦痛，冒险让她话都说不出来，就像这根鱼刺一样。
　　推开窗，阳光只有一种颜色。
　　然而张小末那一种颜色的生活并没有持续多久，最近甚至可以说很是缤纷，因为同系里一个自称已经观察了她很久的男生突然跑来跟她说了些什么很欣赏她的话。她当时吓得一句话都不敢回应，因为她甚至都不很确定这个人叫什么名字。
　　她把事情跟林芷说了，正在上底的林芷眼皮都没抬一下就说：“那还不简单，你要是对他有点意思就说做朋友看看，要不喜欢就直接告诉他本姑娘对你不感冒。你喜欢他吗？”
　　张小末摇头。
　　“就知道你不会喜欢，你喜欢的我见过了，他跟他真是一点像的地方都没有。不用我多说了吧，给他发张好人卡让他死心吧。”林芷开始画眼影。
　　“可我想谢谢他，也想报答他，我长这么大他还是头一个说喜欢我的人呢。”张小末说得有板有眼。
　　林芷终于停下手里的事，转过头来，睁大一只画了一只没画的双眼：“你又在发什么疯？你报答他最好的办法就是答应他，你要是不答应人家又跟人说什么报答的，你不让人要自尊了？”
　　张小末的思维当然没有办法接受这种“歪理”，结果她给张才子打了个电话说请他喝东西，把他约到了学校外面一家冷饮店。
　　她提早了十分钟到，结果张才子也早到了，于是谈话不得不提早开始。她有点不习惯这样的场合：对面坐着一个说喜欢自己的男生，自己要开诚布公地把话说清楚。
　　她局促了一会儿，说：“你想喝什么？我来请客。”
　　张才子有些诧异，他大概没想到张小末的开场白会是这样的，但他很快笑着说：“哪能呢？”
　　“我看了你的信，写得真好，我很感动，也很感谢，”张小末在这种事情上显然很没有经验，组织了再组织，斟酌了再斟酌，因此成句之后带着浓厚的文艺气息，因此也显得十分做作，“有人曾说，如果你爱一个人，你就要给他回报你恩情的机会。你说喜欢我，真的很让我受宠若惊，这不是什么客套话，我长这么大，还没有什么人说过喜欢我，你是第一个。你让我觉得自己是受到了你的恩惠，我很想谢谢你，想做些什么来报答你。但是老实说，我并不喜欢你，我不了解你，你可能很好，但不是我喜欢的类型。”
　　张小末说到到这里已经够多了，但她还是不谙世事地加了一句更雷人的：“我喜欢戴眼镜的男生。”
　　对面的张才子耐心地听完，沉默了好久才平静地说：“你知道我从你的话里总结出什么吗？第一，我是因为没有戴眼镜而没被你看上的；第二，你说你想报答我，就是请我喝一杯冷饮。对于第一点，我觉得很遗憾，对于第二点，我看就算了吧。”
　　张小末一听这话就觉得林芷真是太他妈有先见之明了，她本能地想辩解，可张才子已经站起身来走了。
　　张小末还在发呆，她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她想过很多种情境，但任何一种情境都不会结束得这样快啊。
　　在处理这一类事情上，她果然低估了自己的笨拙程度。
　　对面的位子忽然又有一个人影“刷”地坐下，她抬头一看，居然是林之初。
　　他又笑，边笑边把桌上的单子递给她说：“你自己说的，喜欢一个人要给他回报恩情的机会嘛，想喝什么就点吧，我来请客。”
　　张小末表情开始不自然，她别别扭扭地坐着，心里只希望他快点离开，总不能每次都是自己像个白痴一样逃走。
　　林之初耸耸肩：“我绝对没有偷听，天气这么热，我和齐菲一起来吃冰。我们比你来得早，是你无视我们，挑我们隔壁桌坐的。”
　　她听罢看似随意地张望了一下，并没有看见齐菲。
　　“她走了，是她说应该请你喝饮料的，她永远对我这么放心。”林之初解释道，带着点看破他人心思的小骄傲。
　　张小末低了低头，心想：见鬼，她只是对我感到放心。
　　林之初忽略她的坐立难安，笑着继续问：“可是我也不戴眼镜啊，你为什么喜欢我？”
　　她不说话。
　　“你刚才是胡诌的吧，你拒绝人的理由还真是别具一格。其实我觉得刚才那个男生大概是觉得你不够真诚，拒绝就拒绝，干吗还一副痛心疾首遗憾无比的样子，还拿眼镜说事，谁听了都受不了。”林之初还在说，也许在他看来，在张小末一言不发的情况下，只有他的滔滔不绝才能让谈话继续下去。更重要的是，他的话里明显地带有引导和刺激的意味。
　　果然，张小末开始争辩了，她倒是不激动，但毕竟出声了，头也抬了起来：“我没有说谎，”她看了他一眼，声音依旧轻轻的，“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戴着眼镜，你打球的时候不也戴眼镜吗。”
　　她一语毕，林之初就叫出声来：“老天，你终于肯说话了，第一次见你我没理你好像是我不对，不过你也报复得太久了。”
　　张小末又不说话了，当林之初变得健谈之后，她的语言突然变得匮乏。
　　林之初继续说：“原来你真的去看过我打球啊，刚才齐菲问我的时候我就猜到了，她还不信，非叫我来问清楚，看样子我赢了。我跟你说，我其实不是什么时候都戴眼镜的，像我今天就没戴对不对。就有那么巧，如果你第一次见我的时候不是在我戴眼镜的情况下，而是像今天这样在外面吃饭或走路，你就不会喜欢了是不是？”
　　听这番话的时候，张小末的表情一直在变，听完时脸上有难以置信的怨恨神色，她抿了抿嘴，终于什么都没说，起身要走。
　　林之初想也没想一把抓住她的手，声音瞬间变得有点不悦：“你到底为什么每次都这样？你说喜欢我的时候不是挺勇敢的吗？自己开了个头就跑了，这算什么事啊？”
　　张小末突然流下泪来，她没有甩开林之初的手，只是回头盯着他的眼睛说：“因为我难堪，无地自容的难堪，你让我难堪，你女朋友让我难堪，你们的话让我难堪，你们的打赌让我难堪，像你现在这样抓住我的手我也觉得难堪。因为太难堪了，只想逃走。”
　　林之初缓缓放开她的手，有些喃喃地说：“我们并没有嘲笑你的意思。”
　　“你们当然没有，”张小末突然下定了决心，也许这次把话说透彻了，下次才能不再难堪,“你们只是不在乎，你的女朋友一边传递着她永远都不可被战胜的信息，一边大方地创造一个个我们单独相处的机会，也许事后她会想：看吧，给了你机会你都赢不了。至于你，大概只是觉得好玩，什么时候看见了，跑过来说几句无伤大雅的玩笑。你记得我的名字，你在我被鱼刺卡住的时候拍我的背，你现在握我的手，可我一点都不觉得陶醉，因为知道这些没有意义，我只觉得难堪。”
　　林之初很是吃惊，其实也是，女孩子缜密的心事哪是粗枝大叶的男生能洞悉的呢？他僵在那儿，不知道该说什么。
　　张小末继续说：“我被打扰了，你可以说这是我咎由自取，可你们这样一次次当着我的面提醒我，让我觉得挺伤自尊的，我毕竟不是玩具。我今天说这些，就是不想再被打扰，请把这作为你对我喜欢你的报答，可以吗？”
　　她没有等他回答，径直说了“谢谢”，然后走出了店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