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之华，琉璃之光》婉央

5、选王（五）下半章更新

　　入夜的蓬山，沉默安静得像一个巨大的坟墓。至少在打开门想要出去的白凉凉看来是这样的，生活在都市里的她从未见过这样令人恐惧的地方。冰凉的宝石镶嵌的墙壁，名贵的硬木雕花的门，房间里是奇怪的玉石发出的光，这里古老得和她生长多年适应的环境迥然不同，像一头来自时光长河中的怪兽，蹲踞在黑暗里，张嘴等她走进去就能一口吞吃。
　　白凉凉下定决心走出去，走廊上是凉爽的风，她脚下舒适的绵鞋踩在地板上悄然无声。
　　隔壁不远就是琉麒所在的房间，她很快走过去，吞了口口水，握着拳头，指关节快速敲击在门棂上。
　　“叩叩”。
　　清脆的声音响得在夜里也让白凉凉打了个寒噤，房间里传来琉麒的声音：“请进来。”
　　她随即推门，立刻被跪坐在桌旁的琉麒吓了一跳，他看起来完全不像白天那样虚弱。那时候他还头发散乱、呼吸急促地躺在床上，那副痛苦的样子一看就知道是个病人；可他现在是一身肃穆华贵的服装，黑底金纹，宽袍大袖，一头灿烂的金发被整齐地梳拢垂在肩后。
　　桌上摆着的照明工具同样是白凉凉房间里的那种发光的玉石。它们被放置在精巧的器皿中，透过机关控制的开口散发莹莹的光。那种光虽然不亮却出奇的扩散，这个被屏风隔绝出来的会客室一样的地方大约有三十平米这么大，只凭着这个巴掌大的烛台，就能照得满室生光，纤毫毕现。
　　琉麒就在这玉光中向她微笑起来，他的脸上还带着一点隐藏不住的哀伤，但柔软的眼眸仍然像春水一样澄澈。“主上。”他声音满溢着喜悦地唤她，而后向她叩头行礼。
　　白凉凉抿着唇跨进门槛，然后反手关上门。
　　“你知道我要来？”她低声问。琉麒这副打扮整齐的样子，分明是在等人来。
　　琉麒抬起头才发现白凉凉身上穿的是寝衣。“主上，您的衣服……”他有点犹豫，但是看到白凉凉威胁的眼神，他赶快低头改口。“女仙们告诉我，您询问了我的住所……我想，您应该是要来找我的。”
　　白凉凉呆了一下：“……我是白天问的。”而现在已经天黑很久了。
　　因为早上事发太突然，女仙们仓促之间把琉麒抬进了白凉凉的房间，让他躺在她躺过的床上——然而琉王与麒麟年龄相当、性别相异，这样做实在对他们俩都非常失礼。最后在反复确认琉麒可以移动后，女仙们就布置了另外的房间给他们居住。
　　虽然皎芳对与她说话表现得非常不情愿，但她还是恭敬地告知白凉凉琉麒就住在她的旁边。说实话，那时候一脑袋惊雷的白凉凉真是松了一口气，然后她又觉得这真是太可笑了：到头来，竟然只有绑架犯住在她旁边，才能让她在这个陌生的世界抓住最后一根落水的浮木。
　　一个国王？治理一个国家？就因为琉麒——是的还是因为那个罪魁祸首——选中了她，从此她就长生不老，就为了去君临一个国家？
　　开什么烂透了的大玩笑！
　　面对女王的疑惑琉麒没有多做解释，他只是真诚地说：“没有关系，我愿意等待您。”
　　白凉凉是不会想象得到当琉麒找到她、向她跪拜叩首时是怎样发自内心地快乐的，这是他交换过誓约的君主，他曾为她穿越虚海，前往异界，现在只是等待而已，无论多久他都能等下去。
　　就算他的主人不需要他。
　　白凉凉说：“我想请你给我送封信。”
　　皎芳告诉她的那些事她根本不想听，也根本不想放在心里。她只想回家，满脑袋里都是这件事。白凉凉不想想那些什么遇到了天灾妖魔流离失所的人民，她只是一个小平民，心里只容得下自己的小家。在这里当国王？不说别的，她的父母怎么办？她是独生女呀！
　　“没有办法的。”皎芳冷静到令人绝望地望着她，就像她拼命的要求都是疯狂的最后挣扎：“您是胎果，而您的伪壳已经脱落了，您是没有办法回去的。”
　　然后她向她解释了何谓“胎果”与“伪壳”，白凉凉这才发现自己完全大变样的外表。她的头发是剪到肩膀的，所以一开始只看得见灰色的发梢，然后她才发现自己变的不止是头发。她的皮肤是雪一样白，眼睛也是浅淡的灰色，镜子里映出来的完全是另一个人的五官。
　　是的，然后她捂上耳朵说话，声音也不一样了。她完完全全是另一个人了。
　　白凉凉就那样对着镜子看着，她脸上的表情阴沉，镜子里面那个陌生女人锋利的五官也一样阴沉，最后她歇斯底里地把镜子砸了。
　　女仙没有再给她送镜子来。
　　“我不在乎！”白凉凉转向皎芳的眼神里是压抑的汹涌狂潮：“你以为你帮我证明了我妈不是我妈我就会感谢你们？我才不要你们证明！我爸就是我爸我妈就是我妈，脸变了就当我去韩国整了个容，回去重新办个身份证，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那么您要逼迫琉麒杀死人民吗？”女仙几乎是悲鸣地说，即使白凉凉完全是豁出去的心情在与皎芳对峙，她也被这句话惊得僵了一下。
　　“你什么意思？”
　　“要带您回去，只有通过蚀。我刚刚也对您解释过了吧，关于‘蚀’究竟是什么东西的事情。而当蚀裹挟着王和麒麟通过虚海的时候，它掀起的风浪就会达到一个恐怖的程度。”皎芳低声快速地说道：“到时候不要说是蓬山可能被波及，即使是那些沿海的田地、城镇、人民，统统都会被淹没！您难道就能够为了自己回家的欲望，让无数的人民失去他们的家园吗？”
　　她再次低头向她恳求着：“我请求您，请不要越过虚海，柳国和琉麒都需要您啊！”
　　白凉凉哑口无言，如果说是为了回家就要变成灭世大魔王的话，她还没有丧心病狂到那个程度。但是她又是那样的不甘心，又不是她自己愿意来的！迁怒的指责几乎是脱口而出——
　　“这家伙带我过来的时候我看倒没有一点犹豫嘛！”
　　当然话一出口她就知道自己说错了。琉麒脸色苍白，摇摇欲坠地坚持着，皎芳猛地抬起头，她的脸上都是护崽的决然。皎芳已经做好被琉王赐死的准备，即使是这样她也一定要为琉麒说出来！“您请慎言！怎么能……怎么能当着蓬山公的面说出这样伤人的话！”
　　“更不要提那个时候您还有伪壳，引起的蚀还算能在控制范围内，然而您现在已经身在蓬山，只差一步就要真正登基为王了！如果您执意要蓬山公带您回到昆仑，那么他——“
　　“皎芳！”继玉叶之后琉麒也严厉地呵斥了她。“你再说下去就对主上太失礼了。”
　　皎芳的脸变得跟琉麒一样苍白，她欲言又止，最后还是什么也没有说，安静地对白凉凉平伏行礼。
　　“真是，非常抱歉。”
　　白凉凉避开了她。
　　然而事情并不是逃避就能解决的，今天是星期一，没有去上班，最迟明天上午同事就能发现事情不对劲，电话也打不通，敲门也不会有人应，然后大家就会发现她失踪了。报警，通知父母，警察费劲浑身解数也只能知道这个失踪人口最后的出现地点就是X漫展。
　　白凉凉决不能放任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她一定要找人给家里报信，无论怎样也在所不惜。
　　她用坚定的眼神望着琉麒：“好，如果带我回去会掀起旷世海啸，那我可以先妥协留在这里。而你，我不管你是认我当主人还是把我绑架来这里所以欠我的怎么样，请你立刻送封信给我爸妈通知他们，我不想让他们担心。”电话什么的，这种时候别人的声音也不能让爹妈放心多少，还不如亲笔写封信，一头独角兽精当着面变成了人，这种还能被认成骗子白凉凉也认了。
　　而这当然只是缓冲，我是一定会回去的——我不妨现在就告诉你。
　　她的眼神里肆无忌惮地透出了这样的信息。
　　琉麒望了她一眼，他也说不出自己这时望着主上的眼神是出自怎样的心情，她不要他。
　　可是她抚摸自己的头的时候是那么温柔，他愿意为这温柔付出一切。
　　琉麒低下了头，再次深深叩首。
　　“遵命。”他轻声说。

　　麒麟金色的身影飞快地奔驰向夜空，白凉凉在窗台前目送着他变小，几乎是松下力气地用力地吸了两口凉气，才晃晃悠悠地吹着夜风回自己房间去。
　　然而才走到走廊一半她就惊到了，幽灵一样地站在自己房门前等待着的正是皎芳。
　　“请您原谅我等在这里。”女仙见她过来便平伏下来行礼。她的身体离门槛的距离是那么近，白凉凉想绕过她进房间关门都迈不下脚：“我有些话想对您说。”
　　白凉凉真的超讨厌皎芳，这完全是对一种无法解决之事的迁怒。感觉只要这个亚麻色头发的女仙对她说“请您原谅”然后接着吐出那么多令人绝望的事实，她就越往地狱下面再落一层。
　　“我觉得我应该可以选择不听。”白凉凉冷冷的说。“我白天听你说话听得够多了。”
　　“即使如此还是请您留步听我说。”皎芳坚决的说：“这件事情本不该说，蓬山公禁止我们向您说出来，但我不惜违抗他的命令也一定要向您告知，我认为您有知道这件事情的权利。”
　　“你可能没有听过一句话叫‘知道得越多死得越快’。”白凉凉根本就不想听，就像她白天刚醒来的时候还试图掩耳盗铃，什么都不知道就能当做可以立刻回家一样。“说真的，我觉得我知道得够多了。长生不老当国王这种事情我都听了，其他的听不听能影响？”白凉凉试探着伸脚往皎芳头上的方向探了探，皎芳压根就没动，而她也真的踩不下脚去。
　　“让开，我要回去睡觉了。”
　　“就算蓬山公，甚至是您会死去，您也不在乎吗？”皎芳流着泪抬起头来，月光照耀在她柔白的脸颊上，泪痕闪闪发光。
　　白凉凉：“……”这还真的是个必须要知道的事。
　　“进去说。”她下了决定。女仙跟着她走到房间里面，关门，在桌前坐下，将桌上摆放的纸笔收拾到面前。
　　她的样子看起来比白天那副一刺激就会失控的样子镇定多了，白凉凉全程冷冷的看着，皎芳早就做好觉悟了。
　　在玉石的光下女仙的字迹娟秀而柔雅，她流畅地写下了“失道”的字样。
　　“首先要从麒麟生病说起。”
　　“麒麟是种本性慈悲的生物，只能行正义与慈悲之事，他们无法接触血腥，不能看到刀兵之事，有的麒麟甚至接近血腥就会生病。就像您在琉麒身上看到的那样，白天您用受伤的脚踢了他一脚，他就发起了烧。这跟他的身体本质虚弱与否完全没有任何关系，纯粹只是本性所致。”
　　“……所以其实是因为我的伤口？”这下白凉凉还真觉得有点愧疚，水池边独角兽是怎样回避血腥，她都是看在眼里的。
　　“正是如此。”皎芳说：“这样的病还算是能够控制的，只要不再让麒麟接触血气，让他静养，很快就可以痊愈。然而还有一种更加严重的疾病，我们称呼它为‘失道之病’。”
　　皎芳点了点写在纸上的词语，转向白凉凉：“我曾经向您讲过，天帝借麒麟的意志来选择谁是国王，然而并不是所有的王都能够好好地治理国家。当王迷失正道，让国家走向衰弱而无法挽回的时候，他就会失去天命，这时麒麟就会生病，‘失道之病’。”
　　“这种病是无法治好的，除非国君能够改正错误。可是，若是迷失了道路，又怎能轻易地回到正确的通途上？大多数时候，只要麒麟失道，这个国君的王朝就离崩溃不远了。”
　　白凉凉匪夷所思地注视着皎芳，只觉得全身起毛。“……所以你说的琉麒会死，就是指失道？如果他死了，我也离死不远？”
　　“是。君王之所以长生不老，是因为他入了仙藉。让君王变成神的是麒麟，因此麒麟死了君王也会死。”皎芳低声说：“不过除此之外还有一个方法，就是放麒麟自由。假如琉麒失道，您不愿见他死，便可登上蓬山，自请退位——这样，您死去了，琉麒却能活下来，等到他病好，就能立刻去寻找第二任琉王。”
　　白凉凉只觉得全身进了冰水里，冷到没有一个地方不在起鸡皮疙瘩。
　　这是多么、多么……让人无处可逃的天道。
　　她能理解皎芳的话，这非常容易想象得到。如果她执意要回家，一个不在王座上乖乖治国的国王能有什么正道可言？琉麒迟早失道，等他死了，她在哪里都一样被他拖下地狱去。
　　说真的她有什么错？莫名其妙地被塞了一个国家？的确，治理一个国家，成为一个女王，听起来像是令人羡慕无比的生活，但是白凉凉的内心深处完全明白这是怎样一种悲壮的工作。为了国家奉献自己的全部，治理得好就会永远在那个玉座上坐下去。治理得不好她就会死。
　　人生的确是不公平的，但白凉凉也从来没想过把自己的人生搞成这样悲壮。她从来不是那么有责任心的人，也从来不在乎工作狂的生活。白凉凉喜欢当一个自由的平民，而这里的国王是一份悲哀又可怕的工作，王座就是镣铐，锁住她就死死扣住，永远不得解脱。
　　这样看不见尽头的道路，光是想象就让人丧失了坚持下去的勇气。
　　不，不可能。白凉凉突然想，如果她跟琉麒从此就绑在一条船上，琉麒有什么理由向她隐瞒这件事？他看起来一点也不希望她早死！“那么琉麒为什么禁止你们向我说这件事？”
　　皎芳静静地望着她。
　　“因为国家的灭亡并非一朝一夕之事。”
　　“也许柳国还可以坚持非常久，失道并非在短短的数年内就会来到，也许是几十年才会迎来死亡，这都是无法预测的事情。假如您一定要回去，蓬山公也不希望您在这样的压力下回到您养父母的膝下生活。”
　　“他真的是一位非常温柔的麒麟，全心全意地为着您着想。没有王的国家注定会衰败，目视着自己护佑的人民和土地走向灭亡的道路，要在这样烧炙内心的痛苦中艰难地煎熬下去，蓬山公心中已有觉悟。”
　　白凉凉坐在桌旁，宛如一座雕像。她全身都没法动弹了，只能注视着皎芳的嘴巴一开一合着，声音像魔鬼一样钻入自己的耳里。
　　“您知道麒麟的死是怎样的吗？”
　　“麒麟无法见杀戮之事，因此他们会与妖魔定下契约，交换过契约的妖魔就会服从麒麟，听候差遣——这就是您所看到过的使令。等麒麟死后，尸体就会让这些使令吃掉作为交换。”
　　“虽说他们死后会与君王合葬，但事实上，根本连尸体也不会有。”
　　皎芳注视着自己写满了字的纸，长久地沉默下来，似乎也不知道自己还有什么可以说的。也许她会受到非常严厉的惩罚，或者就被贬落仙籍，回到常世，作为一个凡人再次承受生老病死的轮回。
　　皎芳已经忘记自己身为凡人时过的是怎样的生活了，虽然她的确害怕这种未知的未来，但无论怎样都不能阻止她向琉王说出这些事情，即使是要违抗琉麒的命令也在所不惜。
　　女仙站起身来，再次向白凉凉平伏行礼。她的额头紧紧地贴在地上，冰凉的玉石地板碰触着她坚定平静的心情。
　　“能够听我说完这些胡言乱语，真是感激不尽。若有失礼之处，尚祈见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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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更新啦！
感谢闲猫MM的评论，我觉得确实我写的皎芳过激了一点，她应该是一个温柔坚定的人，于是全篇修改了她的表现，应该是对白凉凉的做法不同意，但是她无法反对，只能忍耐的。虽然因为剧情需要让她失控了两回，毕竟剧情需要，我不想再找一个女仙来取名字了，取名字好难的
失礼之处，尚祈见谅_(:з」∠)_
今天没有小剧场，或者有，有了的话再回头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