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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沙轼·莘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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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知道语言的力量吗?
也许仅仅是不经意的一句话,就能让原本幸福美满的一家人深陷苦难,流离惨淡,家破人亡。
这些全都是不必要蒙受的灾祸,可全因一句话而改变了所有人的命数。
——全因无心的一句话。
衣衫褴褛的女孩总这么说,坐在她身旁的那个锦衣少年也总是伴着她,听着。
女孩说的时候,眼里总噙着泪,盈盈荡荡的水光浸满了她的眼珠,里面倒映着的,是那些惨死狰狞的人面。
村子里的王七死了。
是被狗咬死的。
狄蛮族向来将动物视为神灵的化身,他们认为动物之所以伤人是为了惩戒人类的恶行,所以依照村里的规矩,被动物谋死的人是不允许置办丧礼的,自然也不会起挖坟茔。尸体只允许丢入枯井里任由附近的野兽分食,由此来偿还罪孽。
但村子里顾念王七一家是中原人,还是允许他们建一座坟墓,只是不能立碑,不能祭拜。
所以在入殓前一天的晚上——也就是今晚,王七的爹娘只能关上门,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吹灭烛火,跪在儿子被咬的千疮百孔的尸体前哭泣,还不得不掩住声音,不然他们将会被赶出村子,无家可归。
女孩和少年就蹲坐在王七家的柴门前,女孩的哭声似乎比王家夫妇的哭声更加悲痛又隐忍,身体也止不住的发抖。
女孩握紧了拳头,声音有些紧涩,“果真轮到王七了。都是……因为我……“
“是木里,是木里咬的,你不记得了吗?木里是全狄蛮里力气最大的狗了,它可以用牙拖动一头牛的!”
少年紧紧抓住女孩的手,才发现她的手竟然比这深秋的夜晚还要凉上几倍。
“木里连鸡都没咬死过一只,王七也才刚刚六岁而已……也没做过什么坏事……要被惩戒,也轮不上他。“女孩冷冷的说,身体僵硬无比,“王七是最后一个……是最后一个中原小孩了。死了。又应验了不是吗!”
“……不是的,莘夷,你别这么想。”
女孩终于大哭起来,她趴在少年的膝盖上,掩住了的哭声再被凌冽的秋风吹散后就听不太见了,只是女孩颤动着的、纤细的肩头,似乎比在风中飘零的枫叶还脆弱。
少年再也没法自持着那一份冷静,他护着少女的身体,将她安置在自己的怀里,哽咽的声音不停的安慰着她。
他不知道语言的力量有多大,是否真能大到能取人性命。但他现在只希望自己的语言能有让莘夷止住泪水的力量,不再如此伤心难过。
——二十年前因为洪水而迁徙过来的中原人的幼子,在这三天内一个接一个的死去,他们除了都是中原人和一个共同点以外,还有一点就是他们都是因为野兽而伤及性命。
“都是野兽呀,他们毕竟都是外乡人,兽类认生,这不怪你的。”
是呀,说到底,莘夷不过是矢言,那些死去的孩子,哪一个又是莘夷自己亲手掐死的。不过是巧合罢了,都是巧合……
“最先死的是村南的阿秋……因为我说了,他欺负狗崽的时候我说了,这些坏心的中原小孩总有一天会被兽类咬死的!会遭报应!我说了的!全应验了!”
莘夷挣扎着从他的怀里扬起一张消瘦的脸和空洞的眼,那一瞬间都变得狰狞起来,“阿秋、大郎、李丰、普普……没有一个逃得了……就算是无辜的人……也……啊啊啊啊——”
莘夷忍不住的嚎啕掩盖住了少年为她找的所有借口,甚至认命似的。
少年把她按在他的怀里,死死的按着,“别说了莘夷,求求你别说……”
“别靠过来!”莘夷突然大叫起来,一把将男孩推开,“我管不住我的嘴!我不知道我又会说出什么,你要是不想像他们一样就别……”
到了嘴边的恶毒的话还是止住了,莘夷咬着唇,一双眼睛含着泪,无奈又挣扎。
“玉玑……我害死了好多人,真的害死了好多……可我不想……连你都……护不了。”
莘夷无助的蹲坐在地上,止不住的抽泣。两人一同长大的情分,说什么她也不想和玉玑分开。可若是哪天自己真害了自己唯一的朋友,她纵是被千刀万剐,她也不能原谅自己。
玉玑伸出手,轻轻拽住莘夷的小手指,不轻不重的捏了捏。
那一霎,莘夷仿佛被什么刺中了心房,涓涓的血液不停的流淌,她死咬着下唇,甩开玉玑的手冲入了不远的树林。
莘夷跑步的速度很快,像风一样。
她一边跑一面撞上树杆,撞上栅栏,磕上石头,她也不躲,即使跌倒划伤了。那结了茧子的脚掌都渗出血来,孩子却连眼泪也不曾滴。
玉玑仍旧站在那里,遥遥的望着,眉间笼耸着的凄愁,比一个十来岁的少年应承当多太多……太过。
夜色蔓延,深沉的黑夜浓厚宛如一盏砚台。周围的树林影影绰绰,它们在族人的护佑下茁壮,却也在夜色下张牙舞爪,在阴惨的风里怪笑怨骂。
那样子像极了族人对待自己时的嘴脸姿态。
莘夷团坐在岩石边,把脸藏在她蜷缩起的身体里,却觉着那些细长的枝干在抽打她暴露在外的肩背,就像是她的族人总是怨恨她的存在,狠命的用棍棒扑打,用脚踢她的肚子,嘴里还咒骂着……
她是不祥的。
确实是不祥,莘夷也这么定义自己。她所说的每一句不好的话,只要稍稍带一些诅咒的意味,那就一定会应验,只要那些字眼脱出了她的口,谁都在劫难逃。
族里多少人因她而死,她自己都数不清,也许玉玑清楚吧……多少尸体是他帮着莘夷埋的,甚至帮她瞒过族里的人,帮她撒谎,让那些无辜丧命的人的家人以为只是失踪而已。
“至少他们还有个希望,能活下去。”
那时的玉玑在用铲子拍紧最上面的土层,他染了土的脸上挂着汗,气喘吁吁的,却还不忘安慰着莘夷。
“只要能活下去,一切都会好起来,时间会弥补的……莘夷你听见了吗?”
那是他们埋的第一个人,玉玑也是怕的,他也在心慌,莘夷知道他拿铲子的时候腿都在发抖,但那远远不是最后一个。只是这之后,玉玑便不让莘夷看着了,他在夜晚偷偷的拿了家里的铲子溜出门,破晓了才回来,从不让莘夷跟着,就连尸体在哪她都不会知道。
一直以来,都是玉玑在保护着、袒护着她。即使被所有人唾骂或者怨恨,玉玑也总是站在她身边同她一起挨打。
那时她便决定,玉玑想要她活,她便活,只要玉玑还在。
莘夷猛然把脸扬起,用力的抹了一把脸上的泪,咬着唇,瞪着周围耸伫立着的大树,就像是瞪着那些千方百计想让她死去的人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