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三郎》谢清一

22、第二十二章

　　梅凌垄心下畅快，这一夜虽背上灼痛难当却也睡得十分舒畅。
　　及至半夜，只觉面上似有凉风拂过，心中警惕，睁目再看，却不见半个人影。
　　是夜月朗星稀，天窗不知被何人打开，凉风吹进带了稍许秋意。
　　梅凌垄望了片刻，叹息闭目，偏头却见枕边停着一只精巧的竹蜻蜓，色泽新鲜，尤闻少许竹汁青涩香气。
　　梅凌垄将它握在掌心，待到天明，陈璞推门而入，见他面色极喜却似眼角泪痕隐隐，不知道他发生了什么事，矮声问道，“三郎。夜里出事了？”
　　“二郎来过了。”梅凌垄翻身坐起道，“六郎。二郎来看过。他真的还没……”于二郎一事，他终又欣喜至极，连说几个还没也没按下那个死字，只摊开掌心竹蜻蜓道，“二郎手巧。我幼时病了不肯喝药，他就编这些哄我喝下去。”
　　言及于此，他素日跋扈乖张，终于也抵不住思兄之情，如孩童一般又红了眼眶，望着陈璞道，“六郎。这趟出来可真好。真好。无论他现在在哪处，肯不肯见我，还活着就好。二郎平平安安。就行了。”
　　陈璞原要宽慰，见他情真难掩，又不忍打断他的期望，只应声附和了几句，只见他低语片刻，抬手又拭了拭眼角，弯腰拨了木肢束腿抽紧了，偏头笑道，“不能让那方家兄妹瞧见了。不然那女娃有的得意的。”
　　陈璞闻言，“那女娃说话可不中听。”
　　“习惯了。相思也是这样。口没遮拦。”他活动了片刻，立了起来，似吃痛又坐回去松解了片刻，“既说了真话也不用置气。六郎，我得尽快送颜家那个女娃过去，然后才好去找二郎。”
　　“你能笃定就行了。”陈璞替他换了药，“三郎。凡事能顺其自然可能更好。”
　　梅凌垄没有吱声，翻出纸笔，提笔写道“凌岳吾兄台鉴，玆近日所见……”书未及满纸又似不知怎么生起气来，撕了字纸，“我不知道什么叫顺其自然！”话锋也立刻变了，“二郎既然活着。我就得把他找出来！”
　　陈璞惯见他喜怒变幻，也不以为意，只得宽慰，“那你可想过二郎不肯相见的理由？”
　　“想。当然想。或许只是有难言之隐，兴许不过是负气。都得见着了才知道。”他心中坚定，但凡想到什么事都得试到无法才会作罢，此时得见期望，先还目中似有委屈不甘，不多时便不见了，替以喜色，又夹有勃勃生机，似寻找二郎一事实为与二郎之间极为有趣的角逐，兄弟二人数年分别也只是幼时的玩乐游戏。
　　藏匿找寻，亦有无穷乐趣。
　　既鉴于此，梅凌垄眉眼之间笑意深了，回身之际，见陈璞执剑背于身侧，“六郎。你这几年里，有没有遇到什么特别开心的事？”
　　“尚好。”陈璞闻言笑道，“四年前，三郎惹了大郎生气，大郎找了叔辈来问罪。我爹求情不得。三郎自行闯去道‘六郎是我的，谁都打不得。’大郎谁都不会容情，单对三郎例外。”
　　“咦？有这事？”梅凌垄转身笑道，“我忘了。”
　　“之后你病了一趟。糊涂了。”
　　“像是有这回事。”见方家兄妹走近，他不再执着于此，远道，“十七郎。湖上有船否？”
　　“有。船家不敢径自闯去。不然都去了。”
　　“有就行了。租了。六郎会划。”
　　“这是准备闯进去直接见顾七娘？”
　　“算是。”梅凌垄见颜瑟背负妹妹怔怔立于方十七之后，“见不见都无所谓。重要的是让湖中人知晓有人造访。”
　　方媮见他眼中含笑，与思想找寻那人有了三成相似，心生亲近，近前道，“瘸子。昨儿打的那处不妨事吧？”
　　“不妨事。”梅凌垄笑道，“劳烦方姑娘挂怀。”
　　“才不高兴挂怀你。”方媮一嗔，回身欲去，似又想起什么，好奇道，“你钉我那一针是从哪里射出来的？十七郎说没瞧见。”
　　“我周身机括所在，不下百件。十七郎瞧不见也算正常。”
　　方媮闻言，扯着衣袖牵抖道，“小气。早晚让十七郎把你那些都拆开看了。”
　　却道一行人租了小船，陈璞撑了。
　　湖面平阔，并不算很大，远望得见湖心居所，方圆数里也无人把守。
　　陈璞径自向着湖心划去，众人觉事情无端顺利，闲聊之时便已行至半程，陈璞的浆下去却是再也拔不动了。
　　非但如此，船舷爬了许多黑色水草，竟将这船困在了这不前不后的地方，进退不得。
　　方媮性急，拔刀剁去一些，奈何水草极多，生长又快，竟是越剁越多，便退回慌道，“十七郎。这是什么东西？”
　　“大概是风见长，水草中最烦人的那种。见浆攀浆，见船攀船。行船之人最怕遇见。”
　　“是烦。这船还是租的呢。”梅凌垄端坐于船仓之中，竟是对于船之左右摇摆无动于衷，“只能坐等了。”
　　闻言颜瑟当真背了颜巧盘膝坐在了他的身后。方十七寻了船尾，陈璞仍扶浆坐于船头。单是方媮走来走去，欲踏水而去，又怕被这水草纠缠拖下水去。焦躁片刻只得促膝坐去了方十七身旁，“我当这死瘸子有什么好本事。还不是拖着一群人陪他等死。”
　　语毕见梅凌垄并不搭话，自觉无趣，只得瞪着望向水草生长。
　　水草长速极快，不多时小船也渐有些无力支撑，被其撕开些许裂缝，湖水渗了进来，方媮起身避开，极目见不远处一装饰极为华丽的画舫驶近，忙道，“快看快看。那边有个大船。”
　　画舫行速极快，似又有避让水草之策，竟一并驶入这水草蔓延之区。
　　船头立着两个藕色裙的少女，见众人斥道，“来者何人？！”
　　“求医。”
　　“七娘不见外客。”
　　“见和不见。得让七娘说了算。两位姐姐既以乘船来救，此处恰行至一半。送去岸边与去湖心行程也是不差的。”
　　“哪来这些闲话。七娘有事，近日不开诊。”
　　“我等有方老夫人所修拜帖。七娘可以不接诊，见不见怕是还是斟酌一下妥当。方公与七娘这一脉也算是故交了。”
　　那两个少女不知他所言真假，斟酌片刻要了拜帖，见字印俱不似有假，迟疑道，“你们就算去了七娘也没功夫搭理你们。四郎一日不回，七娘一日心神不宁。”
　　“四郎？可是我那花四哥哥？”
　　少女听他叫得亲热，便以为他与花四十分熟识，“是。四郎外出数月未归。又不知去向何处。七娘都快急死了。”
　　“四郎恁样的相貌。找寻还难？”
　　少女更是对己之揣测深信不疑。盖因花四虽在江湖走动，却鲜少道出真名实姓，如此对盘对号也只有熟人能做到了。
　　二人引着众人上了大船，所租小船立时被水草攀附散架，方媮回望后怕，斥责道，“幸亏这两个姑娘来得早。不然要被你这瘸子害死了。这水草也古怪，见人纠缠，平时难道就没人上岛了么？”
　　“这是近日才开的闸。防备之用。平时无事，航道上是干净的。”
　　“死也不独你一人。六郎与我也与你随葬。”
　　颜瑟一旁急了，“还有我还有我。”
　　颜巧似大梦初醒，亦附和道，“我也是。”
　　方媮当真没见过争着找死的，一时气得说不出话来。随着当中一位女子去了甲板之上，望着这风平浪静的湖面，谁又能猜到这水面之下实则波澜壮阔。
　　也不知过了多久，行船靠了岸，方媮抢先跳下船，余者依次顺甲板而下。
　　梅凌垄落了最后，扶杖小心跨上甲板。甲板晃动，他脚下又没有知觉，这三四步比平时行十余步还要慢了。
　　落地时见方媮目不转睛的盯着，展颜笑道，“看瘸子走路。是不是十分有趣？”
　　“那自然。”方媮回道。
　　实则方媮与其年岁相当，虽时有口角却并非深仇大恨，方媮时常以短处相称，这时听他自称，却不知为何觉察并不有趣，不由兴致缺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