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逃》四月烟花

3、三

　　一大早，郁和就被混凝土搅拌机轰鸣的引擎声从床上拽了起来——邢娜娜家在抓紧时间盖房子——居委会发了新的通知，旧城改造，九月份的时候郁和家所在的这一片区都要被拆除，按当时拆除的房屋面积补偿拆迁款。各家各户都在紧锣密鼓地往房顶上加盖新的房间，郁和的父亲也想盖：“这样小和上高中的时候学费就不用太发愁了。”
　　“她考那么点儿分，能上什么高中啊？”郁和的母亲一边往自己碗里挑了一筷子土豆丝，一边用眼角斜睨着郁和，“你真以为自己女儿生了个好脑瓜子啊……”
　　郁和一口口的扒着饭，在心里默默倒数“三、二、一……”
　　“看看人家赵辰，那人家肯定是要上一个重点高中的啊……”果不其然的。
　　窗外的蝉鸣越发响亮，像是要掀翻头顶狂躁的天花板，郁和的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父亲打着赤膊端着汤碗发出吸溜溜的声音，母亲嘴里喋喋不休的“赵辰……赵辰”不停地钻进郁和小小的脑袋里……
　　“啪！”郁和重重地把筷子放到桌子上，大吼道：“整天就知道赵辰怎么样，你们怎么不生一个？还不是自己没用生的孩子也没用？”
　　有风吹过，窗外的大榕树发出飒飒的声响，摇曳的枝叶在正午眼光的照射下投出斑驳的影子，几片叶子蹿到郁和弓坐着的小板凳下。父亲吸溜溜喝汤的声音和母亲的喋喋不休都消失了，郁和仿佛听到自己益发强烈的心跳声。突然，“砰”的一声巨响，父亲的左手手掌重重地打在原本就摇摇欲坠的饭桌上，桌上的汤碗随着剧烈的震颤，荡出了许多汤汁。他站起来，脖子因为愤怒变得通红，下唇抖了抖，把右手的筷子快速拍到左手上，伸出右手食指，居高临下地着郁和的脑袋暴怒道：“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郁和才知道自己又干了什么蠢事，背脊发凉，她低着头，咬着下嘴唇，手指不安地抠着饭桌上翘起的木纤维。母亲在愣怔的两三秒之后回过神来，冷哼了一声：“呵！是啊，我们没用，也把你养这么大了。”筷子敲击着不锈钢碗发出哐呲的声音，郁和沉默地抠着眼前的木纤维。
　　“大人说你几句你还有理了，你听听你说的什么混账话？还我们没用？我们这么辛苦起早贪黑是为了谁？”母亲这会儿已经放下了碗筷，微微侧坐过来正对郁和耷拉着的脑袋，“我每天天没亮就去菜市场摆摊，为了几毛钱的菜价和那些人讨价还价半天，你爸爸每天上差不多十个小时的班，得的那点钱全给你放学校里了，你说我们为了什么？”
　　郁和在心里冷笑了一声，猛地抬起头，张嘴却说了一句：“别把你们的责任推到我身上！谁愿意在学校待着了！”
　　母亲瞪大了眼睛看着她，眉头皱成了一团，她还没反应过来，郁和就被一脚踢到了地上——背后是父亲狂怒的脸。他用力地把手中的筷子丢到地上，快速走到门口，把门反锁上，顺手取下挂在门后挂钩的皮质腰带，走到郁和跟前，用折起来的腰带指着郁和道：“你今天把话给老子说清楚，我们什么责任？老子不信还治不了你了！”
　　郁和看着黑黢黢还反着微弱白光的腰带，身体不由自主地瑟缩了一下。手边是湿凉的地板——她的倔脾气一下子上来了，死死地咬着下唇，抬起头愤怒而怨恨地盯着眼前暴怒的男人。白色T恤衫上的灰色鞋印在郁和的肩膀处被扭得变了形。
　　母亲担忧地看了看地上的郁和，又把目光转向拿着腰带的自己的丈夫，并没有出手制止的打算。
　　“你再瞪！”像是足球比赛的那一声开赛哨声，这一句话之后，腰带劈头盖脸地朝着郁和落了下来——身上、腿上、脖子上……夏季轻薄的棉质T恤衫对减轻抽打的力度并没有多大作用，鞋印被一点点抽打得散开，化为不规则的污渍，混合着郁和的汗液，浸入了衣服的纤维层里。郁和紧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哭出来，她在心里发狠地想道：“你打吧！最好把我打死了一了百了，再也不用见到你们！”疼痛如约而至，皮质腰带还在不断落下来，在皮肤上留下一道道鲜红的印记——像是每次切完辣椒之后久久没办法消散的辛辣而刺痛的感觉——郁和实在没办法忍受了，嘴唇已经被咬破，腥甜的味道在口腔中弥漫开来，她嘴里发出“呜呜”的声音——哭了是不是就代表自己输了？但是眼泪还是不断地涌出眼眶。
　　她蜷缩在地上，伸手试图挡住五分裤外面裸露的小腿，“啪”的一声，皮带抽中的手臂上一下子出现了一条鲜红的印子。郁和开始往墙角挪，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哽咽声。又是一阵节奏极快的抽打——“啊！”郁和喉咙一紧，发出了一声尖叫，哭声随着这一声尖叫，像是开闸的洪水一般从喉咙里轰隆隆地倾泻而下。
　　“你还哭！你还敢哭！老子今天不打死你！”郁和的哭声彻底点燃了父亲的怒火，他比之前更用力地抽打着郁和。皮质腰带落在皮肤上的清脆响声夹杂着郁和震耳欲聋的哭声飞窜到窗外。引得邻居们纷纷聚集到窗口向里张望，有人劝到：“好了老郁，孩子不听话教训一下就好了……”郁和的母亲脸上微微一红，有些不耐烦地说道：“有什么好看的！”起身“哗”地一声拉上了窗帘。还有邻居在外面断断续续地劝说，只是更多的人在猜测讨论“他们家孩子怎么？了打成这样。”
　　郁和觉得过了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她用尽全身力气蜷成一团，双手用力的把自己包裹着缩在墙角，又被父亲拉出来，她声嘶力竭的哭喊、尖叫……但就是不说一句“我错了”。慢慢，父亲打累了，把腰带往蜷缩着的郁和的跟前一扔，拖了一张板凳坐下来，看着郁和问道：“你知不知错？”郁和蜷在地上，沉默地看着眼前漆黑的腰带，瑟缩着身子，喉咙里不断发出“嘤嘤”的哭声，肩膀随着抽泣声一耸一耸的。
　　“你怎么停了，怎么不把我打死？”郁和心里想着，“这样我就不需要再看到你们了，打死我，变成恶鬼来天天搅得你们不得安宁！”
　　郁和仿佛看见自己死后的世界——他们会后悔吗？会反思自己的过错吗？会受到良心的谴责吗？会被警察抓走吗？郁和在心里连连问自己，最后摇了摇头——好想结束这一切，但自己最终竟连赴死的勇气都没有。
　　“算了算了，快吃饭，我要收拾碗筷。”母亲不耐烦地打破了横亘在郁和与父亲之间的沉默对峙。父亲不再理会地上的郁和，转身又拿了一双筷子。母亲转过脑袋看了看郁和，眼里闪过一丝心疼，更多的是失望，说：“还不起来去洗一洗！躺在那儿装什么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