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轻殊》都语

5、子夜探望

　　汪七醒来时，五脏六腑都刺一样锐利的疼，外表的皮肤上更还多处钝痛。那样又扔又摔的，内伤严重，皮外伤大概也不会轻吧。
　　他还有些迷糊着。公子维下手果真狠辣，要打动他似乎不是那般容易，唉——这身皮肤，果然特别麻烦，粗糙一些的话，练武也会少些疼吧，可惜的是一直以来，怎么练怎么晒怎么不爱惜，都是这样麻烦的娇贵。
　　然后他就再也想不下去了。床边还有一个阴影。
　　他一惊下，本想直直坐起来，但是硬是忍了回去，强逼自己装作毫无警惕之意，手肘撑床，吃力地抬起身子。他才看清那是一个高大的男人。
　　正是姬宣城，所谓公子维。黑暗里他阴鸷冷沉的一对眼。

　　再然后，他才惊察自己重创的身体似乎已经严重到无法动弹，他忍着剧痛逞强施力之下，牵到体内不知道哪一处脉络，一时气岔，连声咳起来。
　　咳没两下，唇边便溢出了血丝。
　　这身子，果真是——重创了。
　　还能有些庆幸，他以为最疼会是印象里已经骨裂的左臂，结果那里毫无知觉。
　　不疼的话——也不知道能不能算作好事。

　　姬宣城眸光闪烁不定，故作冷淡道，“左胳膊废了没有？”
　　“——废了，罢。”少年慢慢吞吞道。
　　“你方才问我，为什么。你现下想明白没有？”
　　少年哼了一声，尾音长长拖曳，“刚醒，特别疼，没功夫想有人何等忘恩负义、绝情绝性、心狠手辣，还有——莫名其妙！”
　　莫名其妙，就是还没想明白了。
　　姬宣城只想笑，竟没想起来治罪他一连串出言不逊。
　　他真就展了微些笑意，问，“忘恩负义……你于我有何恩何义？”

　　守在门外的素习隔着屏问道，“殿下，可是汪少爷醒转？”
　　“醒了。”姬宣城回话笃定，“进来给他端药。”

　　“我千里迢迢千辛万苦将至珍宝物给你，是不是恩？”这边少年拭了唇边血，说话倒是有些中气，“我费尽心思劳心劳力给你做晚膳，是不是有义？”
　　他倒能有底气敢这样扯。
　　姬宣城似笑非笑，不置可否，道，“可算有功夫想了——还莫名其妙否？”
　　少年哎一声，是没再装傻充愣。

　　素习推开了门，隐约可见门外朦胧夜色下还立着一个提着灯笼的人影。
　　少年不看她，坐起身自顾自说话，“……维殿下，你怎么就是要较真到底？不就是嫌我不报家门罢了，好好好，我告诉你。”
　　素习朝姬宣城福身施礼，见他们还在说话，静退到姬宣城身后。
　　汪七身子还虚，刚才那几句下来气已经有些喘，躺了回去，那白玉般脸上还含着自若的笑意，“我呢，就是京城……汪家，的……第二个儿子，汪家小门小户，您贵人多事，肯定不知道的。我哥要害我，我山穷水尽，只好带着家中宝物逃到郊外，正好遇见你，我一看，是堂堂王子，一定能保得住我，就赶紧来投奔了……”
　　素习听得一唬一唬的。
　　“我想了好久，觉得宝物未必让您心动，来保护我，就只好搬出来贵嫔娘娘。我是话本子瞧多了，觉得王家的孩子都该缺了……关怀，只得自作主张说那一番大逆不道的话，看看能不能忽悠住你。”
　　这话坦诚得，素习忍不住想给他打眼色。
　　姬宣城却出乎意料地收敛了许多戾气，似笑非笑道：“原来你也知道大逆不道？”
　　少年下意识地扁了下嘴，“……所以我才说呀，要是有人追杀我，你可千万要保住我，那一定是我哥的人！”
　　这才该是话本儿瞧得多了罢？素习在旁听那么久，终于嚼出不对劲了，看了看姬宣城，试探道，“可你先前说你是家里第七个儿子，是以名唤汪七……”
　　少年蓦地一默。
　　姬宣城抬了眼瞧他，眼神带上了一些复返的阴鸷怀疑。
　　少年讷讷道，“这……我是第二个儿子，上面五个姐姐……所以是第七个孩子……”
　　绕是姬宣城证实了他不懂武功，打算留下他，但是听着这番心虚意味深重的言论，还是忍不住叹口气。他睨素习一眼，转身出了房。

　　素习犹豫一会儿，没跟上，先侍候床上人用药。
　　少年躺在床上，透出全身乏力的模样。
　　素习搭了搭他脉搏，就知道他方才气血翻涌了一番，叹道，“你可不要像刚刚那样勉力动作了，行尘大师说了，只出一次手，将你的命保住了，剩下的只能靠我这点皮毛医术，可保不得你这般自我摧残的逞强——说来也是怪了……你这么重的伤、这么弱的身子骨，究竟……是怎么坐起来的……？”
　　少年半眯着眼，朦胧光影里一张芙蓉面容闪着如玉光泽。
　　神态颜色，却是叫人看不清的，“姐姐原来你懂医术……保不得也好，你们家公子爷无缘无故地打了我一顿，我要保不得了，正好他愧疚一辈子。”
　　“汪少爷，喝药吧。”素习哭笑不得，心道殿下可绝不会这般的有良心，愧疚一辈子？
　　汪七右手接了过来，刚开了口要喝，闻到那一股苦味，嫌弃地皱了皱眉。随口问道，“姐姐，方才你为何没有跟着你们公子爷？你们贵族人家，不都是要婢女随身的吗？”
　　素习一愣，有些勉强地笑了笑，“……我们殿下，自然是不一样的。他有男仆随身，女婢丫鬟只得照料他起居饮食，打点些日常。”
　　少年喃喃自语，“这真是……不一样……”还要再细听，但已见他开始往嘴里灌药。
　　他的左臂是真的一动也不能动，只抬着右手端碗，露出一节手腕如月下莲藕剔透。素习默默立在床边。她是大丫头，可是公子维殿下，无论是心腹还是贴身侍候的人，从来都是男子，方才，也已经有人一直在外面候着，等着为他提灯回阁；
　　公子爷不需要她们一干的贴身婢女。到底公子爷……好的是龙阳，她既然被收为通房无望，自然而然的，有意避忌那男女授受不亲——公子爷给默许的。
　　她看他专心地低头抿药，眉目如画，肌肤似玉。忽然道，“汪少爷，不要糊弄殿下，他现在的状态……你会害了你自己的……”
　　少年将空了的药碗递给她，抬头很是吃惊的模样，“什、什么糊弄？糊弄什么？”
　　素习许多话终究说不出口，只得默默收了药觞出房门去。
　　言尽于此。

　　那时其实没有说——
　　她还记得，直觉一向奇准的铁沿司大人，在刑法之中挣扎残喘时说，他看见那个少年，第一反应是看见了一条毒蛇，一双毒蝎子一样的眼睛——他会害死公子。
　　所以他放手一搏，以自己性命来助那少年走那接近公子维的第一步。
　　然而，她没有告诉公子爷。
　　出乎对那个无故身受重伤的灵气少年的一点恻隐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