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03雾中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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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亚瑟号”邮轮的归来，致使上海的上流社交圈再次热闹起来。
不少在英国混的有头有脸的华人受汪精卫之邀，回国来为新政府的和平理想贡献心力。即使国内诸人万般不能理解——他们在外国混得好好的，何必要有这种“爱国”之心跟着姓汪的来当这汉奸国贼，但这些人无疑是大受新政府欢迎的。
“亚瑟号”邮轮靠岸后第二日晚上，周佛海、陈公博等汪氏亲信在周公馆为归国精英们举办接风洗尘晚宴。
景梓作为五月份时最早一批的“归国效力者”，在这群人中自然是炙手可热。
他出身剑桥大学的数学系，后又进修天体物理学，是个名副其实的科学家。
景梓轮廓深邃，肤色苍白，隐隐可见其下蓝色血管，颇有几分“蓝血”贵族的深沉优雅范儿。外加他弹得一手漂亮的钢琴，是少有的能让那些欧洲古老世家贵族们争相追捧的高知精英。
他今日一身银灰色正装，身边跟着贴身秘书景奇。两人俱是身姿颀长，在宴会厅中央甫一出现，便成了全场的焦点。
不少人上前寒暄恭维，竟是把景梓奉承的天上有地下无，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爱国志士。这些人中多的是慕于景家的财势。
上海景氏是溱南世家，在景家大小姐景榕的打理下，景氏企业如今涉足多个行业，说是掌控着半条上海的经济命脉也不为过。这样的家世，即使景梓身上没有丝毫半点儿的长处，也会是众星捧月，何况，他自己又是这么一个人物。
当然，并不是所有人都把景家放在眼里。
在座也有不少人不服景梓年纪轻轻就被委以高位——不仅是财务经济司的二把手，还是海军部科学局的参谋长。
足可见周佛海等人对他的器重。
不过那些人毕竟是少数，即使有所怨言也只敢和几个好友之间小声嘀咕。
哪像这般——
“景先生，听闻英国海军科学局有意将您招入麾下，你却二话不说回了国，当真是出人意表，也不知道国内有什么地方如此吸引你，让您放弃了在国外的大好前程啊。”
女人语声柔亮婉转，像是流畅的萨克斯风，带着天然的哀愁。
所有人正想知道这是何方佳人，谁知一见佳人的真面目，却是吓得双腿一软。
汪宓儿身穿酒红色晚礼服裙，戴着耀目的钻石项链，踩着红地毯款款而来。
烈焰红唇，雪肤花貌。美人当如是。
但，如此美人，却让原本唯恐攀扯不着景梓袖子的人们纷纷自觉退让了一步。刚归国的精英们尚有一些不明就里，但也被亲戚好友及时拉离了景梓的周身地带。
只因，这个美丽的女人在众人心中是杀戮的信号。她那十指丹蔻是润泽的暗红色，美艳却瘆人，提醒人们她手里沾满了多少人的鲜血。
景梓的面上依旧挂着那令人遐思的俊逸笑容，甚至，在看见女人的那一瞬间，他的目光中流露出了几丝怅惋之色。
“宓儿，几年不见，出落的更漂亮了。”男人的声音富含一种知性的高雅，他打量女人的目光像是一个谦恭友爱的兄长，无一丝暧昧和轻佻。
也没有众人眼里都有的恐惧。
汪宓儿的眼睛有些酸，却强撑着那副傲慢的挑衅姿态，继续道：“景先生似乎还没回答我的问题，您这样的人才，别说英国，就连德国人都几次三番邀请，可是您却一声不吭就回了国，想来咱们国内定是有什么东西比个人前程更加吸引景先生吧。”
“我同在场诸位一样，回来只为报效国家，汪先生的和平救国方针给我们所有人都指了一条明路，戡乱年头，个人前程如何比得国家大义。”景梓说话的语调不疾不徐，仿佛静静流淌的溪水，这样的话换个人说都会显出几丝虚伪，却偏偏，他这样的人天生具有一种信服力。
“我倒是忘记了，景先生从来都是‘以大局为重’，宁可牺牲自己的幸福，也不愿令别人失望。”说到这里，汪宓儿从一旁的餐台上拿了两杯香槟，一杯递给景梓，“我敬您一杯，为了这‘大公无私’的高尚。”
这样明显的讽刺，众人都替景梓觉得难堪。
不少人知道内情——
汪、景两家俱是溱南世家，是好几辈的世交，而景梓与汪宓儿青梅竹马，两家也曾有意结成秦晋之好。但不知是何原因，自上一任景家家主即景梓的父亲景燮在十几年前亡故后，两家关系急转直下。景家大小姐景榕在大小几十家报纸上刊登与汪家的断交书，这事儿当年弄得沸沸扬扬全城皆知。
之后便是景梓远走欧洲，汪宓儿亦被叔父汪丛海许配给军阀王占元。
景梓才刚回国，汪宓儿便在众目睽睽之下寻衅，不由惹人遐想——在这样的场合说不定还能看一出昔日恋人相爱相杀的戏码。
周佛海的亲信们早就发现不对劲，于是赶紧让乐队演奏一些欢快的爵士舞曲，并不遗余力的安排人手带动现场氛围。欢快的爵士调子一下子打破了尴尬的场面。
舞池热闹起来，很快，大厅中央只剩下了景梓和汪宓儿。
景梓微微叹了口气，看着汪宓儿，目光里有纵容和心疼：“宓儿，我们出去聊。”
汪宓儿本想咬牙拒绝，可男人带着几丝忧郁的眉眼一下子拨动了掩埋在她内心深处的旧日情思。
景梓让景奇将自己的风衣外套拿过来，然后亲手披在汪宓儿身上，对景奇说，“我和汪小姐出去走走，待会儿若是周先生他们问起，你在这里帮我应对几句。”
景奇恭敬称是，他是景家收养的孤儿，从小跟在景梓身边，即是手足，又是贴身助手。
周公馆是纯法国式的庭园，菩提树与栗树在微风中婆娑，灌木枝蔓被修剪的整整齐齐，园中遍布着池塘、小湖和瀑布。
汪宓儿挽着景梓的手臂缓缓的在池塘边的小径上散步。
“对不起。”汪宓儿低垂着头，手挽着景梓更紧了。
若是方才大厅里的客人们看见这一幕，怕都会大跌眼镜。
汪宓儿是上海滩出了名的杀人不眨眼的女魔头，是深受日本特高课课长南造云子器重的女特务，在新政府成立后担任了76号情报处处长。上任至今短短数月时间，被汪宓儿在76号审讯室折磨致死的人早已超过了今晚参加宴会的人数。
就是这样一个女魔头，刚刚还在大厅里寻衅景梓，眼下却乖顺的说“对不起”。
“干嘛和我说对不起？”景梓停下脚步，脸上还是纵容的微笑，但在幽谧的树林里，这笑容却显得有几分神秘莫测。
汪宓儿低声道：“我不该在众人面前给你难堪，但我实在忍不住，看见那么多人围着你。”她的脸上露出一抹少女式的骄矜，“而我却是人人见了就躲，我离你是那么遥远——”她顿了一下，眼里有些委屈，没有继续说下去。
景梓摸了摸她的头，低笑道：“傻瓜，何必在乎他人眼光，在我眼里，你永远都是我的小妹妹。”
汪宓儿抿了抿嘴，忍不住心底的甜蜜，却很快，胸口又是一阵心酸。
“你还没告诉我，你在国外发展的那么好，为什么突然回来？”汪宓儿尽量控制着自己的语气，使这种试探的话语听起来不必太生硬。
景梓含蓄浅笑：“欧洲的形势也是一片混乱，英国海军科学局也没有你想象的那么简单，德国人那边更是不必说。我一介书生，既然有能够让人瞧得上的地方，何不报效国家？更何况，说白了，我有我的野心，既然想混出点名堂来，在家总比在外头强。”
汪宓儿笑着重新挽住景梓的手臂，有些促狭：“我还以为科学家是不食人间烟火的呢？想不到你的功利心丝毫不输给那些俗人。”说着下巴扬了扬，指的就是公馆里参加晚宴的那些人。
景梓捏了捏汪宓儿的翘鼻子：“看来汪大小姐说话不刺我几句便是不痛快啊。”
“不是吧！”汪宓儿孩子气的垮了垮脸，“还在记刚才的仇呢，我这不是想要引起你景大少爷的关注，特才出此下策嘛？你回来也有三个多月了，却一直不曾主动来找过我，我等啊等，却还是自己先忍不住了！”
这时，一阵凉风吹来，汪宓儿情不自禁的缩了缩身子。
景梓揽住她的肩，柔声问道：“外面还是太冷了，我们进去找个客房坐坐吧。”
汪宓儿摇头轻嗤：“我才不要回去，我今日来就是为了见你，我才不要看里面那些人的虚伪嘴脸。”
景梓闻言，深邃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诧异的光芒，脸上的笑容不变，“你如今深受‘梅机关’影袏机关长器重，怎么还是这么孩子气呢？”
“在你面前，我还不能任性一些么？”汪宓儿说着，更加挽紧了景梓的胳膊，语气有些脆弱，“景梓哥哥，这么些年，我一个人，在南造云子手下为日本人效力，图什么？不过是一份安全感。现在，我终于把你盼回来了。”
“宓儿——”景梓突然紧紧抱住汪宓儿的腰肢，正对着她，眼里满是歉然，“对不起，当年我就那么一走了之——”
汪宓儿垂眸，双手轻轻搭在景梓的肩上，嘴角不自觉露出三分自嘲：“这几年来，我一直想着，要如何才能报当年被你们景家悔婚之仇！现在，你回来了，我却根本恨不起你来。家族恩怨，原与我们无关，可恨的是景榕，是她自己被人悔婚在先，便把气撒在我头上，硬是拆散你我！”
“宓儿，当年的事情，是我对不起你，但你可曾想过，当年我大姐当年为何如此决绝？我们两家的恩怨绝不是你叔父告诉你的那般简单。我大姐也曾与你同榻而眠，也曾把你视作自己的亲妹妹一般对待。你不该把恨意全倾注在她身上。”景梓的语气一下子冷淡下来。原本抱着女人的双手也渐渐松开，那么自然，那么毫不犹豫。
汪宓儿知道，在这个男人心里，最重要的终究还是自己的家族。
心灰意冷的同时，却也更加坚定了她心底的另一重盘算。
“我不知道，那不关我的事情，我只知道，是景榕把我逼到了绝路上，是你把我丢在原地，是你背叛了我！无论两家是什么恩怨，我当年又做错了什么，让你们这样对我？”
两人之间的氛围是如此玄妙的东西，能够因着一个眼神，一句话顿时你侬我侬，恨不得倾诉衷肠，却也能因一句话瞬间咫尺天涯。
景梓长长的叹了口气，复古的路灯下，他的呼吸凝成一缕薄薄的雾气。
汪宓儿这才发现，这个夜晚，居然有雾。
雾气又是那么浓烈，让她几乎看不清楚眼前男人的面目。
他那美好漂亮的唇锋，那双总使人想到秋山新雨的眼——
此刻，那么疏淡，那么模糊，就好像随时都要在这浓烈的雾霏中消失。
又或者，他从没有站在自己的身边，她从未看清过他的面貌。一切都不过是自己的臆想。
同样，景梓也明白，两人之间的嫌隙绝不是这种温情脉脉的表象可以掩盖的。
这个女人是日本人的清理机器，他早已不对她抱有幻想。但多年感情，见着她，还是会忍不住想对她好，想要找回当年的那份天真。
如今看来，她也是一样。
不过是逢场作戏，只不过有时候，把自己都骗了进去。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003雾中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