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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小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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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娥被逐出谢家这天,正好赶在农历的八月十五前后。物资并不丰富的年代,逢年过节该准备的瓜饼糖果,并没有信手买来的说法;本来,也没处好买、没地儿去买。计划经济的时代,最最热闹的,除了党、国的庆典日外,传统的中秋佳节也并不显得冷清,家家户户都在忙活着赶做月饼。
谢家今年包出去的五六十亩水田,又喜迎了丰收,上半年的小麦也入仓不少,粮食多得吃不完。为了庆贺今年的大丰收,谢家老爷打算做它个千儿八百个月饼,一来是为敬供各路神仙、祈求来年能有更大的收成,二来也要好好地犒劳犒劳亲友、感激他们在过往一年里对谢家的照顾。其实,他心里真正想着的,却还是奔着出个风头。他家的福饼从八月初就开始制作了,老太太嫌雇来的人不放心、生怕贪吃或者丢了饼,便叫玉英也插了手。
十三这天,送秋娥离开谢家时,玉英怕她在外面饿着,临走前偷偷地给她塞了十个月饼。这来之不易的十个月饼,是她每天偷藏一个、历经半个月才累积下来的。玉英不敢偷吃,也不敢多拿,每天晚上收工时,只提心吊胆地往自己衣兜里塞一个。就这仅有的十个月饼,她也没舍得尝上一个,全都包给秋娥了。
昨夜里玉英偷吃黄瓜的事,被二少捉住,老太太不知从哪儿得来的消息,很快便也知道了。她对玉英的忌恨,是老早就有的,尤其是在玉英私自打掉孩子这件事上,老太太因此而气不过、曾一度昏厥过去。再有,二少娶亲那回,也让她记恨了许久。像她这样一个小肚鸡肠的人,即便是死了,骨头上也会刻满了她生前想计较,却没有来得及去计较的大小事儿;凭它时间的风沙再怎么去吹打洗礼,也不会轻易地化去。总而言之,她恨玉英,打心底恨她;一切与玉英有关的事儿,一旦传到她的耳朵后,向来都不会有好的。
为了能够发泄她对玉英的不满和怨愤,她不止一次地唆使自己的儿子二少去骂她打她;她习惯了借别人的手为自己出气,就像习惯了在黑夜里借人家的灯火为自己照路一样。就说最近这做月饼的事儿,若不是念及人雇多了不少花钱,而自己又不愿意动手外,她决意不会让玉英插手。
她一直怀疑玉英是偷吃偷拿了的,以至于每天晚上,匠人们把饼子轧好烘干、收工以后,她都要一遍接着一遍地数它个七八回。如果遇见某个饼子比别的小了一圈,她便疑心是叫玉英给动了手脚的,怀疑她把省下来的面料偷吃了。歪裂了嘴巴、上翻着眼睛,只一个劲儿嘀咕着:“轧饼的壳子是一样大的,怎么坎出来的月饼就不一样大哩?”好像在她眼里,月饼只有大小,没有厚薄。为了证明自己的揣测,她不止一次地在二少耳朵里灌风——玉英那小贱人可能偷藏了月饼,你应该给她些颜色瞧瞧,直到她认了错。好在二少对这样鸡毛蒜皮的小事儿都不上心,最后都在淡忘中不了了之。她只好在心里怀疑,她是一个疑心特别重的老太太,哪怕是对自己的老伴儿和儿子,她都存有疑心,她唯独不怀疑自己。
可有的时候,她的怀疑却是那么地好笑:一起儿盛来的饭,她怀疑自己的是被人下了毒的,非要和老头子换一下;早上睡觉醒来,她总觉得晚夜间有人动过她卸在盒子里的首饰,即便是很清楚自己将那首饰盒锁上、封藏在大衣柜里,睡觉的时候,里屋外屋的门、连同院子里的大门楼,也都是死死地反锁着的,可她依旧怀疑有人动过。她对那几件首饰爱得要命,尤其是那对镶了玉的金耳环,夜里做梦时,都会不自然地往自己耳垂子上摸它几下。她这惯有的多疑,好像是和她那悭吝的品性一样,都是与身俱来的。如今,她又是谢家真正意义上的管家,她可以去怀疑谢家的任何人,不需要各种理由和借口。
因此,玉英偷拿月饼给秋娥这件事,如果真的叫她给知道了,那么,谢家又将会被她给闹翻了天,玉英将会由此而变得更惨。
中秋节前后,正是庄稼人的大忙时节,在中国广袤的大地上,到处都能看到一片繁忙的秋收景象。而像赤城县这样在地理位置上居于江北,而在气候上的表现却又相对偏南的小山丘陵一带,兼有得天独厚的水热条件,眼下更是忙得不可开交。江北淮南、河南境内的几个小县市,虽说也有小麦的种植,但在饮食上,毕竟还是偏南了些,粮食的种植还以水稻为主。万户千家,早熟的头季粮食还没有顾得吃上,晚稻又开始垂黄了。
受到粮食需求持续增长的影响,这一带的百姓们,并没有被丘陵地区难耕难垦的自然条件和相对恶劣的土壤环境吓倒。老高村里,像谢家那样能够袭得祖业、平白无故落得田产的人家,毕竟是少数。居处在村子东头寻常的人家,旧时多是贫农成份,没有田地资产,在生活上,全仰着租借东家的土地过活。租佃人家的土地,不仅要眼疾手快、额外地奉承,还需留心天老爷的眼色;为了争这一口饭,着实是不容易。往年的时候,不管居于山头还是在水尾、无论处在阳坡还是阴地,但凡能生长庄稼的地方,只要有它一亩半分的田地,这在老高村就算了不得的。
现如今,却大有不同。自打国家新的土地政策落实以后,先是公社按人头儿分地、不久后又收归集体,紧接着,各地方政府组织有计划地开垦,这些举措使得农村耕地吃紧的状况得到了极大地改善。当然,单就耕地收归集体这一点上,他老谢家又显得格外地特殊了些,他家的地没人去分、也没人敢分。这主要在于老高村处在了偏僻落后的旮旯地儿,先是消息不能及时地传达到位;然后,即便是上头的文件下发下来,读过书、识得字的,总还是那几个大户的人家。乡里乡亲,倒也不是说得寒碜了些,就算将省里的红头文件把在他们手里,便是白纸黑字简明扼要地写在上头,他们也辨它不出个东西南北来。精明些的,或许会瞅瞅那混圆的钢印,不由自主地赞赏几句“这章刻的好啊,怕是费了不少功夫吧!拿俺村给人刻了一辈子碑的老蒋头的手艺将比起来,也着实差得远哩!”
耕地缺紧的局面,在老高村最终还是给打破了。住在村子西头的春山,不知是叫过往的饥荒给饿怕了,还是看到了今年的好势头;立春那天,天还没亮,他便早早地起了床,饭也不吃,扛着一把锄头,径直到自家对面的啬珀山上开起荒来。他的这一举动,可把村里人给吓坏了。他那瞎了眼睛的娘,不知听信了谁的谣言——说武装部的同志要来捆了春山,她全然忘了自己是一个瞎了眼睛的人,赶忙丢了手里的拐棍,直接奔跑出去(不知摔了多少跤),把自家大门别得紧紧的,不让外人进她家的屋。谁知,过了好些日子,上头什么动静都没有;乡亲们这才揣度出了味儿,在垦荒这件事儿上,组织上是不大会管的。既然谁开的土地归谁,哪个人还肯闲着?所以,今年春上,家家户户都鼓足了干劲儿,把老高村能开的地儿全都开了。现如今正是谷物收获的时节,老老小小又都出动了。
芝麻、花生,黄豆、稻谷,样样都是赶紧的活儿。拿稻谷来说,若不及时地割回家去,只一场大雨、持续个三天五天的,水满的田里又将长出碧油油的秧苗,一年的劳作打了水漂,算是白忙活了。这可不是在说笑,老天爷不通个人性,夏末秋初的时候,如果再下上一两场暴雨,那可真不是闹着玩的。
老谢家自古田地就多,地里的庄稼这会子全都都赶上了趟儿。秋娥一走,家里的劳动力又少了一个,想如今,等着用人的时候,老太太这才怀想起秋娥的好来。家倒是蛮大,可满打满算、加上长工彦春,也才只有五个人。那“扇子老爷”,别看他个头儿挺大,人瞧上去也还算硬朗,但却是个十足地封建社会的遗物,思想保守地很;老爱以七品师爷自居,经常摆足了官架子,于天地间的农活,碰都不碰一下。
农忙时节,倘若只是一两家象征性地忙忙也罢,正是丰年的大好时节,家家户户都各自忙活着,寻思着想雇上三两个人手,都好比是白日里做梦。除非你舍得、给足了高价钱,可到头来收了庄稼赔了本儿,还不是一样地划不来。眼看着满田的稻子一天比一天垂熟不少,这可急坏了当家的老太太。儿子的肉铺暂时关门歇业了且不说,就连力气不大,却又舍不得花钱的糟老婆子,而今自己也沾了手。她那三寸的金莲,本来就没有下过几次田,如今在田埂上来回跑动,一摇一摆地,活像过年时候为了闹喜而请来的秧歌。
老太太自己都动了手,旁人自然也不会闲着。秋娥走后,家里头的杂活儿她一并接了外,还要挤时间去地里收芝麻、拔花生。刚打了胎的身子,这会儿还虚弱地很,如今叫她干尽各种苦活,可真是难为了她。
老谢家原也有几亩薄地处在了村子西头的阳坡上,往年收成好的时候,没人租种的话就直接荒就着,若不是因为年前的饥荒让他家也差点吃了老底儿,现如今也不会让老太太盯得这般紧——赶在还没打春之先,就全播上了芝麻。
好在这几块沙地,距离玉英娘家没几步路。玉英每天都要早早起来,先把饭做好,然后拿上手镰、床单,到西头的芝麻地里去忙活。总共六块地、七亩二分芝麻,玉英不使闲地接连割了两天,只拿下了一半。玉英娘知道闺女儿在家门口干着活,打心底心疼她,白天忙完自己家的庄稼活后,晚夜间又借着月光帮闺女。昨晚,玉英娘因为贪活,镰刀磨得稍微快了些,却不小心割了自己的腿。玉英有时口渴,也会跑娘家去寻些水喝;农忙时节,这也将就着算是回趟娘家了。自打嫁到谢家以后,从三天回门开始算起,玉英回娘家探亲的次数,加起来,也不过那么三五回。
分别长达半年之久的母女俩,一见面总有续不完的旧情。玉英比起先前,又成长了不少,她害怕她娘为她现在的处境伤心难过,便不再把自己的痛苦说与她听。然而,一个饱受了种种磨难,在苦海里长久地浸泡过的人儿,即便是在自己看来并不算是辛酸的东西,说给旁人听时,难免也会惹得人家泪流满面。玉英嘴里说出的一句话,几乎都是反复斟酌过了的。她不想让她爹娘知道她现在过得不好,所以,她只挑好的说。可她终究还是不敢相信,即便是讲诉着自我世界里最精彩纷呈的东西,到头来还是把她娘给惹哭了;浸染在她娘脸上的满脸泪水,说明一切。
“或许,儿女们身上再小的痛苦,搁在了父母眼中都是最大的”,玉英心里这样想着。
即将逝去的暑气,见多了尘世间的生老病死,大概觉得自己的生活过于乏味,也想体验一下生命里回光返照的刺激,当冷雨寒霜将至的仲秋,额外地兴奋了一回。那天中午,日头很高的时候,玉英一个人在地里收着芝麻,于不知不觉中忘了时间。等她娘把饭做好,来叫她回家吃饭时,玉英这才意识到要出大事儿。
为了让家人能够按时按点儿地吃上午饭、不耽误午后的农活,她顾不了天气的炎热,一路小跑回家。赶到家中,只见公婆、二少,还有彦春,都干坐在堂屋里歇息。一家人的脸色都不好看,尤其是那老太太,好似错拿了灶台下的清灰、误搽了脸上的粉子。
“你这个砍头的,眼睛瞎了么?大晌午的、都不回来做饭,你想把俺们一家都给饿死,好得了你的意,奢望着以后再也没有人来打你、骂你、使唤你了是吗?今儿,就我在这儿说了,你趁早给我死了这颗心。”
老太太真的像是给饿着了,便也管不着体面不体面,当着家里三个男人的面,直接就骂开了。还有意地骂得这般凶,好像是特地在三个男人跟前逞足了威,向他们炫耀着、证明着——我才是家里的女王。
玉英二话没说,赶紧放下了手中的刀具,跑到厨房忙活去了。
精明的老太太,不知道是因为担心自己日后不能准时地吃上饭,还是想借此机会好好地责罚一下玉英,她决定以后不再叫玉英去西头地里收芝麻,而是把彦春正在田里苦干着的、担挑子的活推给了她。
老太太这样去想,原也有她的理儿。正如她自鸣得意、偶尔也会和人家说道的那样,“我这样安排,并没有什么不好。一来,稻田都挨在家门口,只几分钟的路程,如果到了吃饭的点儿,只需站在门口喊她两声,那挨千刀的就能听见;二来,这阵子,把鬼打的‘小贱人’发落到西头去收芝麻,如今都一连干了两三天了,还没有忙完,指不定她在那里偷了懒的。”
彦春接了玉英的活,自然轻松了不少。七亩地的芝麻,玉英和她娘已经割下了五亩多,落下的不足二亩,若是一个心细能干的人,一天半准能拿下。只是苦了玉英,好事儿一件摊不上、坏事儿一桩接一桩。
搁田里担挑子,向来都是男人们的活。两捆没晒干的稻谷,挑在肩上,少说也有个一百四五十斤,就算是捆得小了些,也不下于一百一二的。这粮食呢,又比不得柴草——担累了还可以就地歇歇,粮食哪里使得——往地上一放,稻谷可不都揉落了?老太太现在让玉英来干这苦力活儿,存心是难为她。玉英一开始挑不动,后来咬咬牙狠撑着,竟然也能够挑它四五担来。到后来累得实在不行,她就把大的稻捆儿改一为二,人家跑一趟、她跑两趟。六十多担谷子,照她这么一改,便成了一百多担,三天挑下来,两个肩膀都给磨破了,叫汗水浸着,实在疼得难受。即便是这样,累了大半天的她,回家去了,还得好生伺候着屋里的几个“大爷”。
玉英的娘,在玉英不在的这几天,心头正想着她,每天都要往后檐的坡地上探她几回。站在屋后的高坡上放眼望去,老谢家的六块地,现今还有一块是泛着黄的;芝麻地里虽然也有一个人头在那里缓缓地攒动,但是,老眼望去,那压根儿就不是一个女人家的身影。
心如火燎的玉英的娘,回头正要往家里走,大中午的,村子东头竟然莫名其妙地响起了只在过年时候才能听见的炮声来,寻着声音、朝那烟雾升腾的地方瞧去,这放鞭炮的,越发像是谢家。霎时间,闺女儿在谢家所遭遇的种种非难,都不自然地浮现在她的脑海里;她突然间觉得四周的空气都一反常态地呛人,好像有谁拿了一只无形的手捂住了她的鼻腔一样,整个人的呼吸,比起刚才,都要吃力了许多。她的直觉告诉她——闺女儿一定是出了什么事儿的,便越想心里越不是味儿,一路哭丧着跑回家去。
“我苦命的闺女儿啊,都是娘造的孽啊!当初你既然不愿意,俺和你那糊涂的爹,就不该答应了这门亲事的啊。也不知是得罪了哪路神灵,让你为俺们吃尽了苦头;好端端的五个儿女,已经走了四个,你若是再有个三长两短,俺也不活了。啊…啊…,我苦命的儿啊!”
正在院子里补着泥巴墙的宝和老汉,被这熟悉的啼哭声给惊到,他以为是老伴儿叫野蜂给蛰了的,赶忙丢开了手里的活。还没等他反应过来,玉英她娘就从屋后的坡地上跑了下来,红着眼睛,绝望地对宝和老汉哭诉着:
“老头子,不好了,闺女儿出事啦。你赶紧去谢家去看看吧,没准儿还能瞧咱闺女儿最后一眼,呜…呜…”
宝和老汉听她这么一说,完全懵了,一屁股摊坐在地上,差点昏死过去。过了好一会儿,才被老伴儿从地上叫过了魂儿来。他并没有哭,似乎是不大相信老伴儿方才所说的话,却又表现出极为紧张的样子问道:
“你这霉嘴的婆娘,才刚说咱闺女儿怎么啦?”
“闺女儿叫老谢家的人给打死啦!”
“啊?啊!”
“你快去看看吧!”
老伴儿说道的这个消息,对宝和老汉来讲,简直就是晴天霹雳劈。身板儿结实老汉,得知闺女儿出了事儿后,仿佛是癫痫突发的病人,一下子瘫躺在地上、没了知觉。玉英娘掐着他的人中,扯他半天,才把他从地上拽了起来。
老汉还是不信,缓过了神,又来问她。
“你一定是听错了!”
“俺亲眼瞧见的!”
“莫胡说,你又没去,怎么知道的?”
“俺刚才在檐后的坡地上,远远地看见英儿的魂了,还听见她不停地叫俺‘娘,娘’,她拼了命地往俺这跑,却被两个小鬼给捆住拖了回去。”
玉英娘越说越伤心,想说得明白些,却又忍不住哭啼,几乎是语无伦次了。呜咽着,每一句话都要说上好几回,才能讲得明白。
“瞎说,你这乱嚼舌根子的,我看是你糊涂得快要死了,白天哪里会有鬼的?再说,咱闺女才多大的年纪?”
宝和老汉似乎觉得老伴儿哪里说的不对,管不着那么多,就随性骂开了。
“俺说的都是真的。前些日子,俺帮她割芝麻时,就见她心神不定的,像是提前出了煞(迷信术语,指一个人的鬼魂离了身)。再说,亲家公家的芝麻还割完,闺女是不会不来的。俺刚才还在芝麻地里瞧见一个男鬼,穿着一身青衣,准是阎爷派来招魂的。你听到刚才放响的鞭炮了没,俺仔细地看了,就是她谢家放的。倘若没有出事儿,无缘无故地放什么鞭炮?老头子,就听我一回,赶快去谢家看看吧!”
“啊?啊!俺苦命的闺女儿啊,是爹害了你啊!”
经老伴这么一说,宝和老汉变得不再怀疑了,也放声地跟着嚎啕起来。只哭了一小会,满怀愤怒却又不失理智的宝和老汉,先拿袖子揩拭了自己眼角的残泪,而后又费了好半天才从衣袋里摸出烟杆子来、吃力地划了根火柴点着,闭了双眼猛吸一口后,微微抬起头来,不紧不慢地对自己婆娘说道:
“先莫哭了,你去把她二叔、来意、阿福、德生,还有本家的其他几个后生都喊来,叫他们各自带好家什,俺要和他老谢家拼命。”
“好,就算搭上这身老骨头,俺也要给闺女儿讨个说法!老头子,你快些准备准备,俺这就去叫他们来。”
老俩口,什么都顾不着了,门也不锁、大敞开着,兵分两路各自忙活去了。宝和老汉为了闺女,当真是拼了自己的老骨头。他顶着大中午的太阳,从村子西头奔到东头,少说也有着六七里路的距离,不要半个钟头就跑到了。前脚还没落着谢家的地儿,就破口大骂道:
“德权你这个老王八蛋,还我闺女儿!俺好心好意地和你家结亲,你如今竟然做出这样伤天害理的事情来,亏你还读过几篓子的书、识得半箩筐的字。别说你是个七品的师爷,哪怕是天王老子、佛爷万岁,俺今天也要你不得好死……”
听到院子外头的吵嚷声,没等他骂完,谢家老太太便跑了出来,手里还端了一盆脏水,不巧把宝和老汉泼个正着。老太太反应起来,倒也机灵:
“呦,亲家公,实在对不住,这小水也差点儿冲了龙王庙的。今儿是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稀客,真是稀客啊!大忙人,俺若没有记错的话,您这可是头一趟啊,待会儿还得给你准备半斤毛线、一个小碗不成?我刚听你骂人骂得恁凶,是俺家老头子邀你送葬、没让你喝上好酒呢,还是昨晚做梦在坟丘里打赌、他欠了你的钱?都是一家子人了,玩笑开得何必这么难听呢?哈哈哈哈,快进屋坐。”
宝和老汉现在关心的,只是自己的闺女儿,对这不饶人婆子嘴里乱吐的胡话,他一句都没有留心去听。
“少说废话,俺只问你,英儿呢?”
“哎呦,火气还挺大的来!俺又没招你惹你,何苦头回上门就这样拿脏水往人身上上泼,不给人好脸色呢?不就是想你闺女儿嘛,正在厨房里做着饭呢,偏好你来的巧,赶了这顿饭,不过你放心,今儿你亲家是少不了你的酒的。”
宝和老汉听她这么一说,乱糟糟的思绪,总算是找到东西南北了,心里不觉好受了许多。只是还没有瞧见闺女儿,心里还有些不踏实。老太太一眼就看出了他的心思,忙扭转了头、改了口,往里屋的厨房间喊着:“闺女儿,快出来,你爹来看你了”。
玉英听见后,以为是她娘出了什么事儿,赶忙扔掉手里的锅铲,第一时间跑出门来。
“俺娘咋滴了,爹?”
“闺女儿,你没事吧?”
因为各自心急,这爷儿俩,几乎是同时问着对方的。宝和老汉见到自己的闺女后,火急的心,这才踏实下来。他为了不使家里人担心,连谢家的午饭都没顾得吃,就又慌着跑回家去。
等他赶到家后,厅堂、院子,连同逼仄的厨房里,都被族人围得水泄不通。年轻力壮的后生们,拎菜刀的拎菜刀、把斧子的把斧子、持铁锹的持铁锹……像是热锅上的蚂蚁,都急得团团转。假使宝和老汉晚来了些,这伙后生当真是要捅出不小的篓子来。
大伙儿见宝和老汉走进屋来,沉默了好一阵子,不曾说话,当中个头最高、额头离眉心不远处有一道很明显的疤痕的年轻人按捺不住了:
“四叔,什么时候动手?只需你一句话,俺兄弟几个,非操他龟孙子老谢家个底朝天!”
“他四叔,如今都欺负到这个地步了,着实太不像话。什么时候动手,你明说着,俺们老了、没了气力,有这帮后生撑着,你莫怕!”
一个年纪稍大一些汉子,一边说一边抽着烟。见宝和老汉的脸色还是那么难看,一时起了愤,磕烟斗时,大概是用力太大,居然把烟杆子都给磕断了。恰巧,装有烟草的一截,在地上翻了几个跟斗后,摔落在阿福跟前。阿福顺手捡起来看了看,又递给了他叔。这竹根挖出来的烟杆子,虽说被烟草熏得黑黄,并没有发裂,倒也不像是用了好久的样子。
“对,操它个底朝天”大伙儿一齐说着。
“甭去了。”
“怎么就不去了,四叔,你莫是怕了他狗日的二少不成?”
“他叔,都到了这个时候了,咱还顾忌什么?”
“对,有啥怕的!”
“叔,是不是谁走漏了风声,让老谢家的人给提前逃跑了?”
“跑得了和尚,跑不掉庙!”
“就是的,亏他娘的放着那么大的家业不要,俺们大伙儿往后天天搁他家里待着,俺就不信等不来他?”
阿福、来意见他四叔垂头丧着气,愈发为玉英打抱不平,都抢说着,不给他四叔回话的机会。
“想跑,跑到哪里俺们都把那龟孙子给活捉了来,他们害得玉英妹子这样苦命,怎能随随便便就便宜了他们!”
“老头子,到底怎么样了?你倒是说话呀!”
“…唉…!”
“他四叔,究竟怎么的啦?”
“英儿没事儿。”
“啊?”
听宝和老汉这么一说,大家虽然都感到乏了味儿,但打心底替玉英高兴。
“没事就好,没事儿就好啊!”
“你们都回去吧,没吃饭的留下来,让你婶子给你们弄些饭吃。”
“不了。”
“咱闺女没事儿就好,大伙儿都各自家去吧!”
“嗯,都回去吧。”
“叔,俺们先回去了。你有什么事儿,可别瞒着俺们啊!”
“嗯,你们快些回去吧,莫让家里头担心。”
“好嘞。”
“叔,婶子,俺们回去了。”
待大伙儿走后,玉英娘还是有点儿不相信,小声地向宝和老汉偷问道:
“老头子,你见着咱闺女儿了?当真就没什么事儿?”
“你倒是巴不得咱闺女儿出点事儿?真个瞎婆子,越老越糊涂了;咱闺女儿好着呢!只见你整天疑神疑鬼的,折腾自个儿也就算了,还连累了自家人。”
“你个老不死的,我这为娘的对闺女,哪有那份歹心?你瞧瞧你,刚才说的是哪门子的话。不过,话又说回来,咱闺女儿如今着实受着苦;别的不说,单只看她那张脸,都比在家时黄了不少、也瘦了不少哩!”
“唉,可不是么?”
“是什么?”
“我刚才去她家的时候,老少、仆人都闲着,独咱闺女儿一个人,黑了脸、在厨房间里忙活着。”
“唉,平常想必是更苦。”
“是命,都是命啊。”
“是命,真是命!”
“哎,对了,你掂量着,看哪天有闲落,回头准备准备,烧它两桌饭菜,请自家兄弟、侄儿们喝盅酒,今个儿的事,可没少费他们的心。”
“该的,俺明天就来准备。”
“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