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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立夏 ...

  •   时间又匆匆地过去了一个月,到了一年当中最为暑热的时候。乡野间,气温攀升后,蚊虫变得异常地多,咬嚷着难免会叫人觉得心烦。怀胎将近四个月的玉英,白天并不曾多喝水,一到夜里,直挺了身子、躺在床上后,总有着尿频的感觉。暑气在夜幕降临后,虽说消减了不少,但是,长昼的余温仍旧要把疲惫的人儿拖到很晚;却又难得有几个飘雨的日子:西天角落里、夕阳歇脚的尽头,堆簇在那里的、彤碧的云霞,好比争宠的歌妓,每在向晚的时候,浓妆艳抹地抢登了舞台。如此一来,每晚睡觉,对玉英来讲都是一种煎熬。谢家二少因为玉英有孕在身,不能像过去一样、随心所欲地碾压着,时间一久,就越发有些饥渴了。最近,他总要隔三差五地出去厮混上一两回,常是整夜不归。
      不再罹受二少的蹂躏,对玉英来说,本来是件痛快的事。只因为自己有了身子,行动起来颇不方便,身边少了个人,也就少了一个帮手。七八月间,正是瓜果烂熟的时候,想吃个西瓜、桃儿,都得自己动手,着实有些麻烦。
      玉英最近特别爱吃晚熟的大黄杏,皮儿厚、肉儿酸,咬开皮肉、吐去杏核,即便是酸到了牙根儿,还照样一口一个、不间断地吃着。
      西瓜既解渴、又能消暑,也是她爱吃的。今年春夏之交的雨水好,西瓜长势很好,等到开毕了黄花、打了剌儿以后,又接连赶上大晴天,个个瓜蛋儿都算坐住了;顶好的藤蔓,得了土肥,有的一株上头挂它四五个大西瓜,也不叫人见怪。老谢家仰着自己田地多,人又爱吃,西瓜种了二亩地,今年可算是大丰收。玉英通常是一天一个大西瓜、十来斤的样子,中午吃了一半,把剩下的半个用湿了水的毛巾盖好、漂在有水的脸盆子里,等到晚上再吃。
      这一天,忘记了是端午节后多少天的样子,印象里天气很热。玉英还向平常一样,把吃剩下的半个西瓜浸在水里,竟然忘了搭上湿毛巾。后来,叫苍蝇觅着、给爬了一通,馊是馊了,只是味儿不重。玉英由于一时口渴,当时没管太多,把半个瓜都给吃完了。这晚二少没有回来,到了半夜,玉英的肚子开始翻腾起来、疼痛难忍;额头也疼得厉害,一开始只是露珠大小的汗,到最后烧得厉害,摸起来竟然有些发烫。老爷太太被她的疼叫声惊醒,老太太特别担心自己的孙子,打彦春的门、把他叫醒,让他连夜里喊来了正在酣睡着的、村里的赤脚大夫。年轻的小大夫带着睡意,不时地揉着双眼,极不情愿地跟随彦春赶到谢家。还没有容他走进玉英的房门,就听见老太太火急火燎地要挟着:
      “无论如何,你一定要把这肚子里的孩子给我保住了。你莫忧心你的辛苦钱,你只须尽了你的能耐!”
      “这俺原是晓得的,请老爷、夫人放心罢了。”
      小大夫一看症状,便知是食物中了毒的,赶忙给她把了脉,而后又给开了两个方子,还叮嘱家里为她熬了一碗姜汤竹根水喝。小大夫收拾了囊箧,好象是有意在提醒太太——“我连夜赶来,救你家儿媳妇于水火之中,算是帮了大忙,你谢家总该表示表示吧”。
      眼珠子转了一下后,好像又想到了什么,嘴里溜出来的话,似乎是出于对医生这一行业的尽忠职守,可听起来,却又多了些味儿。
      “做我们这行的,赶在大半夜出诊,是常有的事。老爷太太今儿差我跑这一趟,说实话也并没有帮上什么大忙;只是,经我这一趟忙活后,二老便大可不必再为少夫人的病担心,现在可以放心地回屋睡下了。这回的情形,好就好在贵人自有贵人的福气,小祖宗原是命硬,虽说还没有面世,却好似通了灵性的,人世间的事儿他都晓得,估计是舍不得师爷家大福大贵的好日子,才挺到了现在。母子平安,这是最好的!”
      “这话有道理!”
      老太太不知道是被小大夫的哪句话给乐着了,本来就很迷信的她,听赤脚医生这么一说,便跟着喝上了。
      从旁的扇子老爷,却听她不下去。
      “总还是医生的功劳,肚子里还没成型的娃娃,哪里知道什么。”
      小医生仿佛是听得了由头儿,也接上来了。
      “太太说的,原也有她的理儿;老爷的想法,也着实有它个依据。不过,话说回来,好在俺赶得及时,不然这肚子里的孩子真就……!”
      “可别瞎说!”
      老太太听着蛮不舒服,打断了他的话。
      扇子老爷没搭理她,径自回屋里拿钱去了。打点了这小医生后,便回到自个儿的屋里,接着睡下了。
      玉英因为这回的食物中毒,受到了一些惊吓,在日后的饮食上,额外地留意了许多。受惊之余,她又回想起小大夫临走时和说过的话
      “好在俺赶得及时,不然这肚子里的孩子真就……”
      她越想越觉得蹊跷,待她想明白后,简直是有些兴奋了,她在心里默默地念叨着:
      “我不是想打掉孩子吗?我为什么要害怕呢?我这样爱惜自己的身子,究竟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给他老谢家传宗接代?而今,我既然买不到打胎药,我为什么不想想别的法子?那大夫说,是食物中毒差点打掉了孩子?不行,我还要发烧,我还要中毒。”
      受到这个歹念的影响,玉英为了打掉孩子,当真不再爱惜自己的身子。她发疯般地饿着自己,等实在是饿得不行的时候,就吃剩饭冷菜、吃过于油腻的东西,吃完饭后还大口大口地喝凉水。黄瓜、桃儿、杏儿也不再洗了,连毛一起吃进肚子里;就连夜间睡觉的时候,被子也不盖,大敞着肚子。她甚至还学了二少冲起冷水澡来,冰凉的井水拎回屋里,一桶接着一桶地往自个儿身上冲。这都不算什么,夜晚天凉的时候,她倒了满满一大盆冷水,像洗脏衣服一样,将自己脱得精光,坐在冷水里,一泡就是一两个小时。
      历经种种磨难后,玉英终于感觉到自己是变得虚弱了,经常性地发烧、豆大的汗珠冒个不停,小腹也隐隐作痛,肚子里好像有万千条虫子在拼命地撕咬着一样。有时,疼痛的实在难忍,她就随手捞一个东西搁嘴里咬着,嘴唇不止一次被自己咬破,鲜红的血液从脖颈上浸下来、染红了上身的衣服。更多的时候,肚子疼痛发作,实在忍受不了,她就拿自己的一双小拳头拼命地捶着。这样一来,只会加剧了她的疼痛。
      她瘦了,肚子干瘪了一大圈,看起来绝非像是一个怀着身孕的人。脸色也异常地难看,比秋天落了地的芝麻叶还要黄上许多。
      这个可爱的傻女人,为了自己所谓的理想,为了追求自己理想中的幸福,她付出了太多。她勇于拿自己对现实的不满作缘由,去和命运做着斗争;也敢于选择自残的方式,向人们证明命运是由自己主宰的。
      她成功了,终于成功了。在她最后一次抡起拳头狠狠地砸向自己的肚子的时候,她提前摆脱了命运预留给她的一种束缚。这是旧历七月十五的早上,秋娥去她房里找东西,却发现玉英昏死在地上,身体下面还压着一滩几近干结了的鲜血。秋娥被眼前的场景给吓坏了,手里端着的篮子摔打在地上,等她缓过神后,立马叫来了老爷太太。当老太太哭丧着脸、盼来村里的赤脚大夫时,小医生先是看看玉英那惨白的脸,把完脉后摇头说道:“太晚了,孩子已经流了”。
      孩子惨死胎中的消息,好似一个晴天霹雳,老太太一时难以接受,“啊”的一声,只一个趔趄,从背后仰了过去、也昏倒在地上。
      玉英苏醒过来,瞧见老爷太太,还有刚从镇上赶回来、好久不曾见过的二少,一家三口都围坐在她的床前。谢家二少表现出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只傻傻地盯着床上躺着的玉英,一言不发。二少的娘,好像是还没有哭够的样子,耷拉在床沿,仍复如丧考妣地哭着喊着“我可怜的孙儿啊”;只这么一句,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当真要哭它个死去活来。夫妻终究还是夫妻,那扇子老爷,看老伴儿这样上心,心里也不是滋味儿;好象是有意要衬托出老伴儿内心里的委屈似的,紧押着老太太的哭腔,一个劲儿地叹着气;他一会儿望着老伴儿,一会儿又瞅瞅二少,自觉有点儿多余的样子,也是半天没有说上一句话来。看着家人都聚坐在自己床前,玉英却好像是什么都不知道一样,只觉得肚子里隐隐地有些余痛。
      这次流产后,老太太为了让她早点儿恢复身体,好再次给她谢家怀上孙子,可没有少费心思。她特地让二少去城里的药店置办一些野生的红枣、山参,来给玉英补补身子,并格外叮嘱他:“枣的泽色要光鲜红润,黑的不要;参要拣个儿大的挑,毛少的、个小的都不要”。二少谨记着她娘的吩咐,第二天一大早,就去了城里。
      既是难缠的恶霸,乡下人知道他的,自然不在少数。然而,城里不比乡下,若不是有些身份地位、或者钱袋鼓实的“主儿”,真个就没人识相、惦记着你。县城里面,尤其是居处在南关大街上的、那些有头有面的人,二少虽则知道不少,但是,别人未必就晓得他。逢上你甘我愿的交易,生人之间,就算是再小的买卖,若是碰错了人,也难免会有缺斤短两的行当。甭管它年头儿再变、行情再乱,这滋补的东西,向来是不便宜;过秤时,秤杆子稍微打平一点,一块肥好的五花肉就白送人家了。
      县城里开药店的掌家,二少原先也认得一位,只是因为走动少了,就生疏了些;好在见了面,彼此却都还认得出来。却巧,就是那位好往柜台后大摆了藤椅,一睡就是一个晌午,差点把“药”卖给玉英的老先生。
      两家子的结节,说起来,原也是老早的事情了。老先生年轻时做药材生意,为了一点小钱,曾经和人起过冲突;两人私下里没有解决好,上了县里的衙门,当时德权老爷还在衙里当差,收了这老先生的好处,帮了他一回。老先生感激德权师爷的恩情,后来便与谢家走得很近,几个月前、二少结婚的时候,他还特意赶去给老师爷贺了喜。药店里的老先生待二少,因为先前见过好几回,也就不算陌生。老远瞥见他往自己店里赶来,又想起自己先前许过玉英的话,为了讨好人家,自作聪明,以为猜到了十之八九,便先开了口。
      “少爷,想必您是来给夫人拿胎药的吧?实在是对不住,前一阵子少夫人来过,我因当时没了材料,就许她‘过几天,等有了东西,我托伙计给您送去’。不想,竟忙忘了,这回倒亲自麻烦您了,实在对不住。”
      “放屁,买她娘个打胎药!”
      这莫名其妙、信口而出的,几句不对茬的恭维话,非但没有讨了人家的好,反是“热脸贴了个冷屁股”。况且,他也不知道,对一个刚刚没了孩子的父亲来讲,满嘴“胎药,胎药”的,无意中却又是裹满了刺儿的,怎能不激起他的愤懑呢?
      “老子现在是东求菩萨西拜佛,想要个儿子都来不及,还要他娘的打胎药干嘛?好端端的一个儿子,昨天说没就没了!”
      “流了?想必,少夫人后来还是买到胎药了?”
      “放你娘的屁,她买胎药做什么?”
      “少爷,恕我多嘴,您那夫人前一阵子,确实是来我这里问我买过打胎药的。只是,我怕她日后会做出什么糊涂事来,就没有卖给她。”
      “什么?你再说一遍!”
      “少爷,这事儿分毫都假不得。来的还不止一次呢!”
      “什么时候的事儿?”
      “让我想想,少说也该有半个月的样子了。”
      “真她娘个贱人,我回去非要扒了她的皮不可!”
      谢家二少得知玉英来城里买打胎药的事儿后,简直青筋爆出,怒气横生的那张脸上,面部的神情比过往都要狰狞。买红枣山参的话也不再提了,他巴不得立马跑回家去,照玉英脸上狠狠地扇她几个巴掌。
      走在回家的路上,谢家二少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自己最最疼爱的宝贝媳妇儿,居然会背着他们一家,偷偷地跑来城里买打胎药。他越想越生气,回到家里,已经是火冒三丈的他,径直跑到玉英屋里,跨步走到床前,二话不说、猛地扯开被子,如同宰羊时掂羊蹄儿的动作,使足了力气,一把将她从床上提了起来。突然,狠狠地把她摔在地上,甩了老远;紧接着又跟过去,照着她的身子踢踹了几脚。而后,又拽住她的头发,把她从地上拉扯起来,重重地扇了几巴掌;嘴里还没有休止地骂着:“你这个贱人,铁了心肠要弄死了我的儿子,看我今天不扒了你的皮”。只这重重的两巴掌照脸上猛打下去,玉英的嘴立马就被二少打出了血。她拖着虚弱的身体,扶着身边的太师椅,慢慢地尝试着从地上爬起来,近乎疯狂地与他拼着命。可她哪里是二少的对手,反倒是她反抗地越厉害,二少打她就越凶。
      蓬乱着头发的玉英,无助地躺在地上喘着气,脸色铁青,不一会便没有了动弹。她嘴里的血还在不停止地流淌着,她快要死了。
      老爷和太太听到屋里的打闹声后,慌忙赶了过来,见儿子向来没有动过这么大的怒气,虽然怜悯玉英,却都不敢前去劝阻,只好站在屋外偷听里面的动静。待老俩口听得明白了、是玉英要主动打掉孩子后,整个人都好似刚从棺材里拉起来的死尸一样,简直没有什么了生气。
      刻薄歹毒的老太太,想来想去,还是没有想过味儿,她很难接受是玉英自己打掉孩子这一事实;明里暗里,嘴里说的、心里想的,她多么希望死去的不是她的孙儿而是玉英。在她眼中,玉英只不过是一个给她谢家传宗接代的工具罢了;如今,玉英既然没了这番能耐,又怎能不遭她的嫌弃?她若不是因为一时对玉英气在心头、没了精力,早就又合计着、找人给二少说媒去了。她对原本就不让她入眼的玉英,这回算是恨到了骨子里去,甚至起了落井下石的主意,一度主张要把玉英撵出家门。
      往日无论遇着大事小事,都表现得异常淡定的扇子老爷,受到了老伴儿的煽风点火后,如今,似乎也被玉莹的行为伤透了心。早上,他看到二少后,故意地扯高了嗓子,气急败坏地骂着:“这不通人性、活不要脸的东西,留着她还有什么用,还不如老早地打发了,免得讨了亲戚们的笑话!”
      二少明白他的用意,却在心里气不过,说不能就此便宜了她,要留着,叫她吃些苦头,给自己夭亡的孩子做些补偿。
      “哪能就此便宜了这个贱女人。她越是想离了我,我就越不由她。打今儿起,你们谁都甭管,我天晚上揍这贱女人一回,好似过去她成天虐待我儿子那样。我要打得这贱人皮开肉绽,看她还敢自作主张、打了我的儿?”
      老太太在旁边一味地添油加醋,一味地帮腔作势。这几天,在佛堂烧香时,她还给玉英念了咒,诅咒玉英不该害死了她的孙儿。这可爱的老婆子,而今好像成了世间最虔诚的人,心无旁骛地跪倒在观音菩萨面前,还时不时地磕着头。她五次三番地苦求菩萨,求菩萨把玉英收去、把自己的孙子换回来。她心里似乎也明白这是不大可能的事儿,可她还是日复一日地做着。她觉得,只有这样,才会使她心安些。
      她那一双被皱纹环裹着的眼睛,不知真的是天天都进了沙子,还是口水儿、鼻涕往上改了道,整天泪流不止。绝似活着的人做了死梦,梦里大水冲了自己的新坟。也许,她是真的在牵念着自己业已夭亡了的孙子;要不然,晚夜间背了老爷,往祖坟上烧的纸钱,怎么会有小号的呢?
      受了这一回毒打后,玉英好久都没能恢复过来。谢家一天只给她吃一顿饭,饭菜还少得可怜;长此下去,她实在饿得难受,不得不趁二少熟睡后,偷着摸进厨房去偷些东西来吃。如此一回两回还好,时间久了,总归不是个办法。一次不抓是侥幸,两回不拿算运气;最后,他还是被谢家二少给捉住了。
      那晚,谢家二少比平时多吃了一个西瓜,饭间又陪他老子喝了几盅小酒,刚躺下没多大一会儿,就往厕所跑了一趟。
      晚夜间,他第一次因为憋不住爬起来时,发现玉英还安静地睡在自己身边;等到第二回被尿胀醒、赶着要上厕所的时候,却发现床上空荡荡的、只有他一个人,玉英不见了身影,房门也大敞着的。二少心想:准是这个贱人耐不住苦头,去找那不要脸的彦春私通去了。单为私自打掉孩子的事情,二少心里虽然还在气着玉英,但她毕竟是自己的妻子;如今,她若趁我不注意,和其他男人好上了,不必说这戴绿帽子的话传出去不好听,就是我谢家的颜面,也没地儿搁啊!
      二少平时看彦春就不怎么顺眼,眼下,他又借来熊心虎胆,动起鸠占鹊巢的心思和作为,这使二少觉得极不爽快。倘若不往这上头想还好,只是一旦朝这个方向想开了,心里便来气,二少心里越想越不是滋味。他暂时顾不上肚子的胀痛,简单披了衣服,往彦春房外打探虚实去了。
      巧地很,谁料彦春房屋里,当真有女人喘息的声音。谢家二少心里气想着:这回被自己逮住了,正好可以一道收拾了这两个贱人;给我自己出了气的同时,也顺带着了却两个贱人你卿我我的心愿。如今不愁了没有打发的理由,明天一大早,就把他们赶出家去,让他们去做荒野里的亡命鸳鸯。只是,只是玉英这贱人,由她再怎么不要脸,可她毕竟是我明媒正娶娶回来的,如今,就这样被‘下人’奸污了,若是传了出去,岂不辱了我的名声?
      想到这儿,二少已经暴跳如雷,他使尽了全身的力气,只猛地一脚,彦春的房门就叫他给踹开了。借着屋外昏暗的月光往里面看去,床上两个赤裸的身体正勾曲在一处。云雨时被人拿住,两人下意识里扯了被子为自己遮羞。二少二话不说,快步走上前去,正要伸手去拽床上的女人时,却发现这光着身子的并不是玉英,而是那娇小的、不止一次被他蹂躏过厌弃过的秋娥。他再次瞪大了眼睛,几乎被眼前的情景给惊懵了;勾勒在他脸上的神情,好比得知自己弃在窑子里的旧爱得到新欢后,那种难以言状而自己又不知所措的样子。好在他刚才的怒气立马消减了一半。
      彦春和秋娥私下里勾搭□□,被二少发现后,有的只是担心和害怕。秋娥衣服也不穿,从床上滚爬下来,死死地搂住二少的腿啼哭起来。她边哭边央求着二少,求他念及往日的旧情放过她,求他不要把这件事情告诉老爷太太、尤其是太太,求他给她留条生路、不要撵她走。
      谁知这情分的话,竟然触及了二少的羞处,间接地揭了丑,让他在彦春跟前丢了面子。他为秋娥在彦春面前说这样说他,气得几乎上气不接下气,这会子早已经顾不上颜面,连追问带怒骂地反驳道:“你这个贱人,谁给了你胆子,让你在这儿冤枉俺?俺什么时候时和你有过勾当?说话前,你也不撒泼尿照照,看看自己的那副德性。现如今,你不说这没影子的瞎话还好,俺原是可怜你,怜你一女人家走夜路害怕,想着明儿早上再把你赶走;哪料,你却不识好歹、反咬俺一口,眼下看来是没有可怜你的必要了。你现在就给俺滚,滚得远远的。”话还没有说完,便提起一只脚来,照她小腹上狠狠地踢了一下。
      彦春见二少这么一骂,才知道事情的严重性,便什么都顾不得,只想尽早地逃脱出去。二少骂完了秋娥,也犯不着再和彦春计较,二话没说,扭转头用力甩上房门就走了。
      才刚出门,就撞见一个身影从厨房里偷跑出来,二少一下子就认出了玉英,嘴里还咬着半截老黄瓜。她刚才正在偷吃东西,被彦春房里的吵嚷声惊到,一根黄瓜还没吃完,正打算往屋里跑,却被二少逮了个正着。余火未消的二少,没等玉英丢掉手里的黄瓜,就追跑过来,照着玉英的后腿狠踹两脚。
      老爷和太太昨晚睡觉时,于朦朦胧胧中,也料想到晚夜里发生了什么,只是因为睡得太死,竟不知道细情。一早起来,见两个下人都耷拉着脸,便猜得了几分。问秋娥,秋娥不说,只一个劲儿地哭着;问彦春,彦春也是支支吾吾的,半天说不上一句话。偏偏这老太太又好瞎操心,但凡遇着了叫她上心的事儿,总爱刨根究底、没节制地去问个究竟。偏偏这知根底儿的人不告诉她,不知情的人呢,又不给她眼色,她便只好在吃饭的时候问二少。
      被他娘这么死缠难打地左右围着问,二少便把他昨晚在彦春屋里捉奸的事儿,一五一十地和她娘讲了。老太太得知实情后,憋了一肚子的火儿,放在锅里的碗筷还没洗完,她便把秋娥和彦春叫来发问。这老太太果真是和彦春有着一腿的,出了这样的丑事,她打心里恨他,但同时又疼他。因此,她只一个劲儿地打骂秋娥。
      老太太虽说有这个能耐决定两个“下人”的谁去谁留,但她毕竟再一次地昧着良心做事,唯恐自己的私心像抓老鼠一样叫人给逮个正着。思来想去,总是觉得自作了主张不好,便假惺惺地要和老头子商量:
      “听咱宝儿说,这事儿都怨秋娥,是这小贱人压不住心火、耐不住寂寞,去勾引的彦春。”
      “哦。”
      “老头子,那您看这事儿该怎么办咯?”
      “依俺说,若他两个真的是你情我愿的,也就随了他们吧!你若嫌这不好,改天请个先生、给择个好日子,由俺们主东,让他们结为夫妻,日后不必再偷偷摸摸地过活,也就罢了。”
      “你这瞎眼睛的老头子,在这儿胡说什么呢?你也不看看秋娥那德行,生得活像条没人收留的狗,就她这副模样,也配嫁人?你倒是大方,还自作了主张,费咱花冤枉钱。再说,俺们花点钱也都是小事儿;只是亲友之间,来来往往见着了,笑话咱们,那才是丢的大哩!”
      老头子摇了摇扇子,似乎觉得老伴儿方才说的也有那么点道理在里头,便不再凭心想了,只是轻声地回问着:
      “那依你说,这事儿该怎么办才妥当?”
      “把那小贱人打发喽!”
      “这…这…,这恐怕不好吧?”
      “有什么不好的?”
      “她可是俺们家的女劳力啊!搁往年最艰苦的时候,都没舍得打发的,这会子又把人家撵走,说得过去吗?”
      “有什么说不过去的,怕是你舍不得罢了。”
      “可莫瞎说,一个下人,有什么舍得舍不得的。只是把她打发走了,这家里的活留给谁去做?”
      “这个…?”
      “你倒该想远些的,可不能一时糊涂,浅了眼皮子。”
      “呸,亏你说得好听,还是割舍不下。甭管远近,她都得走。”
      “她走了,家里面的活,难不成再‘买’回来一个么?”
      “买就买一个,有什么大不了,咱又不是出不起那个钱?”
      “你说得这般轻巧,却也不看看如今是什么世道。买卖丫头,虽说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的活计,但如今凡事都要上纲上线,这在新政府的文件里,可比不得买卖交易那么简单。往坏处想,人家拿这挑事儿,说俺们搞四旧、残留封建社会的尾子,这结果下来,只怕躲都躲不及;即便是轻了些,至少也靠上个人口买卖,冲撞了国家的法律法规,随便想想就顶了好几宗罪,这后果难不成会有你好受的?你这会儿摆了架子、耍起大爷,往后定是吃不了兜着走,你可要想明白喽。”
      “哎呦呦,瞧你还说上劲了。平日里,俺也不见你这么会说啊,孬好见着了个有点头面的人,只会装个哑子,一声不吭的;如今,竟然也学会拿什么法律法规、新政府的话来吓唬俺了,莫是嫌我好欺负?再说,俺刚才也只是说要撵走秋娥那个小贱人,新买丫头的话只字没提,只听你在这儿瞎嚼鼓半天。亏了你还自觉说得有理,好像是在一心为着俺们娘儿俩,谁晓得你心里究竟在想着什么?你越是舍不得她,俺偏偏就越早地打发了她走。若是真个担心秋娥走了后,闲落了家里的活儿,玉英那小贱人却也并不是死了的。”
      “你爱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别在这儿净说些没影子的话,你就算是把她俩都打发了,也横竖与俺无关。”
      这话全被秋娥听见,她一个人躲在屋外偷抹着泪水。
      如果这件事换作是发生在几个月前、玉英怀着孕那会儿,都还好说。面对这种情形,念及和秋娥的姐妹关系,玉英至少还可以凭借她少夫人的身份、仰着眼下自己正在为谢家做着传宗接代的活计,及时地站出来,为秋娥说上几句好话,老太太兴许不会全依了她,但事情的进展,总不至于像目前这么糟糕。可当下却是不行的喽。玉英现如今也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于身体上、心理上,都饱受着各种折磨。
      而今,她在谢家说话,少说比多说好、不说比说少好。本来,在这个封建色彩浓重的传统家庭里,她就没有什么身份地位,从她自作主张、打掉了肚子里的孩子以后,她的处境更是雪上加霜。因此,她只能在内心里同情秋娥,眼睁睁地看着她被老太太驱逐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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