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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7、宋家哥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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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2015年到临了,进入一月份后,事情接踵而来:期末考试、寒假、作业,还有,过年。
之所以把“过年”特地点出来,并非是因为这个节日在中华文化当中的特殊含义,而是因为今年过年,我和母亲要回宋家。这是一个特例。在七年以前,我们搬出来后,宋家是不允许我们回去的。可是今年,宋家主动要求我们回去——这很奇怪。
一想到要回到宋家,我可没有什么落叶归根的感觉,反倒觉得陌生和拘谨:已经与那里分离了七年之久,要我如何再像小时候那样毫无芥蒂的坦然出入那里?
这种不安感在尹攀来接我们回去的时候,被无限放大。
尹攀开一辆款式过时的好车,我把我和母亲的行李放进后备箱,转过头时发现母亲已经坐进了副驾驶,一只嫩白纤细的手伸在车窗外,指间夹着一根细长的女士香烟。
我打开车门坐进后座,映入眼帘的是一片粉白——我往上一看,对上一双与我一致的碧绿眼眸:尹初茉表姐。
噢、噢,尹初茉是尹攀的女儿,会在车上很正常……
但是……怎么说呢,我总感觉现在和她坐在一起……很尴尬啊。
我僵硬着脸,钻进后座坐好,关上车门。尹攀踩下油门,发动了车辆。
从岐苏到临杭是一段不太漫长的行程,从时间和空间的角度来说。但是如果要从心理角度说的话……就……简直就是一段酷刑般的折磨历程了。
尹初茉在我上车时冲我点头微笑了一下,算是打招呼,我也只好笑笑,心惊胆战的坐到了她身边。
尹初茉今天披着栗色卷发,她新近留了刘海,稀疏的几缕蓬起搭在额头前,一袭粉白色的冬装长裙,裙摆及踝,底下穿着黑色的松糕底皮鞋。膝盖上搭着一件藕粉色的呢子大衣、一条折叠整齐的白色围巾。她靠在真皮座椅上,手里捧着一本爱情小说,碧绿眼眸专注的盯着书页。
她不打算和我聊天,倒是让我大大的松了口气。
车里放着肖邦的钢琴曲,尹攀一只手打方向盘,另一只手搁在车窗上,跟着音乐悄然打着拍子。
母亲靠在椅子上仿佛陷入了假寐,她的手搁在自己大腿上。
我正不知道该做什么才好,口袋里的手机传来一阵振动,我拿出来一看,陌生号码向我发来一条信息。
点开来看,开头第一句劈头盖脸就问:你们到哪了?
我皱眉,想了想才回道:你是?
新的信息很快闯了进来,对方仿佛感到不可思议:你没存我的号码?
我心想我和您很熟吗?您到底是谁啊?
我正要回他,这个陌生号码打来了电话。归属地:中国上京……
我默。好了好了我知道了。
给这个号码打上备注的时候我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端端正正的输入了“唐晓翼”三个字。
本来还想给他打一个稍微有意思一点儿的备注,但是一联系到他本人,我就觉得无论如何都有意思不起来了。还不如直接写他的本名。
一路向西。
外面悄悄地下起雨来,我把脸靠着车窗玻璃,看着朦胧湿润的外景。水色温柔了山色,浩荡而缠绵。
玻璃微微反射出我的面庞,无表情的一张脸,只有那双眼睛还在规律的眨着,其他地方一动不动。背景音除去隐约的雨声外,便只有车里的肖邦曲子和尹初茉翻书的声音。
车仿佛驶入了一个无边无际的海洋,无声波涛将我们包围卷裹,潮流推着我们向遥远的无目的的陆地而去。
像是蜷缩在一个蜗牛壳上,悄悄地听雨声。
淅淅沥沥浩浩汤汤,一个海洋的水流都从脆弱的蜗壳上流淌而过。那是属于最深的海沟里传来的讯息,夭矫的日本人鱼趴在蜗壳上,嘶哑的唱着呻丨吟着。乐曲永无止息。
雨停了。
母亲也醒来,打开了车窗,点燃了一支烟。她涂着酒红蔻丹的纤白手指夹着修长的烟身,眼睛盯着后视镜,似乎是在看我。我偏了偏脑袋,抬起手捂住自己的脸。
几个小时后,我们抵达了临杭的宋家园林。
自然是没有人为我们接风的,只有几个门房的下人帮我们提行李,按照先前的吩咐一一送到各自的房间去。
尹攀和尹初茉自然是一起的,他们要先去见宋家的主事人,打个招呼,按理说我和母亲要与他们同行,可是一行四人走到半途,我被叫住了。
“宋朴。”
记忆当中没有这个声音的痕迹,我回过头,看见在矮矮的回廊屋檐底下,站着个高挑纤瘦的少年。
少年身量好似一根竹竿,清爽瘦削,一袭颜色浅淡的青色长袍,肩上披着一件漆黑的毛领斗篷。他的手拢在一起,托起一串佛珠。此刻,他的眉眼间已经找不出多少儿时的痕迹,但我仍旧认出来:他是宋寅容。
就是那个在我的梦境里,脸上写满《金刚经》、从小研习佛法的宋寅容。
我看了母亲一眼,她冲我微微点头,意思是我可以去和他说几句话。
于是我脚步一旋,向回廊走去。回廊上铺的是木地板,我刚刚一路走来,鞋底沾上了不少露水和草屑,实在是不好意思上回廊,所以我站在回廊的栏杆外,和宋寅容说话。
他冲我一笑,这笑里仿佛都有点儿说不出的韵味:“好久没见面了,宋朴,我都有点认不出你了。其实你没多大变化,变的是我和宋家。”
青春期的少年的变化总是要比少女明显强烈一些。
曾经的清脆童声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低沉微哑的少年音,随着年龄的增长而愈发的低和暗哑。原本皱巴巴的堆在一起的五官也长开,看起来与小时候没有什么相似之处。
但是我还是认识他。因为他是宋寅容,不管他变成什么样,他都是宋寅容。
我点了点头,觉得自己有必要笑一笑,所以我笑了笑:“嗯,好久没见面了,你的变化……很大。”
那个梦境给我留下的阴影是不可磨灭的,我至今都还对那四肢都被禁锢住的无力感记忆犹新,梦境直接延伸到了现实——导致我看见宋寅容就忍不住后怕。
宋寅容当然不知道我做的梦,他的手指捻动着圆润的佛珠,歪头看着我:“跟我一起走走吗?”
目光触及到我的鞋子,他一笑:“你陪我走到回廊那边吧,我在那里换双鞋子,再跟你一起在园林里走走。就像小时候那样。”
宋寅容此时没有穿鞋子,双脚只穿了双白袜子,踩在木地板上。
我们就像对称点一样,一个在回廊里,一个在回廊外。
边走,他边跟我说着些不着边际的话语。
“这些年过得怎么样?”
“嗯,很好,很好。”
“算起来我们有七八年没见面了吧,我记得上一次见你的时候你才这么点儿高(他比划了一下——大概是一米五左右),而现在你就已经这么高了。”
“你也是啊……虽然你总是比我高的,但是印象里对于你身高倒是模糊了很多,今天见面才觉得,‘哇,你比我高了这么多!’。”
人总是要长大的。
细胞生长,分裂,分化,人也跟着长大长高,渐渐,无法与儿时的自己联系起来。
也许只有与故人相逢时,通过与他的对话才可以与过去建立起某种沟通渠道,从而想起很多本来以为已经忘却的事情。
在回廊的尽头,宋寅容从藤编鞋柜里取出一双草履,弯腰穿上,系好系带。
他提起斗篷的边缘,跟我一起站到了草甸上。
“想一想,上一回与你一起过年好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他呵出一口白雾,眯起眼睛像是在看雪松,“但是一旦把你和过年联系在一起,那些情景却又浮现在眼前。如此鲜活,好像就是昨天发生的事情。”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沉默着没有说话。
“那个时候的你,手里拿着糖画,戴着小老虎帽,一身红棉袄,喜庆又吉祥。”宋寅容像是怀念的,回忆着过去,那些我早已忘却的事情,“尹叔叔带着你从这家走到哪家,熏夫人在你们身后,端着糕点小吃,遇到小孩子就给他们吃……真好。”
“那个时候还会下雪呢,雪花落在你的鬓发上,像是小小的你白了头。可是你咯咯笑着,多开心,你抓着尹叔叔的衣服,对什么人都笑,甜甜的叫人……你们走过的地方,爆竹声响成一片,你的小衣兜里被塞满了红包,有的还会掉出来。”
我们绕过了一座假山,进入了掩映在斑竹丛中的月洞门。
园里有一个小小的荷花池,通过一道渠汇入园林内的另一个大池塘。我们顺着这道水渠走下去,远远,就能看见那一片纯白平静的水域。
天光敞亮,一切仿佛曝光过度,白光大盛。
宋寅容还在说着。
“……更小一点的时候,你喜欢跟在我身后转来转去,叫我哥哥。我那个时候很烦你,因为我要学功课,要听讲法,哪有那么多的时间和精力应付小姑娘。……后来有一天,我被罚跪祠堂,是你偷摸着跑过来给我送吃的。那时候也是寒冬天气,你没戴手套,两只白嫩的小手冻得青一块紫一块的,在看我吃东西的时候,你就把手放在脖子上暖和暖和。我就在想,怎么会有这样的大小姐呢,不好好的待在生着火盆的暖房里,非得跑来阴冷潮湿的祠堂探望一个旁支的低贱小子?”
“噢,我记得那件事。”我说,但其实我不太想提起,“后来你吃完了,就把我的手抢握住,把它放到了你的怀里暖着。我吓了一跳,问你做什么,你只说你不冷。但是明明你的嘴唇都冻紫了。”
“因为我觉得有必要这么做。”宋寅容笑了笑,看向我的目光当中有一些我不愿深思的东西,“女孩子的手,总归是要宝贝一点儿的。你不宝贝,自然有人替你宝贝。”
“啊。”我只讷讷的回了一个语气词。
此时,我们已经走到了大池塘边。离我们不远的地方有一个木头搭建的小船坞,我跟着宋寅容向船坞走去。
他似乎还想说:“我记得……”
我在船坞边缘停下脚步,抬起头直视着他的眼睛:“宋寅容,如果你说的‘跟我一起走走’就是为了跟我聊小时候的那些事情的话,那么对不起,我坦白的告诉你,你这么做让我很困扰。”
我不想听他提起那些事情。
——像是把我以前的所作所为,全都在我面前一一摊开,展示给我看,炫耀性质的:你看,我与你有这么多的共同分享的曾经,你当然要对我特殊一点。
是,我是与宋寅容有许多共同记忆,那个时候也只有他愿意陪我玩,所以宋寅容本身对我来说就是一个特殊的存在。
但是。
不是“特殊的存在”,就非得要从我这里分走点儿什么的。
宋寅容会莫名其妙的提起这么多过去的事情,那么他必定是在为接下来要说出的某句话做铺垫。
似乎对我的清醒感到意外,宋寅容拾取的动作微微一顿,随即他捡起了倒在草地里的一根长竹竿,走到船坞边缘,去把一艘小舟勾到岸边来。我只看得见他的背影:“你以为,我只是单纯的想要怀旧吗?我不是一个念旧的人。”
因为不是一个念旧的人,所以念起旧来才更吓人。
我们坐上船,宋寅容掌桨,长桨在船坞上一撑,小船晃晃悠悠的远离了船坞。
夏季,这处大池塘应当会开满浅粉淡白的荷花,但是这时是冬天,一望空阔的池面上除了嶙峋突兀的几处焦黑枯杆儿,便什么也没有了。
我坐在船头,风扑面而来,我眯起眼,感受到它拂过我的面庞时,那刀刮一般的触感。
身后暖意袭来,宋寅容脱下了他的斗篷,递给了我:“穿上吧。我受得了,你是个女孩子,总要多被照顾的。”
我没有拒绝,接过来搭在头顶,把它在下巴底下收紧,竖起毛领挡风。
隔着厚重的斗篷,风声与宋寅容的声音断断续续的传来:
“……我跟你说那些事情,是因为我以为你会记得的,以前和我说过的话。”
我知道我小时候是个什么尿性,四处许诺,最要命的是被许诺的人一个一个的全都把空头支票当了真,到现在就来找我,要求我兑现。
可是我早就忘了,空头支票本来就不可兑换。
宋寅容站在船尾,不紧不慢地架着船。
“还是小时候的你更可爱,”他的声音听起来有几分怅惘,微微笑着,“你说,哥哥好厉害啊,有哥哥在的时候最有安全感了,希望以后可以永远和哥哥在一起……你还记得吗?”
我冷冷地说:“那我也希望你还记得,你骗过我。在我九岁的时候。”
宋寅容说的那些事情、那些话,都发生在我的九岁之前,记忆早就暧昧不清了。
但是在九岁时,他对于我的欺骗,我记得清清楚楚。
那时,我和他正在园林里捉蛐蛐。
侍女来寻我,叫我的名字,宋寅容应了,跑去询问侍女是什么事情,我待在原地守着我们的蛐蛐笼。后来宋寅容回来,脸色不好看,我问他怎么了,他笑了笑,说:
“没什么事情,大长老叫你去会客厅看几个人,你赶紧去吧,蛐蛐我看着,等会儿你回来,我们继续玩。”
于是我就信了,跟着侍女走了。母亲为我精心妆扮,领我去会客厅。见到了……那些人。
然后我就离开了宋家园林,再回来时,已是七年之后。
“蛐蛐也该死了吧。”我说。
我算是知道为什么那些人老是喜欢用刻薄的语言攻击我了,事实证明,这么做真的很爽。但是我无论如何也没办法真正高兴起来,心里沉沉的压着一枚石头,抬不起头。
好半晌宋寅容都没有说话,他沉默的划着水。
我曾经想过,宋寅容是否也不知道内幕,是否被侍女骗了,又或者侍女也是被蒙骗的一员,总之他们都只是道听途说。
是否宋寅容只是把侍女对他所说的对我复述了一遍,他不知道我去的乃是无间地狱。
但是现实一样一样的把我的幻想与开脱打得粉碎:宋家所有人都知道内幕,除了当事人我。
万般情绪涌到嘴边,最终说出口也就是一声叹息。
烟火般的叹息。无影无踪。
宋寅容在我身后,声音低沉的道歉:“对不起。”
你没有做错什么。
你只是奉命行事。
我裹着斗篷没有动,也没有出声。
原谅是一件很简单的事,但是难道这么做了,所有恩怨情仇就全都一笔勾销了吗?不可能的吧,人心是一块没有完全干的水泥,在上面留了一个痕迹,那就是绝无可能抹除的。即使干涸了,那道伤疤也依旧狰狞的留在那里。
看一眼,就痛一次。
我绝无圣母般的宽阔心境可以毫不犹豫地原谅某个人,我是个普通人,普通人总是心胸狭窄的,我对宋寅容已记恨了一笔。
小船靠岸。
我率先上了岸,把斗篷还给宋寅容,手放进口袋里保暖:“多谢。”
也不知道是在谢他的什么。大概是在谢他的渡船。
宋寅容把斗篷披上,冲我笑了笑,笑容里多多少少的有点儿苍白和不自然:“没事。你现在要去哪?”
我抬头看了看天色,灰蒙蒙的淡蓝色的,暂时不是很想去见宋家主事人。我说:“我先在这里待一会儿吧,你先去忙,我认得路。”大概吧。
他点了点头,走得匆匆忙忙的,像是急于从我身边逃离。
我懒得在意这么多,看见不远处有一座横亘在池塘稍窄处的九曲桥廊,便向那里走去。
靠着桥廊的栏杆,我看见底下池塘里居然游着几尾锦鲤,这南方的冬天并没多料峭严寒,鱼类在池水里照样活得自由自在。我看着它们缓慢地舒展着自己丝状的鳍,不知道在心里想着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忽然,鲤鱼消失了——它们游向了更深更远的地方。有其他的人来了。
我往四周看了看,看见了我最不想在宋家碰见的那个人。
太奶奶还是老样子,七年的时光并没有在她身上留下太多的印迹,就连她脸上的皱纹也没有变深变多半分。她紧绷着表情,鬓发纹丝不乱,在头顶整齐端正的盘着圆髻,别着一枚孔雀石的发饰。仍旧是记忆里的那袭黑色袄裙,裙沿滚动大片银色流云纹,一只手戴满了五颜六色的戒指,搭在身边侍女的手上。
就是她身边的侍女,这么多年过去,也没有见老半分。仍然是那位大侍女,我曾经想叫“婶婶”的那位大侍女。
太奶奶领着数名侍女,沿着九曲桥廊,向我走来。
我穿的是现代衣服,总不可能穿着这一身对她行礼,况且我从来都不想对她行礼。
因此我只是站在那里,看着她向我走来。
在与我擦肩而过的瞬间,她也不曾停驻脚步,只有一句轻飘飘的话语落入了我的耳中。
——“狐狸精。”
我默然,连愤怒的情绪都没有。
太奶奶肯定是看见刚刚我和宋寅容在一起了。不管我做了什么,都能成为她指责嘲讽的把柄。
看着太奶奶一行走远,我重新把目光投向桥廊栏杆外的池水,锦鲤重新围拢了过来。我突然起了点儿玩心,趴在栏杆上问它们:“她讨厌我,是不是?”
锦鲤当然不会回答我,但是——
“是!”
有人在我身后说道,随后我裸丨露在寒风当中的脖颈被某种毛料包裹住了——我低头看去,那人为我围上了围巾。
他站在我身后,身子倒向我这边,弯下腰在离我耳朵很近的地方说道:“惊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