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雨江南》皆朱

2、II。烟雨前尘

　　-1-

　　下雨了。一滴一滴打在荷叶上，溅滴玲珑。
　　荷叶碧翠江花红，这本是西子湖上的光景。却因了八贤王一句想看，真宗便命人在汴京大内造了个池子，种满了荷花。
　　池子不大不小，从池边的小亭一眼望去正好是接天莲叶无穷碧。
　　只可惜过了夏时，开了满池的荷花终成了根根枯骨，倒是荷叶越发苍郁。
　　入了秋，一阵秋雨一阵寒。
　　凉意沁骨，八贤王拢了拢外衫。望着池子的纤尘不染的眸子里竟氤氲起了他尚不曾见过的江南的水色迷蒙。
　　还是想看江南烟雨呢，哪怕就此醉生梦死于其中。你说呢？恒儿……
　　暖了酒，一人独酌，却更冷。
　　八贤王搁下酒盅站起来，招来侍从。
　　回去吧。

　　八贤王生性淡漠，不喜锦衣玉带，从来一身素衣脱尘超然有如谪仙。那样清雅的身影走进暗无天日的地下牢房里，对上那辽人凌厉深刻的眼的时候，一如既往的淡定自若。

　　天佐恭迎八殿下……
　　明明是恭敬的语气，气势却一如当时战场上的咄咄。
　　明明是战败的番将，目光却始终是蔑视天下的狂傲。
　　传说中的神龙，果然非同一般呢。
　　八贤王轻笑。
　　命人端上刚刚温好的美酒。

　　萧天佐。
　　八殿下。
　　这些天拘你于此，委屈你了。
　　哪里哪里。
　　传闻天佐乃黑龙化身，可你的眼你的发竟是这般血一样的赤红……
　　殿下觉得不可思议？
　　八贤王但笑不语，斟了两杯酒，一杯递给天佐。天佐接过酒杯，跟八贤王碰了杯，便一饮而尽。八贤王则慢慢地喝完。
　　侍从放下酒具早就退下了。
　　八贤王引天佐在一旁简陋的桌椅边坐下，又斟上了酒，却不举杯。就像，有太多话想说，到头来也不过相顾无言。

　　良久，倒是天佐先开了口，殿下，您这又是何必？
　　八贤王只低头看杯中酒。
　　素闻大宋皇帝与八殿下虽为叔侄，年纪相去不远，相交甚好，真宗皇帝时常留宿王府。可天佐被关押在王府已近十日，真宗皇帝却不曾来过……
　　天佐果真是神龙化身，关在王府地下，都能知道陛下有没有来过。
　　殿下，宋国上下人人称我为妖龙，只有殿下您，称我为神龙呢。
　　龙本是神圣之物，岂同妖语？
　　殿下说笑了。不过，殿下，天佐奉劝您，真宗皇帝要处置我便让他处置了吧，您不要再为保我而与皇帝闹得不快了。
　　……天佐，这件事情与你无关。
　　您为了天佐跟真宗皇帝争论数次，又把天佐从死牢保到了您的王府，虽在地下却每天甘醴锦食，对待上宾恐怕也不过如此了吧？殿下……
　　天佐，饮了这杯酒，你便走吧。
　　八贤王打断萧天佐的话，执起酒杯，淡笑脱尘。
　　萧天佐似有千言万语，也只尽在不言中。
　　举杯，轻碰，喝完了，
　　于是，就此再不相关了。

　　天佐，你兄弟二人皆为天降神将，天佑有金刚不坏之身，你是黑龙化身。但是有杨五郎的降龙咒，而你的一身法力也已被仙道封住。今后好自为之吧。
　　殿下……
　　我已派人向你弟弟萧天佑通了消息，一会儿我派人送你出城，你直奔幽州去吧！
　　天佑！他……他一定不希望我回去的。
　　……
　　他一定希望我死了，他好独占姐姐……
　　…………
　　殿下，让天佐跟随您吧！
　　八贤王吃了一惊，却很快摇了摇头，拒绝了天佐的效忠。

　　-2-

　　当夜，宋真宗赵恒驾临八贤王府邸。
　　无聊的君臣之礼，日复一日，例行公事，厌倦到已不知厌倦。
　　可是礼毕了，真宗开口，淡淡的感情不明的语气，王叔不必多礼。
　　王叔……不必多礼……
　　一句话，生生地隔开了一道鸿沟深堑。
　　八贤王低垂着头，涩涩地抿了下唇，把那个唤过无数遍的称呼咽进肚子里，抬起头吐出两个字，
　　陛下。
　　其实这两个字，也不如想象中那么生涩吧。

　　几日不来问候王叔了，王叔可好？
　　谢陛下关心，臣一切都好。
　　那就好。
　　倒是陛下，政事繁忙也要保重龙体。
　　朕知道。
　　……
　　…………

　　才几天，曾经耳鬓厮磨的甜言蜜语，曾经推心置腹的忠告诚谏，竟变成了如此乍暖还寒的苍白对话。
　　曾经无话不谈的啊，这才几天呢，竟已到了相对无言的边缘。
　　八贤王握紧藏在袖子里的手，努力维持着苍白的笑容。
　　心神不定的，心神不定的——于是终没有看懂面前少年天子同样故作无恙的闪烁眼神。
　　领了真宗进入内室，拿起侍女放在桌上的糕点，八贤王问真宗，陛下，新做的点心，尝尝吗？
　　等了许久，真宗都没有接过。八贤王涩然一笑，正要把糕点放回果盘，手腕却突然被人握了去，指尖一颤，糕点碎在地上。

　　王叔……德芳王叔，你要朕拿你怎么办？
　　……我该拿你怎么办啊，德芳，德芳……

　　那双手抖得厉害。
　　赵德芳抬头看那人的眼，竟已微红。
　　心口疼痛到无以复加，冰凉的指尖抚上那拧在一起的眉梢，又轻轻放下。
　　……恒儿……我的恒儿……
　　这一句，却终究没有唤出口。
　　八贤王笑得淡然，不动声色地抽回手。

　　……王叔，你要放了萧天佐的事情，朕已经知道了。
　　陛下恕罪，臣斗胆……
　　王叔不必说了，王叔要放他就放吧。朕知道你封了他法力，量他以后也无力与我大宋作对了。朕不反对了，王叔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吧！
　　多谢陛下……
　　……
　　…………
　　王叔，萧天佐对你真的那么重要吗？为他，你不惜几次三番反对朕！为他，你居然抗旨不尊！为他，你甚至以死相逼！可是……可是朕怎么舍得要你死？？德芳王叔，萧天佐不过是个战败被俘的番将啊，你认识他才几日？可是朕，朕是你从小伴着长大的！萧天佐他何得何能，为了他，你……你竟连恒儿都不要了吗？……
　　赵恒激烈的声音忽得柔软了，几乎带着哀求，隔了许久才用微弱到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唤了一声贤王的名。
　　德芳……
　　恒儿……
　　贤王轻轻回应，带着哽咽和叹息。

　　恒儿，我只是不想他死而已。

　　八贤王对着空荡荡的屋子说出这句话的时候，真宗早已黯然离去。

　　-3-

　　八殿下，您这又是何苦？
　　天佐，这事情跟你无关的。
　　……

　　八贤王总是这样。
　　总是一句话与你无关便把人打发了。
　　萧天佐耸肩。
　　换上了平常的衣服，束了发，斜挑的眼垂下来的时候，看起来也有几分乖顺。

　　殿下，天佐不明白，您为什么要救天佐？
　　刚才你不是听到了吗？本王不想你死而已。
　　殿下，为什么呢？
　　……还有什么为什么？
　　……
　　…………
　　殿下，您还是执意要我走吗？
　　不是本王执意要你走，而是你本就不属于这里。回你该回的地方吧。

　　下面的话赵德芳没有说出来，
　　你有可以归去的地方，可是，问苍茫天地，竟没有容我之处。
　　所以，不要像我一样，孽缘难了，枉凝眉。

　　见八贤王心意已决，萧天佐整了整行囊，走到门边，猛地转身向着八贤王深深一拜。
　　八贤王淡淡地看着萧天佐，什么都没有说。
　　拜过了，所有的恩怨情仇都了却，便真的是再无关系。
　　萧天佐打开门，竟一下子愣在当场——
　　门外是一个风尘仆仆的身影，一脸倦容藏在风帽里面，却掩饰不住兄弟重逢的喜悦。

　　天佑，怎么是你？
　　哥，我来接你回去。
　　天佑……
　　哥，你是不是以为我巴不得你死？
　　……
　　所以被救了也不肯回来？
　　……天佑，说什么呢？……
　　不是的，哥，知道你出事我急死了，姐姐也急死了。哥，我们回家。哥，天佑好想你……

　　风尘的味道扑面而来，还来不及躲开，天佐已经被一双有力的臂膀牢牢抱住。
　　幽州到汴京不远千里，重重关卡，还隔着战争两端。天佑轻装简从，一得到消息就风风火火赶过来，全然不顾危险。这样一份心意，还有什么可以怀疑的？
　　天佐闭上眼，慢慢把手贴上弟弟的脊背——那后背还剧烈起伏着——圈着自己肩膀的那双手臂更紧了紧。天佑把头埋在兄长的耳边，吐着潮润的气息，吟诵魔性咒文一样，一遍一遍重复着那句呢喃——
　　……哥，我好想你，我们回家……

　　天佐，我救你不过是因为，有人不能没有你。
　　赵德芳隐隐约约地笑了，一身素白衣衫谪仙一般超凡脱俗。

　　-4-

　　秋雨初停，清风方醉。
　　还是那一池莲花，还是一人独酌。
　　八贤王赵德芳半垂着眼，苍白脸色映着淡淡月华，一片烟雨迷蒙。
　　轻飘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终在身边停了下来。内侍的声音阴阳怪气地响起来，殿下，这是番邦的好酒，陛下孝敬给王叔您的……
　　德芳抬起头，看到来人的视线在接触到自己目光的时候，有些惊慌地逃避开了。

　　于是，蓦然想起当年太宗皇帝弥留之际，遮遮掩掩地垂满塌前的明黄幔帐。
　　彼时德芳奉旨不分昼夜守在床边，最终只看见床上那人枯腊一般的手无力一指，一只酒杯被送到自己眼前。
　　葡萄美酒夜光杯。
　　接过酒杯说着谢主隆恩的那一刻他突然明白，原来万念俱灰竟是这般滋味。
　　可那杯酒终究没有喝下。
　　太子赵恒闯了进来，砸了酒杯，那酒不偏不倚洒上龙床。
　　德芳愕然地看着怒目圆睁的赵恒瞪着同样怒目圆睁的赵光义，可惜后者一气之下，愤恨的眼再无力气闭上。
　　丧钟大响，举国同悲。
　　太子赵恒却在那时用力拥紧了德芳，他在他耳边哽咽，王叔，恒儿舍不得你死。
　　国丧之后，太子继位，高堂之上，黄袍加身，四海朝拜，是以为天。
　　——那个时候，他气宇轩昂，踌躇满志，可，还是个任性的孩子呢……

　　后来赵德芳想，若是太宗去了的时候，也跟着一道去了，倒也安生了。
　　已经是一段剪不断理还乱的孽情了——不是为爱，不过是不能放手而已。
　　然而，就为了那孩子的一句舍不得，偏偏苟活了下来，偏偏真正陷进了一场爱恨纠缠。
　　当断的时候，还是断了的好。
　　不然，到头来，苦了自己，累了别人。
　　只是……

　　赵德芳淡定微笑，接过酒壶，从容地斟了满杯，执起酒盅，温温雅雅地喝了。
　　的确是美酒呢，他说，若能在真正的江南烟雨中与知心人同饮，才更是无上美事。

　　只是，醉生梦死的烟雨江南，此生怕是无法一同看到了吧……
　　恒儿，若有来世，你可要带我去江南……

　　-5-

　　天佐和天佑潜入汴京大内，找到赵恒的时候，这位不可一世的少年天子正伏在他王叔的棺木上醉生梦死。
　　三天三夜的道场方才作罢，长明灯幽影如魅，灵堂里一片寂寥，满目霜白，思悔无以慰籍。
　　赵恒抬起红肿的失去焦点的眼，竟然微笑。
　　你们，是来送我去陪伴德芳吗？

　　兄弟两人互望一眼，下意识地握紧对方的手，转头在看着赵恒的时候，露出了同样的悲伤表情。
　　真宗陛下，八贤王有恩于我们，我们不能眼睁睁看着他就这样死去。
　　我兄弟二人均有上天神力，哪怕违逆天命魂飞魄散再入不了轮回，也愿助陛下凝住八贤王的肉身心魂，只盼他日陛下与八殿下能再会厮守。
　　只是，陛下……八贤王这一梦千年，陛下将轮回十世，陛下乃天之骄子、星君下凡，本可不必经受轮回之苦……
　　并且……此番苦难，我兄弟二人已无能为力。
　　……

　　看着天佐和天佑，赵恒笑得决绝。
　　那朕便要入了轮回，无论几世都要轮回下去，铭刻此生记忆，找到他，等他醒来。

　　德芳，来世，再重逢的时候，恒儿定不要再失去你。

　　07-09-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