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愁春色近黄昏》熹柔

7、柔常在（二）

　　“你好好地在这里呆着。”姐姐拖着我进了翊坤宫的偏殿，重重地甩下一句话就要掩门出去。
　　“姐。”我扑过去挡住她关门的手，“我们去救佳话吧，她是被陷害的，那日嫱贵嫔和未央姑姑的话我听得真真切切，让我把这些说出来，说出来佳话就得救了。”
　　“你还执迷不悟，她是给你吃了什么迷药，要你这么为她卖命？”姐姐见我嚷得大声，忙又进来，回身将门关上。“嘉贵人容颜出众，皇上如今就有专宠的迹象，她迟早会是你我的祸患，今日躲过了嫱贵嫔，他日也有人会做和嫱贵嫔同样的事。”
　　我一愣，复又想起方才凝妃、瑗妃、乐妃，都是一样的颜色，似乎早料到了这样的事会发生，而仿佛也抱着纵容的态度，不，不仅仅是她们，姐姐也是，所有的人，都希望看到这样的结果吧，“难道你们早已商量好了的，你们一起陷害了佳话。”
　　看着我诧异的神情，姐姐脸上依旧冷若冰霜，“我们之间早没了‘商量’的余地，不过是心照不宣罢了。”
　　那样简简单单地一句话，却道出了宫妃们的生活，互相已没了“商量”的余地，姐姐，这么些年，你就是这样过的吗？而我以后，也要这么过吗？
　　“如果我们揭发了嫱贵嫔，就可以借机扳倒她了。”我走进一步，拽住她的衣袖，“佳话只是一个贵人，不足为惧的，姐，放过她吧。”
　　她叹了口气，拉着我在桌边坐下，扶着我的肩，弯下腰紧紧地看着我的眼睛，“如果只是嫱贵嫔，不用我，自有人会去揭发，可是，不仅是她，还有未央。而未央的身后又是谁呢？柔儿，这就是皇宫，残忍而严酷，我们要住一辈子的地方。”
　　“一辈子，残忍而严酷。”我重复着她的话，渐渐平静下来。
　　她站直了身子，又深深地叹了口气，“你今天就留在这里吧，我会差人去景阳宫知会的。”
　　“是。”我垂头应诺。佳话，也许，你就将脱离这个可怕的地方了。

　　夜幕降临得快，我全无睡意，有些郁结难消，就索性推开门溜出去。
　　没走几步，就看见黑漆漆一个池子，深不见底，就像人的眸子，更像人的心思，怎么看也看不透。嫱贵嫔、未央姑姑、姐姐、轻寒，每一个都捉摸不透。
　　唉——我长出了一口气，却不料右边的竹林子传来一声轻呼。
　　“是谁在那里？”
　　我听声音觉得有些耳熟，就大着胆子走过去。正好那人也从林子里走出来，走到月光下，面容才清晰起来。我一惊，忙跪下，“皇后娘娘。”
　　她看到我，倒不惊讶，反而笑呵呵地拉起我，“原来会失眠的，不止本宫一个啊。”说着，就拉着我往手边的一个亭子里走去。
　　她穿着普通的宫装，没有任何装饰，月色照在她依然年轻的脸上，月光撩人，却遮不去她身上的芳华。每一次见她，她的唇边总有这样淡淡的微笑，洒脱，超然世外。这样的微笑后面又隐藏了什么呢？我想起姐姐那句话，未央姑姑的身后，又是谁呢？会是她吗？
　　“皇后娘娘，相信这宫里有真情吗?”连我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会脱口而出这样一句话。
　　她停下了脚步，有些不解地看着我，随即笑笑道：“相信。”
　　我点点头，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可是我却不敢相信了。”
　　也许是夜色太魅惑人心，我连敬语都忘了，幸好她也不恼怒的样子，“有人的地方，就必然会有真情存在。”说了半句，她也停下来，松开我的手，“只是这样的真情在后宫，太难了。”后半句，与其说是回答我，不如说是她自言自语。
　　“情分三种，其一为‘同甘’，二为‘共苦’，三为‘交心’。后宫之中，如遇有缘人，互交己心，也非不可。”
　　我想了想，接着她的话说：“所谓的‘交心’，恐怕只是互述心中郁结罢了，心中郁结，日久累计，需要那么一个人来倾听，可是，心还是埋得深深的。就好比现在。”
　　我对着她，总是想起小时候第一次见她的情景，以致说话也是越发地放肆。她笑了一下，转过身对着我，抬手替我理了理鬓发，“那年你太小，我却一直记着你，在桃花树下跳着，充满了自信和骄傲，再看到现在的你。你将会比你的姐姐更适合在这样的环境里生存，然而如果可以，我还是想看到宫外的你，天真的，无暇的。”
　　没想到她也想到了当年，我一时感触，眼眶湿湿的，“柔儿并没有改变分毫，可是娘娘您呢？您变了吗？”
　　她微微思量了一下，才笑着摇了摇头，走进亭子里，倚着红柱，仰起头，“我变了，八年时间，我改变了太多，唯独对她，自始至终，不存改变，只是她对我，也一样吗？”
　　我不知道她口中的“她”是谁，刚想追问，她又收起惆怅的神情，转过头来对我说，“他日，若有需要，大可以来坤宁宫。我失去了她，不想再失去你了。”
　　说着，她就顾自己淌着月色走了，留我一个人一头雾水地站在原地。失去了她，不愿再失去我？
　　呵呵，看来还是自己道行不够啊，区区一句隐语，就把我难倒了。

　　关于佳话的事，很快有了定论，嘉贵人恃宠而骄，有违纲伦，降为答应，改居思静宫。草草几句，道尽了佳话的后半辈子。我不敢去看她，不敢面对她的目光，毕竟，在她最无助的时候，我选择了袖手旁观。姐姐看管了我几日，见我已冷静，就恢复了我的行动自由。她不看着我了，我反倒不愿走动了，整日就是呆在景阳宫里，见了嫱贵嫔，也是恭恭敬敬地行礼，只是那福身的时候，双腿犹自颤抖，还忆着那天的场景。皇后有几回差未央姑姑过来给我送些药材，未央姑姑还是谨严肃行的样子，每回走时，都是那么一句话，“常在好生将养，莫辜负娘娘的一片苦心”。
　　她的苦心我何能不懂，只是仍然不敢真正踏入这片土地。
　　“虽是好花儿，但若不能扎根，也只能凭自凋零。”我正在自言自语，冷不丁一个东西飘进院子，落在池子里。
　　我站起身来，走过去一瞧，原来是只做工精细的风筝，正思量着会是哪个冒失鬼将风筝放到了这里，就见一个小小的身影闪进来。
　　“呀！怎么掉在水里了？”她有些生气地嘟囔了一声。
　　我打量她，身量未足，大概也就七八岁的样子，一双眼睛瞪得大大的，天真里带点狡黠，从穿着看该是哪位公主郡主了。于是我便开口道：“我让人来帮你捞风筝吧。”
　　她仿佛是听到我说话才发现我的存在，一歪脑袋，问道：“你自己为什么不帮我捞？”
　　“我？”我有些吃惊地看了看左右，确定她是在和我说话。
　　她看我没马上答应，有点恼了，双手一叉腰，“怎么？你不乐意啊，那我就去告诉皇阿玛，让他治你的罪。”
　　噢，原来是某个公主。
　　她摆出一副得意的神情，我忍不住想笑，这时门外又进来两个人。
　　我一抬头，“太子殿下，亦林。”
　　“意外吧，听说你现在可长进了，跟个汉人闺女似的，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这不，我们来瞧瞧新鲜。”
　　太子一见面就没好话，我本打算顶撞他几句，但想到他们这样来一趟显然也是违了规矩的，八成也是担心我，心里一暖，就傻笑了下，没开口。
　　亦林眼光一转，看到我身边的那个孩子，忙打了个千儿，“微臣给公主请安。”
　　“亦林姐夫就是爱虚礼儿。罢了，起来吧。”那孩子训起人来，还真是一板一眼的，难得看到亦林吃鳖的那样儿，我忍不住在一边偷笑。
　　太子蹲下身，“凌龙，你怎么跑这里来了？”
　　凌龙眨了眨眼，反问道：“怎么三哥哥能来，我却不能来呢？”
　　“我，我是来。”
　　“皇子好像是不能随意在后宫走动的吧，更别说串门子了，三哥，我说的对不？”太子刚想辩驳，又被凌龙一阵抢白。
　　亦林大概是看不过太子的窘态，过来解围道：“凌龙还是快回你额娘那儿去吧，我们和柔常在早年相熟，今日只是过来叙叙旧。”
　　那凌龙公主还欲说什么，就见雪琪跑进来，“主子，未央姑姑来了。”
　　我一听这名字便有些泄气，一瞥头，果然见她稳稳当当地跨进院子。
　　“唉，又来了。”我小声地嘀咕了一句，没想到却被那眼尖耳尖的凌龙听去了，拉了拉我的衣袖，坏笑着道：“原来你也不喜欢她啊，等下请你看个好玩儿的。”
　　“啊？”我一吃惊，不禁失声叫了声，弄得一群人都回头看我。
　　她却用种似乎鄙夷的眼神嗔了我一眼，而后清了下嗓子，迎着未央姑姑走过去。
　　“公主吉祥。”未央姑姑见了凌龙一个孩子倒反而挺恭敬的，但转头一看到太子和亦林，脸色立马就放了下来，“此处为柔常在起居之所，太子殿下与额附大人是否该避嫌啊。”
　　亦林刚打算开口，却被凌龙抢了先，“对嘛，说了叫他们不要进来的，不就一个风筝嘛，没了就没了，虽说是我最喜欢的，虽说是我打算送给额娘的寿礼，不过，总不好违了宫里的规矩嘛，姑姑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她一口气说出一堆道理，说得未央神情尴尬，说得我和太子、亦林不住地憋笑。
　　“公主的风筝掉这儿了？”未央显然有些不相信。
　　“可不是嘛，玩着玩着就断线了，这不正央求三哥和姐夫帮忙捞呢。”凌龙有些无奈地吸了吸鼻子，叹气道。
　　“这好办，叫个奴才来捞就是了。”
　　未央话音未落，凌龙就满脸欣喜地猛点头，“好啊好啊，那未央姑姑帮我捞吧。”
　　我实在是没憋住，那未央的神情比我方才的恐怕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我？去叫个。。。额。”大约明白自己中计，未央忙住了嘴。
　　凌龙还装着糊涂，拿手拍了拍脑袋，“呀，我真糊涂，姑姑怎么能捞呢？额娘说了，未央姑姑是奴才的身分，可不是奴才的命，好多主子还得看姑姑您的脸色呢。”
　　这话一出口，未央神色一变，忙扑通一声跪下，“妆贵妃娘娘折杀奴才了，奴才这就为公主捞风筝去。”
　　说罢一骨碌爬起来，噔噔噔几步就走到了池子边，拿起搁在一边的一根竹竿，伸长了脖子往中间探。
　　“姑姑，右边点儿，右边点儿。”凌龙好像还玩得不过瘾，还在一边跳着脚起哄，“唉，错啦，是左边，左边。”
　　我也忍不住玩心大起，走进几步站在凌龙边上一起叫嚷，“姑姑，再往前伸一些，对，快够到了，再够长一些，在前面点儿。”
　　“扑通！”
　　未央姑姑重心不稳，一头栽进了池子里。
　　“哈哈哈，姑姑，您怎么自个儿也下去了啊。”凌龙笑得更欢了。
　　我也是大笑不止，好久没那么畅怀地笑了，再看亦林他们，捂着肚子，扶着树，笑得都直不起腰了。

　　好不容易收拾了凌龙惹出来的烂摊子，派人送了未央姑姑回坤宁宫。凌龙还是意犹未尽，一个劲地嘟囔：“我就说让她多在池子里呆上一会儿嘛，做什么急急地拉她起来啊。”
　　“胡闹够了，我送你去永寿宫吧。”太子拉过凌龙，又对亦林挤眉弄眼了一番，“有什么话，趁着今天可要说清楚呀。”
　　亦林很无奈地摊了下手，凌龙倒像是听到了什么重大消息的样子，冲我意味深长地一笑，“柔姨娘，我和三哥先走啦，不打扰你和姐夫‘叙旧’。”
　　“哎，你。”我话还没出口，她就一溜烟儿地跑了出去，紧跟着，太子也走了。
　　亦林还是无奈的表情，冲我笑笑。
　　看着凌龙和太子离开后，院子又安静下来，我的思绪也随着冷静下来，对着亦林，也不知说什么好，发生了许多事，很想听听他的意见，却终究不晓得要从哪里说去，思来想去，最后只唤了一声：“亦林。”
　　想想又不对，忙改口道：“额附。”
　　他一笑，“是啊，我迎娶了十八公主，也进了礼部，小有作为。那么你呢？”
　　“我？”我被他问住，我经过了选秀，留了下来，却也躲了起来。
　　见我不回答，他又说道：“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你已经上了船，与其退缩不前，不如尽力一搏。”
　　当初就说好，要各自努力，要在以选择的路上走的光彩，如今他已走出了精彩的开头，我却还在起点犹豫不前。
　　看我一脸的凝重，他换了口气，笑道：“我可还等着拜见珞妃娘娘呢，你可别让我失望啊。”
　　被他逗得一笑，我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他顿时显出龇牙咧嘴地痛苦表情。
　　“小林子多礼拉，哈哈~”
　　“你呀。。。”
　　笑声绕红墙，悲声留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