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说话》程一诺

11、第11章

　　把人送走了，心神却没真正放松下来，房间隔音效果极好的，耳朵里却总有隐隐约约的嘈音，半夜起来上了几趟卫生间，翻来覆去许久才睡了过去。

　　第二天醒来，苏时光习惯性先拿过床头柜手机，一看，猛一下跳下床。
　　已经十点了。
　　拉开窗帘，室外阳光明媚。

　　胡乱洗漱了，苏时光顾不上吃早餐，冲出酒店打了出租车直奔片场。

　　今天的拍摄背景是少管所。
　　麦荞还没回来。
　　已经开拍了，甄意璇在所长办公室了解失足少年的情况那场戏拍完了，这会儿在少管所的咨询室。
　　三个机位，一个走廊，一个咨询室后方，一个咨询室门口。

　　门开了，看到指导员带进来的少年犯人，甄意璇瞠目结舌。
　　印着编号0718的橘黄色囚衣，光头，削脸高颧，眼窝深陷，干枯的嘴唇，头脸脖颈以及手背等露在外面的皮肤布满青淤红肿的伤痕。
　　倔犟尖锐棱角分明的人，是暑假她刚见过的许云舟。

　　甄意璇从办公桌后冲了过去，在离得许云舟三步时停下。
　　她紧盯着他，用一种惊恐的不敢置信的眼神。
　　许云舟在刚看到时眼睛先是一亮，接着暗淡下去，有难堪，有意外，茫然失措，嘴唇紧抿成一条直线，绷紧戒备羞恼的情态。

　　许云舟因抢劫与故意伤害罪进少管所。
　　两罪并处三年有期徒刑，因他未成年，判了两年。
　　犯罪手段越凶残的犯人在牢里越吃得开，许云舟不是那种人，在牢里遭遇各种非人的非人折磨，被剥光衣服踢打□□，被同牢房十几个人按着猥亵，被逼迫要他说抢劫伤人过程供他们取乐等。
　　进牢房不到一个月，已濒临崩溃。
　　他没犯罪，被冤枉的，然而，没人替他上诉。

　　甄意璇的出现如凛凛寒冬里的阳光，温暖了他晦暗绝望的心灵。

　　受害人是许云舟的同班同学秦小染，许云舟暑假后开学刚高二，之前跟甄意璇说大二是开玩笑的，出事前，许云舟忙着打工赚钱养活自己，与同学鲜少交集，连秦小染的名字都不知道，只是面熟。
　　那天夜里十一点多，他在路上遇到秦小染，秦小染独自一人艰难地蹒跚而行，因认得她是同班同学，许云舟起了恻隐之心，上前打招呼，提出送秦小染回家，秦小染拒绝了，他刚要离开，秦小染身体歪了一下跌到他身上，他扶了一下，夜已深，他有些不放心，后来还是不远不近跟着，直到秦小染进了看来是她家的住宅楼才走。
　　回到家里后，他刚要洗澡，警察来了。
　　秦小染在她母亲陪同下，报案说他抢劫并殴打她。
　　他的裤子上有血迹，化验是秦小染的血，加上秦小染的指证，学校调查结果，同学又都说他性情孤僻，桀傲不驯，家里穷，很缺钱，父亲是强-奸犯，母亲是妓-女，有犯罪心理形成环境，有犯罪动机。
　　不管他怎么辨白都没用。

　　短暂的几次来往，甄意璇坚信许云舟不可能做出这种畜牲一般的事。
　　她开导他，利用职业的便利帮他调了牢房。
　　她替他上诉，找秦小染谈话，在许云舟所说的他遇上秦小染到默默送她回家那段路找目击证人，来回奔波想方设法。
　　两个月后，甄意璇找到证人，一对依依不舍半夜里还在路上走的情侣证实，当晚看到许云舟路遇秦小染，看到秦小染跌倒他去扶她，看到他远远送秦小染，女孩当时以为许云舟喜欢秦小染，还对她男朋友说许云舟真痴情。
　　许云舟裤子上的血是扶秦小染时沾上的。
　　有了人证，苏时光又找秦小染几次谈话，秦小染改了口供。
　　当晚她一时好奇去了酒吧，在酒吧被不知名男人动手动脚，她反抗受伤，钱包也丢了，回家后，母亲发现她出事了逼问，她不敢说自己去了酒吧，于是胡乱指证许云舟。

　　许云舟从少管所出来，甄意璇又多方奔走，使他得以回到学校继续上学。

　　甄意璇经常去找他，跟他的同学接触，想方设法拉近他跟同学的关系，让他不至于被孤立。

　　身为独身女又成长在单亲家庭的甄意璇，被母亲拘管着，没有兄弟姐妹，没有朋友，孤独寂寞，许云舟依赖她信任她，她在他的依赖信任里找到被需要被肯定，情感的渴求得到满足。
　　某种不能言说的默契与亲密，打破了年龄与身份带来的隔阂。
　　无意识中，他们渐渐的如鱼和水，如阳光和绿叶，互相依存，谁也离不开谁。
　　两人都没有意识到他们之间的感情不正常，走得太近，很多反常的事情被忽略，等到有所觉察，已一发不可收拾。

　　苏时光定定看着靳北川。
　　机位随着甄意璇移动，从夹角沙发那边来到办公桌前，靳北川侧头，两人眼睛直直撞上。
　　苏时光扁了扁嘴，不自觉地，带着点怨恨的小娇嗔。

　　就是这样子，软融融红着脸的样子，让人忍不住忘了彼此间的年龄，两眼抹黑，一头栽了进去。
　　风窗过走廊，吹进室内，拂过手臂，轻柔，却令人心头发痒发麻。
　　靳北川微挑起嘴唇。
　　阳光侧照，脸庞似明还暗，似远若近，清浅的一抹笑容构出无底的深渊，把人魂儿往里吸。
　　苏时光不自在地低咳了一下，转头去看演甄意璇的章菲儿。
　　章菲儿在记问询笔记，抬头时，与苏时光目光对上，苏时光看到她唇边有一个轻轻下垂的动作，一闪而过。
　　那是鄙视的厌憎的冷笑！隐隐的还有挑衅意味，似乎在说“走着瞧，看谁笑在最后”。
　　自己不是演员，和她没有利益冲突，这妒忌还得莫名其妙，苏时光摇头，复又有所悟，涩涩地苦笑了一声。
　　机组人员专注地拍摄着，机器推动的推动的咔嚓声掩盖了一切。

　　下午还要接着拍，中午就在片场吃工作餐，一人一个三素两荤的盒饭，另有一大桶苦瓜排骨汤，自己舀。
　　苏时光皱眉看看热气腾腾的苦瓜汤，再打开盒饭，脸都绿了。
　　干煸黄豆芽，醋溜土豆丝，麻婆豆腐，青椒炒牛肉，白菜粉皮炖鸡。
　　跟她有仇似，全是她不爱吃且深恶痛绝的。
　　小李飞刀都没这么百发百中。

　　苏时光小时候也算不上偏食，只是对这几样菜不喜欢，勉强也能吃，大抵孩子都跟她一样，偏她母亲说挑食会营养不良，看她不喜欢吃什么就三餐做什么，很长有一段时间，家里餐桌上素菜都是干煸黄豆芽醋溜土豆丝，荤菜则必是青椒炒牛肉和白菜粉皮炖鸡。
　　夏天则一整季都是苦瓜汤。
　　苏时光抗议无效，吃了许多年，吃得坐到餐桌前就想吐，直到后来，得了靳北川指点，反其道而行，对喜爱的食物表示厌恶，对这几样讨厌至极的食物无意中表现出极强烈的偏爱，才从母亲的魔控中脱身。

　　群演在走廊一头吃，剧组的人坐临时餐桌边，靳北川就在苏时光旁边一张餐桌，打开盒饭后，他倏地转身。
　　隔着十几公分的距离，他定定看了她一眼，回身端起饭盒，撒手，啪地一声，红黄白青青菜汁水撒了一桌面。
　　众人一齐侧目。
　　“没拿稳，全撒了。”靳北川自嘲地笑了笑，扯纸巾抹拭收拾。

　　“靳哥，我来。”小齐搁下饭碗站了起来，过来帮忙抹桌面。
　　“去给我另买个饭，我想吃……”靳北川报了几个菜。
　　“好咧。”小齐麻溜地往外跑。
　　“剧组订餐每回不是都会多出三五份么，用不着另买。”章菲儿说，往门口摆汤桶的临时饭桌探头。
　　那里除了汤桶，还有五个饭盒。
　　靳北川没搭话。
　　小齐走出教室了，脚步略顿，转头看了靳北川一眼，继续往外走。
　　章菲儿窘然，接着往下说不是，不接着说，被打脸意味分明。
　　说笑声咀嚼声，还有喝汤的吧叽声，被截断似的齐齐消失，剧组众人看看这个看看那人，稍停，埋头猛吃。
　　气氛诡异，苏时光懵了一下，暗暗瞪靳北川。
　　靳北川侧对着她静静坐着，宽阔的肩膀，利落的发梢下露着一截脖颈，优雅的弧度，白皙干净，性-感扑了满眼。

　　有群演朝饭桌走来，说了声饭量大没吃饱，还要吃，拿了剩下的盒饭吃。

　　苏时光拿筷子夹起一块鸡肉，油汪汪的酱汁顺着筷子往下淌。
　　“晓声老师，我肚子饿了，把你的先给你吃行不行？”靳北川转头。
　　闹了那么一出就是要演这场戏。
　　“好啊！”苏时光把饭盒往他那头推。

　　小齐提了一个黄釉粉彩大食盒回来，汤汤水水齐全。
　　靳北川已经吃过了，自然给苏时光吃。
　　每一样都是爱吃的，苏时光眼花缭乱，不知先夹哪一样好，最后夹起澄黄的藕合，咬一口，满足地喟叹一声，眼睛眯起。
　　长长的睫毛覆盖，投下清浅一圈黑色阴影，白皙的脸庞更白，章菲儿眼角扫到，握筷子的手用力收紧，猛一下砸到桌面上。
　　“你死了么？这么难吃的饭菜也不给我另买。”她恶狠狠瞪助理张薇。
　　“你没说，我以为……”张薇呐呐，站了起来，“我现在去买。”
　　“不用了，等你买回来都开机了，我哪有时间吃。”章菲儿火气更旺，往外走。
　　平底凉鞋踩不出哒哒细高跟落地的声音，脸绷得紧，气势汹汹。

　　外面日头正毒，风吹来带来酷热，怒火更旺了，章菲儿昂着头走到楼梯前，上楼，上天台，掏出手机的电话。
　　“气死我了，喂，咱俩好了一场，你能不能过来，帮我削打削打靳北川的气焰？”
　　“那会儿你不是说只要身体快活便好，不谈感情吗？怎么这会儿又这样说，挟旧情要回报？”电话那头，男人的调侃，声音温柔多情。
　　“别废话，你只说帮不帮？靳北川太气人了，眼里只有那个小编剧。”
　　“男主定角开拍了，我又不进剧组，去也只能跟你暧昧一下，起不了什么作用。”男人淡笑。
　　“男二的戏份还没开拍，演员是一个名不经传的小虾米，你把他顶掉不就可以进组了。”章菲儿咯咯笑，天台风大，吹起她的头发，横七竖八群魔乱舞，“这部戏的男二很有卖点，神经病医院的医生，默默奉献的忠犬，而且，女主跟男二结婚了，认真讲，男二才是男主，以你的演技，播出后，说不定比男一更出采，我知道你最近档期有空。”
　　那头沉默，章菲儿格格笑了一声，说：“过来吧，大不了在剧组时，我陪你。”
　　什么样的陪，彼此心知肚明。

　　男人沉沉地笑，半晌，说：“那倒不用，我最近有比你更让我愉悦的人陪着。”
　　“什么样的女人？”章菲儿倏地拔高的声音有些尖锐。
　　“漂亮，知情识趣，最重要的是，对我无所求。”
　　男人挂了电话。
　　“混蛋。”章菲儿骂，按重拔键，又摁掉。
　　男人最后没拒绝，就是答应前来了，他眼下有什么床伴，何必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