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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6、谢清·昨夜孤枝寒雪融 ...

  •   ***
      隆冬,雪满枯枝。
      谢清和慕容止对坐在通武馆的高阁,屋里生着火盆,一角一盆。习武之人不及常人畏寒,可在江南呆久了,竟也有了生火的习惯。
      江南,这雪天是罕见的。
      二人之间摆着一张矮几,几上放着影青釉制酒具。颜色近白,与雪天倒真应景,是慕容止特意命人寻出的。几侧放着小火炉,炉里正温酒。好酒。酒香已四溢。
      谢清手里笼着手炉,慕容止笑她老了。她笑笑,摇头,并不回答。她已然不很年轻,却也不能算老。只是天性属寒,这双手冬天是常常冰凉的。
      手炉里的暖烟笼罩了视界,一片朦胧下,她忽问他:“阿止,可是像极当年?”
      慕容止不喜欢慕容慈这名字,因他最看不惯世人偏生笼络假心假意的仁慈。谢清尝笑他愤世嫉俗,他道“你亦如是”,她不能否认,却想着自己的张扬不如他。
      慕容止取酒壶的手顿了一下终究收回。清朗的视线透过隆隆烟雾,直白地捕捉到她的眼光,“哪一个当年?”
      隔着烟雾,其实谁也看不清谁的眼神。谢清还是移开了眼睛,“俱是。”
      她和他一起渡过的冬天有许多,这其中的大部分,是江南的冬天。但江南的寒冬,算上这一年的,也就那么三次。

      ***
      *
      十五年前雁门之后,谢清用两本假作的古阳籍使一方暗离心、一方积宿愿,布下一场长达十五年的复仇的局。
      但这并不是一切的开始。
      谢清的局若只是针对瓷然惨死的报复,不可能布置得这样精妙。惨剧之后,三月稍多的时间,不够织下细密的网,不够筹集精妙的棋。就连与慕容止相识,都来不及。
      谢清和慕容止的初见,是在十六年前。她提着一把没有剑鞘的剑,只身闯入戒备森严的通武馆。
      十六年前的谢清已露出少年成名的根骨,一手剑法行云流水不急不缓又走得偏锋出奇的路子。从西域而来,一路遇险也一路化险为夷。
      这不是她初出江湖,但是她第一次走一个人的江湖路。所以她并未用昔年闯荡出的名号。名头越大,危险越大的道理,她还是懂得的。何况她此行,目的不在出名。
      她已忘了当年随手起的名号,但这个被她遗忘的名号正如她曾用过的很多化名,在那一段时间是一方的辉煌。
      可她记得分明,当年的她是扮作男装而行。
      形单影只的小姑娘闯荡江湖,比形单影只的小伙子总要危险上那么些。因为她要面对的危险,不仅是来自江湖本身的。
      她借着新奇的名头闯到通武馆脚下,借着所有人对新秀好奇时的疏忽大意,闯过了门关,闯进那依山势而建的大厦。
      可十五岁的谢清,武功自然不能同今时而论。
      纵然借着剑走偏锋的怪劲闯到了极上层,但她也已身负重伤。而她接下去要面对的,却是通武馆的四大高手。
      四个她在鼎盛状态下都鲜有胜算的高手。
      东南西北,四柄剑,四个方向。封死了她的退路,也封死了她周身的气穴。
      追兵又至。里里外外,如山似海地严正以待。自她为圆心,彻彻底底严严密密地被围到水泄不通。

      “束手就擒吧。”四大高手之首鹊鹰如是对谢清说。
      十五岁的谢清冷哼一声,剑不动,眼不抬。不用看她也知道,这时的她好比瓮中之鳖,逃无可逃。即便如此,她也不能分心,一分心便有松动,一松动便给了他们可乘之机。
      她不能给他们任何的机会。
      如今她虽被围死,可他们忌惮她来个鱼死网破,不便有甚动作。
      何况,她闯通武馆就没想过要全身而退。她闯通武馆,本也只是要见他们的头领。
      再等等。她告诉自己。再等等,她要等的人就来了。
      汗一滴一滴沿着面颊滚落,在冷风里露出霜一样的寒意。
      这不是一个好天气。没有一个冬天是好天气。尽管这里的冬天与西域相比,不能算什么。她最好的打算应是等到破春之后再动静。这样至少不必在极度不利的情形下分散一部分真气御寒。可是她,没有那么多时间。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浑身伤口的痛楚在这极静的僵持下愈发明显,寒意一分一分地加深。她的真气已要凝不住了。
      握剑的手冻得开始发僵,谢清沉着脸色,暗里咬紧牙,凭着强硬的意志,死命的拽紧剑。
      剑在人在,剑亡,人便是待宰的鱼肉了。
      她的每况愈下,四大高手能感觉到。四人对了眼神,慢慢放松。他们等得已有些不耐烦了,更嗤笑这已束手无策的少年,不肯妥协只是荒废时光。

      远处有脚步声,轻缓从容。
      谢清眼神一亮,四大高手也是。相反的是前者愈加亢奋,后者全然松懈。
      正是这时。
      她始终呈防守的左臂忽地一卷,四大高手直觉有亮光刺眼。闭眼闪躲的那几瞬,她已斜飞跃起,脚尖在他们四柄交织的剑上一点借力,卯足劲直取已在高台的馆主。
      四大高手反手待刺剑阻她,却听利物破空而散,逼取致命气穴。他们不得不回手招架。
      谢清已气力不足,暗器发得其实不很精准。但因瞄准的俱是致命穴位,便纵有些微被击中的可能,也不得不防。
      换作平时,这一跃一点的力足够谢清登上高台。但她今日的伤实在太重了。好在差的距离不是很多。谢清扫出腿,用足尖勾着栏杆,翻了上去。
      这很危险。因为慕容止已在台上,轻而易举就能废了她那先行扫出的腿。
      她知道很危险,却还是一试。她在赌,赌那个衣冠楚楚的公子对自己有兴趣,赌他不愿在属下面前行次下策。
      她赌对了。他果然没有。他在等着她上来。
      凌空倒翻身翻落了谢清的大氅,冬风吹得人也泠冽。她刺出的那本已疲软不堪的一剑此时更加无力。慕容止稍侧身,就避开了。
      剑是最需要巧劲的,她现在的状况根本用不了剑。这道理,谢清知道,可剑是她唯一的希望。
      至少所有旁观的人都是这样以为。
      慕容止侧让的时候,她右手腕一转,剑如游蛇追去却是少了力道。剑声龙吟,剑路华美游移夺人耳目。当所有人被游走的剑路吸引,她掩在袖中的左手直截狠戾突出,但看指尖银光一闪,竟是柄利刃直向慕容止胸腔刺来。
      慕容止眼神一凛,兴味更能。但看他双手一砍一抓,轻轻一带。砍下的手刀让谢清握剑的手臂半边发麻,剑脱手;鹰钩抓下,扣住她左腕,将匕首斜带出去。
      斜出的匕首正巧斩落她发带,黑发云泻,乌丝飞扬,映着唇红齿白,当真有些好看。慕容止看得微微一愣,再施力,扣落她匕首,提着她手腕一转,使她面朝自己。
      他乌黑得不见底的眼睛扫了眼她冬衣包裹依旧有痕的曼妙身形,手指量了量她腕间的宽度,低笑道:“竟是个女娃娃。”然后指着一片愕然的底下,“连个女娃娃都不如,留着你们有何用。”

      *
      慕容止的高阁里,大夫正给谢清上药。
      屋里四角生着火盆,火盆不大,火势很旺。屋里的温度不算很暖和,但对于习武者来说已足够暖和。
      慕容止着缣衣,罩衫衣带半解。老医者裹着冬衣,为谢清上药的手总算没颤抖。慕容止还是让人在谢清面前再添了一火盆。
      火盆映着谢清的眼睛,十五岁的她眼神还不似近来的清冷寡淡,还有几分少年人的倔强。她看了看火盆,看了看慕容止,“生这么多火,不浪费吗?”
      慕容止不与她争,“你不想要,我搬走便是。”说完,便真的去拿。
      那大夫见火盆被移走有些惋惜,想要开口又觉得没人会搭理他的意见,只好不作声,心里把自己的爹娘骂一通恼他们少时不让他也习武。
      火盆真拿走了,谢清倒是下意识地打了个哆嗦,对上慕容止含笑的眼睛,暗恼身体不争气。别开目光不愿再看他。他却继而与她说:“看吧,你还是冷的。”又把火盆放了回来。
      然而这一冻一热,好容易麻木的痛感却是回血活过来了。明明疼得眉头都开始抽搐,谢清却咬着牙硬是不肯发出一点哼声。
      “姑娘的,那么逞强做什么。”慕容止一甩袖,人便到了谢清近前。食指和拇指用力扣着她下颚,硬是将她死要着的唇给掰开。薄唇上齿印很深,殷红得渗着血。慕容止啧了几声,“都咬出血了。”
      下颚被掰开的时候,逃无可逃的呼痛声便一叠叠地逸了出来。谢清恨恨地瞪他,“你还不如点了我的穴道。”
      两人离得极近,是连彼此呼吸声都能清楚听到的距离。慕容止嗅到了谢清身上如沐冰雪的清冽之味,那不是任何一种胭脂水粉人造香料所能挑出的味道。
      慕容止眼神一转,直直看进她眼底,三分真三分假地道:“这不失为好方法,可我不想。我还有很多话,要同你说。”
      她冷哼一声,无奈合不拢下颚连哼声都有几分变味。

      终于医者上好了药,屋里只剩下他们二人。
      慕容止在谢清身后坐下,修长有力的手指一处一处地点过她身上的伤,“你伤得很重。我若是把你关起来拷问,可有得你消受。”
      谢清摇摇头,打开他不甚规矩的手,“我闯都闯了,又怎会怕被你用刑?”
      “你不问我何不审你?”
      “我若问了你便会告诉我?”
      “不试试怎么知道?我一向对女孩子宽容,尤其是漂亮的女孩子,何况你身上的味道,很好闻。”
      谢清皱起了眉头,总觉得这些话很熟悉,这人简直照着话本子的调,寻她开心。慕容止还偏头在侧旁等着她的回答。她转过去,从牙缝里崩出二字,“流氓。”
      “原来做你恩人只担得起流氓二字,当真是不值。”嘴里说着不值,慕容止的双掌却仍贴在谢清的后背,源源不断地给她输真气。
      “若觉得不值,便不用把真气过渡给我。”
      慕容止不回应她暗藏着感激的冷嘲,仍自说自话,“你身上的味道,冰川凝霜,雪域化水,你是西域来的?”是个问句,可他的语气分明是肯定的。
      谢清亦不回应,“你不怕把真气给我了,我可又来杀你吗?”
      “你拼劲气力闯将来,难道是为了杀我?”
      “我岂非以向你行了刺?”
      “行刺有很多种目的,有的是真盼望人死,有的却是盼人注目。闯通武馆的大多是后者。有很多人来过,亦有不少人曾闯到过你到了的地方,可他们都没有你有耐心,所以你是第一个见到我的,也是唯一一个向我挥剑的。”
      “那我真是荣幸至极,想来我的名号很快就能传遍天下。”
      慕容止摇了摇头,“你不是来出名,我看得出来。也正因为你非为出名而来,你才活着坐在这里。西域的女孩,既然大费周章来见我,既已见到了我,也差不多该说说,你的目的了。”

      *
      慕容止停止渡气,此时他的真气已在谢清体内运开。但是阴阳冲撞,她又伤体弱,不能渡得太多。
      他坐到了她的对面,等着她欠他的一个答案。
      她直视着他,“他们说慕容止刚戾残暴、喜怒无定、嗜杀生、好阴谋,我看也不全然。我姓谢,单名清,只求你未再以什奇怪组词称呼于我。我来此,如你所料,有求于你。”
      “我还是第一次见到,把有求于人说得如此理所当然的人。”慕容止摇了摇头,“可是谢姑娘,没有人告诉过你,在请人帮忙之前,首先要向那个人开诚布公吗?”
      谢清把目光转向窗外,“你约莫派人去寻我下榻的酒家了吧?那么好心好意地陪我插科打诨,只是为了拖延时间,等他们回来吧?你放心,用不了很久的。我过来之前,绕了很大的圈,会有很多人给他们指路。”
      “哦?看起来,你也在等我派出去的人回来。那么,不如我们把话挑明,你的行囊里有什么是足够让我感兴趣到对你施以援手?”
      “古阳籍。”谢清定定地看着慕容止,仿佛料定了他不会信,“真正的古阳籍。未有‘古阳籍’三字抬头的古阳籍,甚至不成册的古阳籍。”
      “听起来有些意思。”慕容止玩味地拊掌,黑眸很深,看不透思绪,“可你凭什么叫我相信,你的古阳籍是真的?毕竟除了仓裕真师本人,再没有人见过它。”
      “你不必信我,你只需信它。”谢清挪了挪身子,跪坐的姿势压得脚麻。可一动,牵扯到浑身伤口,疼极。清冷的嗓音混进龇牙咧嘴的模样,分外滑稽,“我若说我是仓裕真师的弟子,你自然也是不信的。”
      “就你现在的模样,确实是不信的。”可他心里明白,她既然这样说了,终归会举出些许例子。但他没想到,她的例子那样惊人。

      “我想,你约莫还记得,你年幼时在山寺里结实了一位气宇不凡的老者。老者看中你的天赋,授你武艺,却不许你在人前露出半分,更不许与人说。”
      慕容止拿茶杯的手顿了顿,半晌,道:“我也一直谨遵着当年的承诺,未与任何人说起。”
      未与任何人说起的意思,是你怎会知道。
      “老者是家师的挚交。于你出师之后,回到西域,常常说起你,说你根骨不凡,说你天资聪颖,云云。”
      慕容止抿唇而笑,“如此,我便信你三分。”
      正巧那时,他派去的人回来了,提着一件不大的包袱。包袱就在他与谢清之间的矮几上。谢清慢条斯理地解开。那时他想,她一个女儿家还真不怕在男人面前露出私物。后来才发现,并无甚羞于见人的物件。
      包袱里最值钱的大约是一枚劣质玉牌。因为劣质,倒也不用担心被人偷了去、抢了去。终归她下榻的还是一家上乘的酒家。
      谢清便把这玉牌挑了出来,至于小火炉上稍加温。看似平凡的玉渐渐露出极佳的成色,莹透的玉面上又慢慢浮出文字:
      第五层,沉浮人世,万心归一。
      慕容止眼神凝住,倒不是贪图,“果真是稀奇剑诀,果真是不成册的集子。只你要知道,这到底只能证明你用着一本脱俗的心法,并不能证明它,便是古阳籍。”
      他这样说,其实已在默认愿助她。
      谢清懂得,“纵它不是古阳籍,寻常人见了,也是要抢的。谁不寻思,若无什高妙,何必费尽心思折腾成这模样。世风如此。所以家师说了,放眼当今武林,值得投靠的,只有先生。”

      慕容止摇头,“之前还一口一个‘你’的叫,如今便改口称‘先生’了。不晓得的,还以为你真要投靠我。”
      “先生不信么?愿以此籍相赠。”
      “如何信你?古阳籍我虽未见过,却到底听那未知姓名的义师提过:古阳一籍,滴血识主,主亡籍毁。这句话的意思,岂不是在说,等你练成古阳籍之前,我若抢去,我们谁也得不到它?”
      谢清笑了。有一分赞赏,有一分被识破的害羞。
      慕容止继续道:“我既已答应你,便自会做到。莫与我绕这许多圈子,直把来意讲明。”
      “古阳籍虽是盛典却到底没有外界传闻中的奇妙。古阳籍名传于世,家师便知是有人刻意为之,欲加害矣。敌暗我明,命中劫数,他老人家逃不脱。虽说天理有常,可他知我性子,不肯眼睁睁看他离开,便叫我出来,早做打算。”
      “所以那西域,你是回不去了。”
      “所以那故乡,我是再回不去了。”倔强恣意的张扬少女,说这话时分明是极哀伤的。
      明知师父将死,却无法作为,连生长的故土都不能够回去。
      “那今后……”
      “今后有劳先生了。若有谢清能为,定不辞,但谢清会自寻活路。”
      自寻活路的意思是不入通武馆门,不做他的下属。
      慕容止淡笑着应允。他仿佛在她身上看到自己那年岁时的影子。

      ***
      关乎古阳籍的部署,便在慕容止应了谢清的那日开始。
      当时慕容止的武艺还在谢清之上,一年间带她游历、授她心诀,万千种方法试过,还是没能突破这第五层。
      但一年的时间,朝夕相处,彼此都越发了解对方的为人,分外相投,转成挚交,如他们师父一般。

      一年后,瓷然城的消息传来,纵然早有准备,可没想到最终落实是这样骇人而直接的结果。
      那年冬天很冷,屋里点着火盆,谢清拢着手炉。慕容止的下属刻板将信文上消息念来,她手一抖,手炉跌去,炉灰洒满软塌。
      跌远的手炉磕着她一截露出的腕子,未灭的烟贴着手腕烧,烫出了红印,她竟也未觉着。
      手炉燃起的烟迷蒙了视界,朦朦胧胧中的模糊也不知究竟是烟雾,还是水雾。
      谢清就那样呆坐在一片雾气缭绕里。
      慕容止叹了一声,拾远暖炉,探手将谢清揽入怀中,低道:“阿清,哭出来。哭出来便好受了。”
      泪珠落在他衣襟,她面颊上寂寂中有两行泪滑下。他抱着她,直到火盆里的火势都渐渐减灭,终听到她用压在咽喉的模糊声音呢喃,“他们……怎么这样狠心……”
      他拍拍她的后背,却不想这小小动作彻底叫她崩溃。她转过身,双手紧紧拽着他衣襟,哭泣着,一发不可收拾。

      那之后的谢清,再没有了十五岁时的倔强与活泼。
      那之后,练了一年都未成的第五层,竟在突然间,破了。
      沉浮人世,万心归一。
      大喜大悲之后,一颗心便麻木,便淡然了。再没有什么能像那一生一次的伤痛,此得她遍体鳞伤。
      她已遍体鳞伤。

      昨夜孤枝寒雪融,披风历雨、霜冷浸,才就今日难侵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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