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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第二十六回 两相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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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的城郊,残破的古寺,还有一地皮肉翻卷、极度狰狞的死尸。
从来不怕天高地厚的武林翘楚,此刻也变得小心翼翼。每一步都走得那样轻,那样慢。在尸体与尸体间窄到可怜的缝隙里挪行,竟没能磨掉他们本不多的耐心。
也是。
凄惨月光下,阴风对穿的藏尸所,全然是鬼神领地。任谁都不可能真的浑然不介意。
卫庄带着白凤赤练,盖聂带着盗跖高渐离分作两路去两座寺庙。
彼时埋伏中人放出飞针带毒,白凤盗跖不敢轻易去碰。而今再来,火光下的残垣已然当初之景——短针倒插,如暴起的刺猬。
短针。淬毒的短针。
赤练用两支银簪将短针钳起。如她般常年与毒为伍的人,总会随身带着那么些试毒、化毒的器具。
银簪前端一两寸变黑了。毒性很强。
卫庄低头去看,那针又短又平,尾梢镂空成雷形。这并不是他第一次看到,或者该说不是他今日第一次看到。
神魔教,逸影针。
兴味从卫庄眼底浮现,他摆摆手让赤练扔掉短针,自己率先进了堂。赤练虽然不解,还是照做了。
不解的,不只是赤练。
城西中道兰若里,盖聂做出了相仿的决断。他们甚至没有去拔针,也无法拔针。正是一筹莫展,盖聂看清了针形,看见了雷形,也便就置之不理了。
高渐离莫名奇妙地随他入堂,满腹疑问还来不及发出,却听盗跖一叠声呼叫。
二人循声靠近。
那是一扇幽暗的高窗的正下方的一个角落。盗跖就缩在那里。他的左手旁是一张矮木桌。木头已经腐烂,轻轻一推,便会摇摇晃晃,咯吱咯吱地叫。矮桌上供着一个神龛。神龛里没有佛像,也许是被贪财的先民偷偷拿走了。
高渐离看着盗跖的眼神一定很奇怪,盗跖没有像往常那样长篇大论。只讪笑了三两声,“其实也没有什么……”
盖聂顺着盗跖手指的方向,从神龛底下抽出一张碎纸。残破的边角沾着少许墨汁。一定是取信的人不小心,毛毛躁躁地扯坏了。
盖聂的眼神如今也晦暗得像这夜色。
——寺庙里埋伏着许多神魔弟子不是偶然,因为这本就是他们传递消息的据点。神魔教在这桑海城中下折腾这般动静,他们竟然一无所知。
城东的往生兰若,卫庄一行也发现了神龛。
神龛下没有纸条,但神龛之中,腐朽的牌位之间,放着不应景的瓷碗。瓷碗里是半凝固的血液。
血还没有全部固结,说明人死不很久。然而卫庄三人翻遍前后之院,枯井之中都没找到应该存在的尸骨。
——如果那不是将人活活放血而杀死的残忍,这血又是如何而来?
那一定不可能是一个人的血,按瓷碗深度推算,如果一个人被放了这些量的血,不死也重伤。而与白凤交过手的,没有一个符合条件。
卫庄想到了另一种可能——一种古老、野蛮的可能。那本不是一种概率很高的可能,但考虑到神魔教的作风,倒是挺有可能。
歃血为誓。
许多人相信血滴下的诚意才是最真挚的诚意,血立下的誓言除了完成便是以死相偿。
他们在这里歃血为誓,相约倾注全部,不死不休。
——只是值得人,哪怕是神魔教,付出全部都在所不惜,一定要完成的事情,本不很多。
卫庄想不出,普普通通的桑海有什么值得他们送命。
***
百十里外的初云山庄,这一夜不比盖聂等人过得无趣。
临湖小轩里火烛通明。早该入睡的主人不知何起兴致,邀来友人若干,对饮作诗,开个深夜诗社。
文人雅兴常人理解不能,好在澹台斐也不希望这些“常人”参合,打发走仆从,早早让他们歇息。
开心之余,偷聊几句主人意趣,便成了这日守夜人消时的良方。
小轩里没有酒樽,顾及到谢清的心绪,众人只喝茶。四方桌上也铺开宣纸,纯白如初,滴墨未染。
夜愈深,吟诗声渐远,松松懒懒的围坐人睁开眼,不见困倦。
——到底是怎样的诗社才不以纸录,怎样的爱诗人才最厌谈诗?
一壶茶烫了又烫,没有人嫌弃。除了谢清和澹台斐,四下文人并不怎像文人风骨。
——清癯的面容,锐利与睿意并存的目光,于文人而言,太过于锋芒。
风吹烛移,摇曳的烛光中,有人取出布袋随手甩向桌面。袋内落出的利器,划伤几纸良宣。
火光将利影印透,不细不长,尾梢带雷。赫然是这日间造成太多悲剧的,神魔逸影针。
澹台斐没有觉得奇怪,甚至都没有去看扔出这两囊利器的年轻人——一个白衣泼墨,一个紫衣沾花。
他也很是随便、很是漫不经心地将针一把抓起,大约分作两半塞入两袋。一袋贴身藏起,另一袋递给了谢清。
他既然敢这样去拿针,那这针一定是没有毒的,而且他在拿之前就知道。
他知道,她知道,两个年轻人也知道,但还有人不知道。
有人问他们,如何看出这针有毒也无。问话的是个少年人,脸上肿了一大块,说着说着话,疼得倒抽气。
他身边的另一个少年人连忙用浸湿的汗巾给他敷,一边敷一边连声说抱歉。谢清等人看着竟也不觉得好笑——说抱歉的青年头上也是好大一个包。
“不用分辨。因为这针不是用来杀人。”回答他的,是那个白衣泼墨的人。
——不是用来杀人的杀人针,还能干什么?
这话叫人费解,无怪少年听不懂。
“侍书总爱欺负知和答不来哑谜。”紫衣青年笑着解释,“这针不为杀人,是为暗号。三点连阵,意为己方入来。”
“我道阿清怎么半点不忧,原来早已摸清路数,才放心紫萱跟着侍书瞎闯。”澹台斐为自己和谢清又倒了杯茶。
“你看看,看看!还不是因为你们个个向着紫萱,才惹得这小子又是没事地埋汰我。”侍书佯怒着去弹紫萱脑门,引得所有人低笑开来。
“不过是被埋汰,有什么好计较。”谢清单手撑着面颊,闲闲看他,“知和翎奇互殴成这样也不见抱怨一声。你好好学学。”
“本来以为跟谢姑娘做事会比老大好太多,没想到啊,根本没有差别。”侍书呼天喊地的样子又一次逗笑了众人。
“你这才知道。还好也不能算太晚。如果不是骨子里相似,你家老大又怎么会和阿清如此要好。”
的确是够要好。
要好到随随便便就把四个得力的手下借给了谢清。
侍书、紫萱、知和、翎奇四人与谢清谈不上多熟,倒也不生分。因着谢清与慕容止密切的往来,四人与她合作过不少次。不过这些合作到底是为了慕容止的打算,像这样替谢清出力,还真是第一次。
但是听他们的对话,听他们对逸影针功用的了解,莫非真的用它进出了神魔教的密会点?可是就算知道了进出的暗号,一张脸生也混得进去?顶着那么大的风险去窥探人家的秘密,于他们有何好处?
看知和翎奇一脸夸张的伤——完全是蛮力所造,莫非真的在街市打闹,又不想别人知道他们会武功?既然已在打闹,又怎么会分心顾及别人的看法?气极之人还思量周全,未免有些奇怪吧?况且,看他们现在的模样,并不像有多少怨仇。
如果一切将始都不是偶然,解密者还得绕多大的弯路,才能到达他们计划已久的终点?
***
长谈将近一夜,只稍稍打盹,等到天刚破晓,便又急匆匆地赶着去远路。
初云山庄的仆人也不懂得,前一夜主人邀请的究竟是怎样奇怪的客人。待他们醒时,山庄早重回了平寂。
若要早起的厨娘,或许还能见得,白衣紫袍看不清面容的公子,各带着一个少年,驾着两马驱驰的车,奔向截然相反的路途。
所以更不会有人知道,马车离开的时侯,惊起一林飞鸟——一般的蓝白羽,一般的娇小。
墨家据点,探寻归来的解密人,亦是彻夜未眠。
反反复复,争争吵吵,到底还是越理越乱。每一个人都有每一个人的看法,看法中的相似若差得太远,各抒己见也便成了添乱。
尤如散落的针线长久不理,越堆越乱,越绕越长,等到想要梳理的时侯,已经不知从何入手。
明知是谢清故意引他们深入神魔与全英之间,又做不到无动于衷——卫庄可以,盖聂不可以。
“既然都遇到了那个妖女,你们为什么不把她杀了!她若死了,不就一了百了嘛。”
苦思无果,亦厌倦苦思,大铁一拳砸向扶栏,满心愤懑无处发泄。一加一确实等于二不错,却并非每个问题的等号都那样容易寻得。
“不。她若那样容易死,也不会活到今天了。”
那日无课,清早起听大人们讲前夜的惊心动魄,天明少羽全然沉浸。而在天明血脉喷张之际,少羽还能理性分析,不简单。
“不容易死的人,尤其是女人,也不大容易受重伤。行走江湖没有大把的安稳时间让她好好养生,若想活命自然得处处留心。”
盖聂接过卫庄的话头,“可她受了重伤,极重的重伤。放眼桑海,没有人能伤她都这地步。”
这等于是在变相肯定卫庄的推测。
谢清要让人们以为她始终在桑海,这样就不会怀疑她真正的踪迹,将重心放于所谓谋划,追随错误的线索引向错误方面,便不可能与她相遇,更不可能知道她已身负重伤的事实。
因为她受伤的时机实在是太巧了。只要知道她受了重伤,就不会想不到她不想他们知道的那一点上。
“不止是桑海,整个江湖都没有几个。除非……”卫庄语词一顿,话锋尽露,“除非,是几个人连手。高手。”
“可一般的高手都喜欢独来独往。即便结伴而行,也多是各怀心思,很难指望他们同仇敌忾。”
“但也并非绝无可能。如果他们在履行彼此之间的某项约定,突然遭到截断,比如……”
“决战。”
盖聂卫庄异口同声说出的二字,吓到了在场的每一个人。可细细想来,也只有那样的情况是最合理。
七月初七的那场决战,旁宠、肖蔷、眉栏一应殒命。要同时杀死那样的三人,也确实得要谢清那样的身手。只是对方三人也非泛泛之辈,与他们交手,即便谢清也讨不了多少好处,落下一身重伤,是正常。
并不在意旁人懂或不懂,卫庄用冷淡的语调对盖聂说:“前一日你说,一切与她无关才好。我想你今日应该发现,其实一切与她有关才好。因为有关正是无关,无关倒是有关。”
——如果与她有关,说明是她刻意在误导,说明她的重心还在蒙蔽他们。一旦一切与她无关,他们知道与否无足轻重,那便等于阴谋阳谋已在轮回,无从逆转。
而现在,他们还有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