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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番外《十年归人如归客》 ...

  •   “死张良,你去哪儿了?”
      “嘿,我在这里!”
      “哪里?”
      “这里……”
      “……”
      “喂,张良那个家伙呢!”春日夷光殿桃花繁茂,绿荫深处,一声稚嫩而气恼的女声喝止了大将军姬无夜一行人。

      身份高贵的红莲公主,并不总是这样毫无礼度的。那一天,可能是因为张良这个家伙确实可恼,每次玩捉迷藏都躲藏的无影无踪;也有可能是因为嘴碎的小宫女告诉她,那个大胡子的将军总欺负哥哥韩非。

      都说大将军姬无夜权势极大,可极大是多大?

      面孔丑陋的大将军停住了脚步。顿时,浩浩荡荡的一行人,脚步跟着唰地定下,梭形的队形依然整肃而齐朗。

      微风轻荡,垂柳拂过夜池,在水面扫过一串金粼粼的繁漪。莺鸣宛转之余,整个宫苑里就只能听到人的呼吸声和落花簌簌。姬无夜直直地看着柳荫下的红莲,似乎是被此情此景吸引。他的随从全部唰地偏过头,目光刻意从将军注视的人身上挪开。

      但红莲感觉得到,这些人的恭敬只是对着大将军姬无夜,对她这个王室的公主,有的,只是压制着的鄙夷和震怒。

      从没有人敢这样跟大将军说话!连韩王安也不行!

      “公主殿下!”姬无夜微微低头,拱手为礼。

      他的声音厚重粗哑,像一头猛虎在低低咆哮。红莲有些后怕,但依然撑起面子气鼓鼓道:“大将军刚刚看到张良了吗?”

      姬无夜朝后面的随从低声嘟囔:“你们知道谁是张良?”

      “禀将军,张良是韩相张平之子。”

      “嗯……”姬无夜转面回复红莲,“公主既然要见,臣立即派人去找!”

      这个鲁莽的大将军,果真放着正事不干,命人一本正经地将张良押了出来。彼时张良好睡刚醒,不知发生了何事。他朦胧无措左右张望着,急切想看清楚形势,脖子上还缠着两根水红色的飘带。

      ——他是竟躲到女孩子衣服堆里去了。

      “好一个韩相之子!”姬无夜面露鄙夷。红莲勾唇忍笑,刚要称谢,却见清醒过来的张良一怔,挣脱左右的人,慢条斯理整理好自己的鬓发衣带,对姬无夜拱手施礼道:“请大将军海涵,小子下次不敢了。”

      姬无夜昂首“哼”了一声,转身,大摇大摆去往韩王所在的大殿复命。

      那年,她十岁。

      又两年,韩相张平亡故。张良守完首七,来宫里向她道别。

      她记得,当时自己正忙着检点满屋子的礼物。他逆着光,一身雪白的孝衣刺痛了她的眼。她一边低头挑选着要送给他的临别礼物,一边跟他抱怨礼物太多,挑花了眼。

      “看来你还不知道,天底下有多少人在羡慕你。”少年愁云惨淡的脸上,终于露出了笑颜,浅浅的,仿佛一个看不出颜色的伤口。红莲自然知道,张良一定是羡慕她的。她有宠爱她的父王,有关爱她的哥哥,还有高贵的血统和身份,连姬无夜都不敢亵渎。

      “这些都是大将军姬无夜送的礼物,我才不要!”红莲公主发起了脾气,将一斛海骊珠掀翻在地。珠玉一路错落着跳到张良脚下,他单膝跪地,默不作声一一捡了起来,用长袖擦的仔细。

      她只是不懂怎么安慰人,他并不怪她。

      “红莲,我要走了。”张良递来盛装着骊珠的玉函。

      她闷闷接过,“为什么离开?”

      他没有做声。因为父亲死了,而他仍没有长大,韩国朝堂上再也没有他们张姓一家的位置,即使他们曾五代为相。

      “你知不知道,你现在离开了,这韩相之位,你可能永远也要不回来了?”

      张良犹疑着。他总以为,与他一起长大的红莲公主,是天底下最纯真无邪的少女,对这些尔虞我诈的朝堂之争该一无所知才对。

      “你真的……想知道实情?”少年握紧了拳头,狠狠闭上眼睛,再睁开,是一片清明。

      “嗯!”红莲重重地点了点头,眼神倔强。

      “那跟我来。”

      红莲牵过张良伸来的手,跟他走进了隐室,爬过了垣墙,攀上粗壮的青萝,躲进茂密的树冠里。

      沙场列兵。

      烈阳下,大将军姬无夜高举着重剑,口中高喊着练兵的口号,万人的阵队随之有节律地来回穿梭奔跑。扬起的高高的尘土,迷了他们娇嫩的眼。

      “那是他的军队,不是韩国的军队。”红莲捏起拳头重重擦着眼睛,撇嘴。

      张良骤然回首,吃惊看她。

      红莲咬着牙齿,扬起一个美丽的笑容,清脆道:“我听他们说,哥哥出使到了秦国,不会再回来了。张良你最聪明,你一定知道,哥哥他会回来的对么?”

      张良梗着脖子,艰难地点了点头,又迅速别过脸,不让她看到自己滑落脸际的泪水。

      “我就知道!”

      连秦国猛攻韩国,那段最腥风血雨的日子都过去了,还有什么、能够打败他们这些,在战火中成长起来的,坚强的孩子们?

      “红莲……”张良握紧她的手,也回以一个仍显勉强,却完整的笑容。

      很快日薄西山,鼓号手吹响了号角。军队纷纷收兵去领飨食。两个早已饥肠辘辘的孩子,也从树上先后滑落下来。

      他们那天忘了,姬无夜身边是有猎鹰的。那只专门训练过的猎鹰,目光尤其敏锐。

      “红莲殿下亲至演武场,臣,不胜荣幸!”姬无夜眼中的惊艳和惊喜一晃而过,只余下一种比烈日还要毒的东西。它叫做杀心。他有意将张良排除在外,又给足了红莲面子,接下来他要对他做什么,简直不言而喻。

      红莲目光四处逡巡,继而落在了青衣仆役担来的食箩上。回头对姬无夜矜持笑道:“呀,将军这里有吃的!我可以尝尝吗?”

      姬无夜面上浮出一丝惶恐,挡在了她和食担中间,“军食粗粝难咽,公主殿下理应服锦衣,用玉食,好不容易出宫一趟,不如让臣下带您去青鲤轩,尝尝燕国新传来的菜式?”

      “远水解不了近渴。本公主正好饿了,还从没有吃过军食呢,就不必那么麻烦了。至于你说的燕国菜……”红莲公主对他嫣然一笑,“如果是你送给我的下一份礼物,我一定铭记将军您的好意。”

      趁着姬无夜尚自呆愣还没来得及拒绝的瞬间,她回眸一个眼色,对张良凉凉道:“张良,还不过来服侍本公主用膳?”

      “哎……”红莲跑起来就像一阵风,姬无夜没能抓住她。
      第二天,她起了个大早,要为张良送行。

      张良走了。

      她还是没能赶上他。其实是张良害怕着,怕像韩非一样,留给红莲一个残忍的背影,于是刻意避开她的送行,早早地离开。

      “公主,你看!”侍女扬手一指东城门。那里出了一点异况。

      红莲提起裙子,风一样跑开了。

      “父尸骨未寒,为人子带孝远行,是你该做的吗?你祖父和父亲在韩国为相,历五代,你舍韩国而就他国,能称得上忠吗?家慈在堂,你不思替她抚养弟妹,反而卷财出游,何来恭敬之心?……”姬无夜铁了心要谋害张良,于是在城门口设兵哨截留他。只是,用的借口却是儒家的忠孝恭义仁,显得有些不伦不类。

      张良背着素囊,低垂着头,一言不发。

      “出口辩一辩哪,你个笨蛋!”红莲夹在人群中,替他干着急。

      “呸!这么个吃里扒外的狗东西,留在韩国也是一大祸害。不过,让你就这样走了,只会空令两位国相蒙羞。今天,如果你能放弃随两位韩相姓张,并且,从这个狗洞钻过去,我便饶了你!否则,嘿嘿……”

      姬无夜所指之处,并不是什么狗洞,而是一堵六尺高的复门,贯通了城墙内外两面。他这样说,无非是想让张良名声扫地。

      士大夫,虽死不辱。今天这“狗洞”他要是钻了,今后,想要出仕可就难咯。

      张良按在腰间的手微微抖动,想了想又放下。他目光驿动,逐一扫视旁观的人群,想为自己的来日找个人见证。却在看到红莲的刹那,忽然窘红了脸。

      他迅速扭过头去,倔强地不去看她,也对姬无夜接下来的羞辱无动于衷。

      他最不想她看到这样的场景。在这世上,人命尚且如草芥,人的尊严更是一文不值。可偏偏,他将尊严看得比生命还重。

      那一瞬间,红莲读懂了他。

      “大门是给大人走的,小门是给小人走的。你才这么点高,有什么好丢脸的呢?”她信步上前,手压着颅顶,去复门前比了比。

      门的上端,比她还高些呢。

      红莲云淡风轻地笑起,除了神色从容的有点勉强,姿势作态是无可挑剔的雍容。以至于他日后想起,总会有红莲待人十分温柔的错觉。他脸上红晕跟着一波波褪去,恢复了明玉一样好看的色泽。

      “真高兴你来送我。”张良咬着牙,上前。他比红莲高出了一个头加一个脖子,六尺显然还是太过低矮了。

      “只需要一低头,暂时低一下。”红莲在他耳边轻声耳语。日后,你才能抬头。她实在太过担心,眼里不自觉流露出一种近乎哀求的神色。

      张良深深看她一眼,领着围观者的嘲笑,折腰钻了进去。而红莲公主,竟然没有一丝犹疑,也跟了去。她的举动如同行云流水,绝无凝滞,让姬无夜呼叫不及。

      两扇门“砰”地落下。

      城内城外的笑声,倏然断绝了。

      城墙厚五仞。一仞三尺,徒步只有七步远。红莲在壁上摸了摸,感觉里头被削成一个倒葫芦,小到仅容一人通行。

      “呵,像是我们小时候经常溜去玩的石洞。”漆黑而又逼仄的空间内,红莲强装镇定的声音,不自觉颤动起来。

      “你怕他依然不肯放过我的,对吗?”

      红莲装作没有听到,高声介绍复门的来历,给自己打气:“我听父王说,这堵墙,又叫叛徒之门。任何背叛了韩国的王孙和大臣,都要在这里痛苦地等待死亡的降临。”

      “我知道。”张良笑得平静而绝望。他压低的脖子酸疼得厉害,说话都变得很艰难。

      “你再忍耐一下……姬无夜他……不会让我就这样死掉的。”

      你……会不会太乐观了一点?少年在黑暗中,无奈地摇了摇头。

      时间飞快流逝着。站着不能动弹的张良,感觉全身都燥热起来。这样的温度,加上要命的窒息,他们距离死亡,真的不太远了。

      耳畔,红莲的呼吸急促且深重。张良恍惚间,忽然觉得自己幸运。这是一个多么残忍的世道,可即使这样,他竟然到死都不曾体会过孤独。

      “他不许我自称张良,红莲你,你……叫我子房吧。你不觉得,这里更像是一个小小的房子吗?”子房子房,之子之房。张良心中涌起一阵莫名的期待。想不到他们一起长大,成长之路的尽头,却屹立着同样一个绝境。

      只有彼此,才是各自心中唯一的完整。

      红莲不知道在想什么,没有说话。

      “这个表字不好吗?”因为窒息,他渐渐站不稳脚跟。

      “不,不是的……你别,别放弃……”说着,晕乎乎的红莲,身子软软倒在了他的背上,压得他向外围的复门倒去。

      “哐!”门突然开了,灼亮的光,连同一股灼热的风,热辣辣冲来,给几近昏厥的两人带来前所未有的清爽。

      他们“砰”声倒在了沙地上,飞散的魂魄迅速归位。

      直到脸上不正常的红晕褪去,直到脖子可以稍稍转动,张良才将红莲扶了起来。
      “都怨你,不让我送。给你的礼物,都落在了丞相府……”红莲给他整理好衣衫,却怎么都系不好腰间的那个结。这次轮到他走了,她用的是如此特殊的告别方式。

      或许是太过焦急,她眼里急出星星点点的水光。“到底要怎么系嘛!”

      “磨蹭什么!将军叫你走,还不快点!”士兵等不及了,不耐烦地催促着。

      张良弯指,轻轻巧巧系好一个十字锦,拂过她的手,低低告别:“红莲,等我回来!”

      因为自己的无能,甚至还需要处于刀光剑影当中的她来保护。真是无法忍受的难堪!张良攥紧了拳头,越走越快。

      “回来!”连同金戈擦碰的声音一同传来。姬无夜扶着佩剑,满脸怒气。他不再看红莲,大步朝张良冲去,长剑锵然出鞘:“刚刚是允许你出城的条件,现在,你要想活着走出去,得问问我手里的这把剑答不答应!”

      原来,那名嚣张的士兵,是让她红莲公主走的。

      长剑又急又快,耳畔风声呼啸而过。入肉一声钝响,张良闷哼,缓缓仰头,只见天旋地旋。伤的很重,血却流的很慢。他身不由己扑面倒下,尘土轻飞,漾起一朵接一朵的红尘之花。

      天地如琴,被这沉重的扑地声拨弹一下,便奏起一曲清灵的挽歌:

      公无渡河,公竟渡河!堕河而死,如之奈何?

      公无渡河,公竟渡河!堕河而死,其奈公何?

      本来,他该安安分分躲在丞相府,在先祖的余荫下躲一辈子的。本来,他该避过大将军姬无夜的锋芒,学那懦弱的韩王安,等长大一些,继续相韩。

      可是他的骄傲不允许!生命如这沙尘,想要挽大厦于将倾,未免太过天真。或许无法逃离这无力的宿命,但他绝对做不到,静静等待国破家亡的那一天。

      “姬大将军就是用这样的肚量来守韩国的么?”

      铜剑发出阴冷的光,孔槽里,一大股温热的鲜血倒流过来,将握剑的手浸得湿滑湿滑。再补上一点点,他就可以刺穿他的心脏!

      红莲站在原地动也未动,继续挑眉冷诮:“可别忘了,张良祖上五代为相,对韩国有安国邦定社稷之功。你眼前的这个人,他的根在韩国,他的魂在韩国,不管他是否走出去,都不会做出不利于韩国的事情来!”

      “红莲……”

      顿一顿,她目光越过那个拼了命要爬起来的少年,继续道:“不管你怎么想怎么做,我们王室需要他,韩国需要他。我会一直等着他学成归来的那一天,将军!”

      “五代为相就不可能篡位吗?”姬无夜终于无法再忍耐这种指责,转过身正对着公主红莲,愤愤道,“这小子目光冷锐,城府极深,让他去任何一个国家,来日,必定会成为韩国的劲敌!”

      这话,真的不能再好笑了……

      红莲冷蔑地抽了抽嘴角,指着张良对姬无夜,“他?呵……姬将军大可放心,哪日他果真与韩国为敌,我红莲公主发誓,一定斫此子之首回来赴死,天涯海角,不死不休!再说了,现在六国,除了秦,还有敌人吗?”

      “莲公主……”姬无夜嚅嗫。

      “流沙刚刚成立,公子非又去了秦国,张良是我们现在唯一的希望,他的天资不应该就这样被埋没!我红莲公主谨代表父王下达命令,谁若是再敢阻拦于张良,谁就是背叛韩国的叛徒!”红莲一手指着复门,稚嫩的嗓音有几分沙哑,听着竟、凛凛然!

      最后这句话,分量太重太重。她一手指着叛徒之门,一面拼尽全力在烈阳下站稳脚跟。气氛已黏着,若再不奏效,就是父王来救,张良也撑不过去了。

      “将军!”红莲控制自己不哭。

      烈日下,人群忽然驿动。

      “将军,李斯来了。”

      “嗯?他来做什么?”

      “说是作为秦的使臣,来请韩王安出使秦国的。”

      “暴秦狼子野心!丢给他一个韩非,还不够!”边上的门客愤愤唾骂。

      “把他扣起来,押到阳翟公馆,今晚我就去见他!”

      “红莲……”张良没有回头。长襟淋漓,一步一个血脚印,终于只将一个坚毅的背影留给了她。

      当晚谍报传来,长平之战,赵国战败,从此元气大伤。秦国复又将兵戈指向令它如坐针毡的韩国。也没有多久,韩宫内碰撞频频的萧墙之争,也随着残破的韩国,归于寂灭。

      流沙,自死亡中重生。

      那年,她十七岁。
      “天地之法,执行不怠,即便没有了,国家的依存。”

      世事变换,内心早已千疮百孔的公主红莲,自此之后,彻彻底底沦为眼中只有卫庄的流沙的赤练。

      那晚韩王宫的光火太盛,将灰暗阴沉的天空,烘成玫瑰一样的熟红。意气风发的白马少年刚刚学成归来,脸上还带着大梦刚醒的惊痛和恍惚。

      他停驻在城门下,脸上溅到了秦人的血,这令他盯视着卫庄的目光有些幽深,也有些狰狞。

      “韩非走的时候嘱托我,要照顾好你。只可惜现在看来,是不需要了。”

      齐秦相隔最远。韩非,幽居不过几月就死了,他根本就不可能给他留下什么重要的嘱托。赤练躲在卫庄的阴影下冷笑。

      张良进入小圣贤庄后,便成为蜚声于外的“齐鲁三杰”之一。他和流沙,从此再不在一条道上。赤练和他短短的几次会面,听到最多的,便是他口中的——天下人。

      他将一切都背负上了。大到家仇国恨、复韩的使命、民众的生机,小到,他说放却从未放下过的嘱托。

      她越来越难读懂那个和她一起长大的少年。

      卫庄的天下,和他口中的天下人,区别究竟有多大,她不知道!她不知道,也不想知道,那个什么天下人的命运,跟渺如沙尘的自己,有什么干系!

      能让她拼死作战的,只能是卫庄,流沙的卫庄!也许,将来可能有变化,只是那个变化,永远不会是他张良——子房!十年的归人啊,终于只是一个陌路的看客而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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