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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回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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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回宫的那天天气不大好,二月的天还是冷,天空阴沉沉地压在头上,令人灰心丧气。
马车辘辘地行驶在平整而空旷的宫道上。
素娘挺直着背,端正地坐着,秀美的脸上从容不迫,似乎这威严而壮丽的皇宫并不能令她动容。但我知道其实她很紧张也很害怕,但她不愿意让别人看不出来,不愿意我被人看轻。
来接我的人是司礼监副总管魏延,在宫中算是很有头脸的人,从头到尾待我一直很恭敬,既没有看轻,也没有亲近,谨守着本分——这是个聪明人。
行驶中的马车停了下来,魏延在马车旁轻声说:“五殿下,前面是太子殿下。”
我怔了一下,在行宫的时候我也听闻过这位大靖最尊贵的太子殿下的事迹,想不到这么快就见到了。
我示意素娘撩开车帘,还未等我下车,就见一辆装饰华美的羊车以极快的速度冲上来,驾马车的小太监眼疾手快地一拉缰绳,避过羊马相撞,一时之间,羊叫、马嘶、宫人的惊呼……宫道上一阵慌乱。
一道黑色的鞭影从眼从眼前一闪而过,落到驾羊车的青衣小史身上。
啪,在寒冷的冷气中如裂帛般干脆惊心。
那青衣小史看着不过十三四岁,单薄的背抖了抖,却未呼痛,一骨碌地滚下羊车,抖得如筛糠似的跪在地上,连连称,“殿下恕罪,殿下恕罪!”
羊车上的人连看都不看一眼,那是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唇红齿白,漂亮得如同一把锋利的刀刃,似乎连空气也微微震颤,一身绯红的锦衣是这暗淡的深宫中最艳色的一抹。小小的少年执着乌黑的马鞭,站在羊车之上,抬起狭长的凤眼望向马车中的我,眉目之间的骄矜傲气毫无遮掩,居高临下地问道:“你是谁?见着孤如何不下跪,好大的胆子!”话音未落,少年的手腕一抖,漆黑的鞭影迅捷地朝我而来。
我还没有见过如此不分青红皂白就要动手的孩子,身子敏捷地往后一仰,堪堪避过鞭子。
少年眉间闪过一道戾气,将鞭子指向我,怒道,“你敢躲?”
“殿下——”素娘担忧地望向我。
我朝素娘安抚地笑了下,下了马车。
魏延弯下腰堆起笑容恭恭敬敬地回答少年:“太子殿下,这位是五皇子,您的兄长,奴婢奉圣上之命,今日接五皇子进宫。”
锦衣少年闻言挑了挑眉,狐疑地看向我,“五皇子?孤怎么从未见过?”
我笑道:“是九弟吧,为兄自小就出了宫,你从未见过也是自然。”我拿一只小小的漆盒,递过去,道,“你我兄弟第一次见面,仓促之下也没有什么准备,这盒子里的东西是为兄闲暇之时自己做着玩儿的,比不得宫中的精细,倒也有几分野趣,你拿着玩儿吧。”
这里面是只竹雕的蚂蚱,古代本就没什么娱乐,何况又是在远离京城繁华地的行宫,闲着无聊,我就自己雕些小东西,一方面是打发时间,另一方面也是磨性子。
手伸出去,少年却迟迟不接,我也不恼。
少年最终还是将那小圆漆盒接了过来,漫不经心地打开,脸上有些好奇和欣喜,不由地将竹蚂蚱拿在手上把玩。
“殿下,殿下——”一个尖细的声音伴着粗喘由远而近,就见一个面白无须的胖太监执着拂尘,满头大汗地追上来,身后还跟着两个小太监,虚虚地扶着他。少年脸上的神色一敛,将蚂蚱放回盒中,不及等那太监行礼,就将漆盒随手往他怀里一扔,一鞭子抽在架车的青衣小史身上,“走了!”
青衣小史麻利地从地上爬起来,坐上车辕一抖缰绳,羊车重新跑起来。眼见着就要离开,少年忽然回身,恶劣一笑,手中的马鞭狠狠地抽了驾车的马一下。
马儿吃痛,长嘶一声,前蹄高高扬起,狂躁地踢踏几下,向前奔去。
我没防备,幸好反应灵敏,才不至于被马车所伤,然而其余宫女太监却未有这好运,一时之间惊哭声四起,不远处却传来少年张扬得意的笑声。
那追着少年而来胖太监理也不理这边的骚乱,将漆盒随手扔给身后的小太监,急急地追着羊车而去,口中大呼小叫,“殿下,等等奴婢,我的好殿下哟,您慢点儿,要摔着了,让奴婢怎么跟皇后娘娘交代!”
我站在宫道上,回望那已经远去的羊车,那一抹渐渐变模糊的绯红,微微眯起眼睛——那就是这整个长信宫,整个天下的明珠——太子朱楹。
随司礼监副总管魏延过紫宸门,便是天子日常活动之所紫宸殿,俗称天子便殿。魏延领着我于正殿西侧的延英殿阶下躬身立定,对殿外伺候着的小黄门道,“奴婢奉命迎五殿下回宫,陛下此刻可得空?”
这小黄门年纪不大,长得眉清目秀,透着一股机灵劲儿,无声而利落地朝我行礼,又温声回答魏延的问话:“不巧得很,晋国公大人正在里面和陛下议事呢。”
魏延的眉心几不可见地蹙了蹙。
这晋国公我也知道,乃是中宫之父,太子的外祖,也是当初的三大顾命大臣之一,晋国公李家之势,说句权倾朝野也不为过。晋国公这会儿进宫,我那位圣上爹怕是一时半会儿顾不上我了。
果然没一会儿,皇帝的贴身太监姜承出来了,行礼过后,回道,“陛下说了,这会儿不得空,五殿下先回去休整一番,郦妃娘娘想必也等得急了。待晚间闲了,再叙天伦。”
我并未露出失望愤慨的神色,只是拱了拱手,淡淡道,“有劳公公了。”
即将步出紫宸门时,我不由地回头望了望辉煌壮丽的紫宸殿,阴沉沉的空中,飘着雪絮,两排侍卫纵横一字排开,雪絮飘在他们铁灰色的冰冷头盔悄然湮没,九级台阶尽头是紧闭的殿门,我想这就是天家父子。
好在我并不是真的天真少年,对今生的父亲也没什么孺慕之情。
照理,我刚回宫,是要拜见后宫之主太后和皇后的,只是当今何太后并非皇帝亲母,先帝一心沉迷炼丹,期冀白日飞升,并不太往后宫去,因此子息单薄,只得三位皇子,太后膝下,只有一位公主,早早嫁了。我那个圣上爹登基后,何太后便以祈福为名,长住清凉山莲性寺皇家别院,如今并不在宫中。至于皇后,早早打发了人来,说法倒是与皇帝如出一辙,无非是五皇子舟车劳顿,又母子天性,不忍拦阻,拜见之事待见过了郦妃不迟。想她一个大老婆,大概也没什么兴趣见一个小老婆的儿子。
省了那两道程序,我就直接去见我的母亲郦妃了,过紫宸殿后的一条夹道,便进入了内苑,内苑乃是皇帝嫔妃和未成年子女居住活动的场所,郦妃就住在德麟宫,据说是除皇后的凤栖宫外最大的宫殿,可见我这位母亲在宫中的待遇着实不错。
早有姑姑领着两个宫女站在门口迎接,见着我便恭恭敬敬地跪下身去行礼,“奴婢郑氏见过五殿下。”
我瞧她三十多岁,穿一身半新不旧的湖蓝宫装,容长脸和蔼可亲,料想应该是郦妃身边较得用的人,伸手叫起。
郑女官起身,一边引着我朝里去,一边悄悄地看我一眼,眼眶微红,道:“自殿下启程那天起,娘娘是睡也睡不踏实,吃也吃不香,日盼夜盼,总算是将殿下给盼回来了。”
“劳母妃惦念了。”
整个德麟宫占地面积极广,屋宇连绵,布局疏朗,富丽而端庄。
内厅后面便是郦妃居住的正殿丽景殿。
一条青砖道一直通向台基下,台基之上,两个并排的粉衣宫女无声地跪下行礼,我的眼睛所见,只是她们乌黑的发髻和一截粉腻的后颈,一切都井然有序。
进了屋,那两个宫女便悄然上前,解了我的大氅,另有一宫女已经打起帘子。
屋子里的地龙烧得很旺,热气混着一股果香扑面而来,抬眼便看见了他我这辈子的母亲郦妃——乌黑的青丝挽成堕马髻,只简单插了两支碧得透出水来的玉簪,额间并未贴花黄,算来她如今应该有三十五六了,但那张脸庞依旧饱满而晶莹,任何名贵的首饰在相称之下都要失色,那双漆黑如水银般的眼睛,有温柔,有哀愁,有宽容,有悲悯……
她无疑是美丽的,但这种美丽并不耀眼,是像水一样的温润,让人在第一眼见到她的时候,就不自觉地放下一颗在红尘中摸爬滚打的心,让人只想贴着她的胸怀闭上眼睛沉睡。
在信息爆炸的现代,我见过各种各样的美人,但没有一个人能具备郦妃身上的那种纯粹的女性特质。
我跪下,恭恭敬敬地给郦妃叩头:“儿臣给母妃请安。”
“快起来。”郦妃伸手赶紧将我叫起,那双美丽的眸子定定地看着我,似乎想找出一丝熟悉的影子,最后她略带伤感地笑了笑,“长大了。”
我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只得低头道:“是。”
郦妃没有再说话,十几年的空白,绝不是一句血浓于水可以填补的。
我不是真的朱辞,无法立时将她当成我的母亲,想必她也一样,当初她将还在襁褓中的我送走的时候,想必是料不到后头的际遇的,那时,她恐怕也是只当没有我这个儿子的吧。
过了一会儿,我听见她说:“你刚出生那会儿,小小的一团,不知多惹人爱,那时候还在王府,我只是个不起眼的良人,只想着有了你,我就什么也不想了,谁想得到……”因事涉先帝,不好妄论,郦妃用巾帕摁了摁眼角,“老天垂怜,你我母子今生竟还有相见之日。”
“母妃不必伤怀,儿臣虽未能承欢膝下,但能为皇爷爷祈福是儿臣的福分。况且,儿臣在天宁寺不觉得苦,泉城山风景秀丽,远离尘嚣,寺中大师待儿臣都极为和善,只是时常想念母亲。”这倒是实话,我从未觉得这放逐的生活有多苦,想我一个孩子,身边十几个人伺候,这是在现代想都想不到的待遇。
至于说想念母亲,自然是假话,但我看郦妃却十分受用,神情微微激动——她是我的母亲,没有一个母亲会无缘无故地抛弃自己的孩子,没有一个母亲是不愿意被孩子孺慕的。无论如何,我没有理由不去和郦妃处好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