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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月下初见 ...

  •   孙权最近很不爽。

      自他两岁起,父亲孙坚担任佐军司马镇压黄巾起义,到边章、韩遂凉州叛乱,而后是长沙区星起义,再到董卓之祸,父亲都是衣不解甲、马不卸鞍,少有在家的日子。孙权对父亲的记忆,便是那泛着冷光的银色铠甲,和隐约在眼前的温暖笑容。

      父亲不在家的时候,哥哥孙策便是一家之主。一边结交英杰,光扬孙氏门楣,一边帮着母亲维持家计,十三四岁的孙策把内外都打理得井井有条。

      有地痞笑孙家孤儿寡母好欺负,男人有等于无。孙策拎着一根熟铜棍,街头打到巷尾,锐不可当,所向披靡,打出了年少英侠的名声,也打来了周瑜的拜访。

      孙策与周瑜一见如故,就此搬到了舒城,两人升堂拜母。都是一般的青春正盛,指点江山,激扬文字,道不尽的意气风发。

      八岁的孙权看着兴高采烈地讨论排兵布阵的孙策和周瑜,一边对抢了自己哥哥的周瑜无限腹诽,一边垂头丧气地担起了当孩子王的责任。三弟孙翊不乖胡闹,孙权狠狠地在他屁股上扇了几巴掌,真解气!

      好在周瑜实在是个贴心的人,意气风发高谈阔论的同时,不忘捏一捏孙权肉嘟嘟的包子脸,或者摸一摸他软软的头发,笑道:“权儿乖,这个给你。”要么递给他一大把糖果,要么递给他一把漂亮的小剑,总之都是些让孙权两眼发亮、口水直流的东西。

      别以为你拿好玩意儿讨好我,我就会忘记你抢了我哥哥的恶行!孙权嘴里咂着糖果,甜丝丝的感觉直透进心里。

      就在孙策和周瑜好得蜜里调油、甚至让孙权嫉妒得恨不得从中间插一脚的时候,老天爷轻轻拨了拨命运的齿轮。

      那是两年前的事情了。父亲孙坚为袁术将,受命攻打荆州刘表,却在进攻形势大好的情况下,被刘表手下的黄祖冷箭射死。彼时,父亲孙坚三十六岁,哥哥孙策十六岁,孙权自己九岁。

      孙坚在攻打荆州之前,还到舒城和妻子盘桓过几日。孙权记得很清楚,当时,父亲一手抱着自己,一手抱着三弟孙翊,笑道:“等爹爹打下荆州,孙家有了立足之地,就把你们都接过去,咱们一家人,再也不分开了。”

      然后就是噩耗传来,孙家就变成了真正的孤儿寡母。孙权看着哭倒在地、身怀六甲的母亲吴夫人,忽然觉得一阵天旋地转。

      孙策一滴眼泪也没有流,他咬着牙,安静地治丧,然后把一家人托付到周瑜手里,独自扶着父亲的灵柩到曲阿下葬。

      临走的时候,孙策一手抱着孙权,一手抱着孙翊,说了同样的话:“等哥哥打下荆州,孙家有了立足之地,就把你们都接过去,咱们一家人,再也不分开了。”

      孙权站在周瑜旁边,望着孙策渐行渐远的清瘦身影,不知是阳光过于强烈,还是被风沙侵扰,眼睛痛得无法睁开。

      在舒城一住就是两年,每日里跟着周瑜学经略琴棋,学骑射剑术,带着几个弟弟当孩子王,给襁褓里的小妹唱曲儿听,然后遥望着寿春,却被远山白云遮住了视线,看不到那个熟悉的身影。

      年初,听闻孙策脱离了袁术,带着父亲的旧部和近千兵马东渡,孙权简直就是欢呼雀跃。周瑜一笑,马上从周家部曲中抽出数十名醒目的兵士,护卫孙权投奔孙策。

      十一岁的孙权拉着周瑜的袖子,恋恋不舍:“公瑾哥,你不与我同去?”这话刚一说就后悔了,伯母卧病在床,公瑾哥是孝子,怎么会抛弃病母跟自己走?再说了,自己的母亲和弟弟妹妹还得依靠周瑜照顾,他走了,两家家小又能依靠谁?但一想以后再也没有人教他弹琴下棋,又不免怏怏不乐。

      周瑜哈哈一笑,揉了揉孙权的脑袋:“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总有重逢的时候。就要见到你哥哥了,该开心才是,拉个脸做甚么!”

      孙权勉强咧开嘴,两颊出现了两只小酒涡,但明显是颜不由衷,笑得比哭得还丑,就这么挣扎在与哥哥重逢的喜悦和与周瑜分别的痛苦中,上了路。

      与孙策再见的时候,孙权就更加痛苦了。虽然孙策对于见到他的喜悦之情溢于言表,但恰逢讨伐山越贼帅祖郎,时为折冲校尉的孙策和舅父丹杨太守吴景、堂兄都尉孙贲耽于军务,无暇顾及太多,因此只把孙权简单安置在自己的营帐里,就由着他去了。

      而军中纪律森严,孙权无法像当孩子王时骑着竹马、拎着一把“剑”四处砍杀征战,也不敢随意走动,唯恐被这些粗鲁的大头兵当鸡崽子宰了去,整天闷闷地呆在营帐里,或者左手和右手划拳,或者捏自己的肚子或者脸蛋子玩儿,着实没意思。

      没有乐子,就得自己找乐子。孙权走出营帐,夜幕初降,月色撩人,耳边尽是蛐蛐的叫声,我找几只蛐蛐来玩玩,总好过每日里呆在营帐角落画圈圈的好。

      守夜的士兵们知道他是孙郎的弟弟,倒也无人为难。孙权一面仔细听着蛐蛐儿的叫声来判断哪一只是雄烈威武的蛐蛐王,一面左窜右跳地连捂带盖,就这么撅着屁股扒草扒了两里路,搞得自己气喘吁吁,却只抓住了几只瞧来就知道不中用的,恼羞成怒地把蛐蛐丢在地上,鼓着腮帮子生气。

      眼见着月亮高悬,天色已是不早,为了避免玩过火之后回去给孙策一顿好打,孙权知趣地往回走,冷不丁瞧见不远处一个人骑着马奔过来,月光下瞧不清面容,却能看见他并未着铠甲,明显不是军中的兵士,而那匹马脖颈处系着的却是孙策军马特有的红缨,孙权本能地叫:“快来人啊,有人偷马!”一边嚷嚷着,一边拔腿往回跑。

      夜里静悄悄,这句突如其来的呵斥明显也惊动了马背上的人,打马就向孙权追来,临到他身边,一俯身提住了他的后领,想要把他拽到马背上去。谁料骑术过于稀松平常,不仅没把孙权拽上去,自己反被颠簸下马背,连扑带推地把孙权压倒在地。

      孙权哎哟一声,急忙把手衬在嘴下,才避免了啃一嘴青草的悲惨命运,却由于背后人的猛力撞击,牙齿磕破了嘴唇,几滴鲜血落在手心里。

      耳边响起了阴沉沉的两个字:“别叫!”紧接着明晃晃的大刀亮在眼前,鲜血沿着刀锋往下滑,孙权吓得怦怦心跳,哼哼唧唧的□□声立刻停止,本来以为不过是个偷马小贼,如今看来,居然是个杀人越货的江洋大盗,月光下血淋淋的刀锋叫他浑身发软,只想摸摸自己的脑袋还在不在脖子上。

      身上的人看他还算识时务,就不再恐吓他,爬起来把刀插回腰间的刀鞘里。正要离开,却见他趴在地上一动不动,心有疑惑,轻轻叫了一声:“喂,你怎么了?”是非常清亮的少年声音。

      孙权唯恐他杀人灭口,依旧屁股朝天地趴在地上,捂着自己的眼睛说道:“我可什么都没看见,你不要杀我。”

      那少年扑哧一声笑了:“谁要杀你?我现在要走了,你别告诉人家见过我。”

      孙权听他语气还算良善,大着胆子回头,见眼前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浓眉大眼,一脸英气,实在不像自己脑海里勾勒出的穷凶极恶的大盗,一颗心总算放了下来,问:“你要到哪里去?”

      少年耸耸肩,咧嘴一笑:“天大地大,去哪里不是去?”

      孙权眼尖,一下子就瞧见他腰间的士兵名牌,恍然大悟,原来是个逃兵。眼见他自顾自走了,急忙爬起来,追上去问:“你在这里当兵,当得不开心,因此要走,是么?”

      少年低着头,神情有些恍惚,没有搭理孙权。

      孙权在军营里呆着无聊,好不容易看见个与自己大不了几岁的,只想多聊几句,又问:“你不愿当大头兵,跟敌人拿刀拼命,因此要回家了,是么?”

      少年转过头来,长眉一横,恶声恶气地道:“你怎么这么多话!”

      孙权看着他凶神恶煞的样子,吐了吐舌头,低头望着自己的脚尖,往前一步步蹭着,过了半晌又道:“其实你走了也是好的,不然你年纪这么小,上了战场也不过是为虎驱羊而已……”

      那少年勃然大怒,刷的一声抽出刀来,眼睛瞪得圆圆的,照着孙权的脖子比划了两下,又收了回去,冷声道:“小爷不跟你个毛孩子一般见识!”

      孙权觉得脖子凉飕飕的,伸手摸了摸,发现脑袋还在,松了一口气,却也知道了眼前这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小子讨厌人家说他小,于是换了个说法:“既然你不喜欢当兵拼命,当初为什么要来军队呢?”

      少年听他喋喋不休个没完,不耐烦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不流血拼命,哪里来的功名富贵?谁告诉你我不喜欢当兵啦,不知道就别多话!”

      孙权一拍手:“着啊!那你为什么要走?你走就走,干嘛还要偷军里的马?”

      那少年本来心事萦绕,一怀苦恼,被孙权这么缠着说了几句,反而稍微舒缓了一些,就地抱膝一坐,语气百无聊赖:“我杀了自己人,不逃怎么办?等着被砍脑袋么?那马灵气得很,我逃出去后放了它,它自然会跑回来,又怎么能叫偷?”

      孙权坐在他旁边,偷偷瞄了一眼他的腰牌,却发现因为背着月光的原因,看不清上面的姓名,又转过神在身边寻找蛐蛐,漫不经心地道:“那你为什么要杀自己人?”

      提起这事,少年的脸色马上晴转为阴,被人指着鼻子嘲笑为没用的拖油瓶,毕竟不是件愉快的事情,压抑不住愤怒而引刃杀人,也是意料之外的事。

      他五岁时就没了父亲,只能跟着母亲投奔姐夫邓当。而邓当也不过是吴景手下一员小将,薪俸微薄,家里过得捉襟见肘,母亲的粗布麻衣破了补,补了破,食粮勉强能果腹,荆钗都簪不起。他只想着以身投军,以鲜血来换富贵,以性命博取功名,脱离贫贱,光耀门庭,让母亲也和乡里的贵夫人一样,穿得起绫罗,坐得起小撵。现在一时冲动杀了人,万一吴景怪罪到姐夫身上,母亲和姐姐又要如何生存?看来,是无论如何也不能逃的。但不逃的话,万一被追究罪过而砍了脑袋……

      越想越是头疼。不过这些没必要和眼前这毛孩子说,少年拔了一棵草,折了半茎噙在嘴里,仰天往地上一躺,望着天上的月亮发呆。

      孙权见人家不理自己,面子上挂不住,嘟囔着:“要不是你刚刚说过话,真要以为你是哑巴。”

      少年一笑,打量着孙权身上光鲜的衣衫,忽然问:“你说,吴太守、孙都尉和孙校尉,哪个官大?”

      吴太守是自己舅舅,孙都尉是堂哥,孙校尉是亲哥,孙权琢磨着少年的话,脑袋里模模糊糊有了个想法,便道:“谁官大我不知道,但我知道孙校尉说话最算数。”孙策在三人中年纪最小,但最为骁勇,又是孙坚嫡子,隐隐已是孙氏一派的顶梁柱,个中关窍,玲珑剔透的孙权也瞧得明白。

      少年看着颇有把握的孙权,飘忽的眼神变得亮晶晶的,若有所思地抿嘴笑:“那这么干应该不会错。”

      孙权有些兴奋:“我猜,你是要托人找孙校尉求情,对不对?我跟你说,其实不用怕掉脑袋,孙校尉自己也杀人的,才不会不近人情。”

      少年一个鹞子翻身跃将起来,居高临下望着孙权笑:“借你吉言。”伸手把孙权拽起,“我的脑袋要是留得住,一定送个好玩的物事给你。”

      孙权撇撇嘴,拍拍身上的草屑:“我什么都有,才不稀罕你送的东西。”

      少年微笑,揉了揉孙权的脑袋:“那你将来看上了什么稀罕的,告诉我,我去帮你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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