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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亚飞(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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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大厅门口两三个和亚飞穿着同样黑色短袖的男生,一边交头接耳的聊着,一边神色古怪的看着相谈甚欢的两人。
我一走近,这些人又都突然噤了声,这时亚飞和叶林也笑闹着走出了大门。
“聊什么呢?那么开心。”我看着眉开眼笑的叶林好奇的问道。
“哈哈哈哈哈,他刚才讲了个特别好笑的笑话。”叶林捂着嘴巴笑道,我摇摇头拉着叶林向亚飞告别。
在车上,看着亚飞捧着木头小象发呆傻笑,那三三两两的流言又闪出我脑海。
“叶林,看人你可仔细注意些。”我突然正经的发言让叶林回过神,他重重点了下头道:“哥,我知道。”
后面的日子刚赶上公司事情忙,我一时无法分身便没再注意,叶林和我交流也偶尔提些和亚飞的事,只不过吃个饭、看个电影维持在普通朋友的行列。
“这日子真不经过啊!”我支着腰看着办公室低下来来往往的车流,叶林的声音在听筒里虚虚实实,他提醒我两天后就是我的生日,想为我搞个派对庆祝。
“哥,我想带亚飞也来。”叶林的声音带着些忐忑。
我听了嘴角不自觉上扬,想到他在话筒前红着的两只耳朵,“怎么?准备带男朋友给我看啊。”
“没有,我们还没交往。”叶林急忙解释。
“怎么你还没答应?”我奇怪,“他感觉挺喜欢你的呀。”
“恩,不是我没答应,是他从没提起过这事儿。”叶林的声音突然低了下去,“我也感觉他挺喜欢我的……”
“所以你打算在那天和他摊牌。”我接着叶林的话说了下去。
“唔。”叶林这小子这点和我特别像,平时一副对人爱答不理的样子,但遇上自己喜欢的、想要的总会忍不住先出手。
“掌握主动权总是好的么。”我和叶林异口同声的说出了心里话。
我生日那天,叶林一手操持整个趴体的流程,从食物的配置到场地的装饰。我从头到尾只负责打了几个电话,叫从前和现在的一帮狐朋狗友一起出来碰个面。
当晚不算小的出租屋里挤了七八个人,男男女女、直的弯的,人一多酒也喝的多了、酒多了话就更不用说了。空间里一时欢声笑语、肢体七倒八扭的纠缠在一起,两两相互间暧昧的情愫也就浓了起来。
叶林和亚飞是一群人里算清醒的,两个人各自拿着啤酒窝在沙发上交谈。
“唉,这个人我怎么那么眼熟啊。”一身酒气的吴汉阳挂在我肩上嘀嘀咕咕的说着话,他是我年少时混夜店的搭子,现在在一家酒吧做DJ。
“你说亚飞,一个圈里眼熟很正常么,毕竟人家还是混公益事业的。”我吹了口气,看着叶林两颊红红的,而坐在对面的亚飞带着一边酒窝的脸也带着不少醉意。
“不对!不对!”吴汉阳把我的肩膀搂的更紧,皱着眉头一直回想着,“感觉是挺重要的事儿,我怎么想不起来了呢!”
“得了!你还是好好躺着吧。”我将人从我身上扒下,跨过几个斜躺在地上的“尸体”走向亚飞。
“叶林,你也霸占亚飞一个晚上了,借我一会儿怎么样?”我搂着亚飞的肩膀,笑着问叶林。叶林有些不好意思,半响不出声只憋得脸更红了,我一边笑边将亚飞带到阳台。
“抽吗?”我递上一支烟,对方则挥挥手示意不用。
“最近忙什么呢?”我深深吸了一口,看着北京没有星空的黑夜。
“瞎忙,最近有场大活动要开,忙着筹划拉赞助呢。”他笑着,露出的牙齿在黑夜里更显得醒目。
我突然发现自从和亚飞认识以来,他朝着别人的表情似乎总是这一个:露着八颗牙齿的标准微笑和带着一边酒窝的脸庞。不知道他有没有不笑的时候,或者,他哭的时候是什么样?
趁着思绪还没飞远我赶紧拉回主题上来,“叶林这孩子挺单纯的,也很踏实。”
“恩,他是个好孩子。”亚飞的笑意更深了,但却不接下文。
“那你什么想法?”我等了一会儿,不知道亚飞是真没听懂还是在装傻,索性挑明了说。
“啊?什么意思?我们只是朋友啊!”亚飞慌了一下,眼神也开始闪烁。
“朋友?!”我有些看不懂亚飞的反应,又加强了语气重问了一遍。
“我们现在只是朋友。”亚飞依旧维持原来的回答而脸色却暗淡了许多,连眉头都稍稍皱了起来。
看着他这个样子我有些恼怒,正要发火质问,屋里却传来一连串呼喊。
“叶林!叶林!”吴汉阳的声音突兀的响起,我一听不妙和亚飞连忙进了屋。
原本地上躺着的人都站了起来,一脸惊吓的看着门口,而黑洞洞的大门外已无一人。“叶林刚才突然跑出去了!吴汉阳也跟着出去了!”有人回过神来指着门口说道,我来不及细究也跟着追了出去。
我住的小区年岁有些大了,原先栽种着的树木因无人修剪而变得郁郁苍苍,庞大的树冠挡住了不少路灯,导致几条弯曲的小径淹没在黑暗中。我有夜盲症不敢急跑,只追了几步就因为看不清前路而停了下来,掏出手机急忙播出叶林的电话。
“嘟……嘟……”电话还没接通,叶林的手机铃声却在我身后传了出来。我一转头看见亚飞一脸焦急的赶上,手里拽着的正是叶林的电话。
“他电话落下了,找到人了么?”亚飞的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左顾右盼似慌了神 ,“怎么回事儿啊?”
我摇了摇头,拿出手机又拨通了张汉阳的电话。
“你在哪儿啊?叶林在你边上吗?”我急迫问道。
“没……没追上……不过我看见他刚才打了车,大概是回学校了。”电话里传出张汉阳气喘吁吁声音。
“到底怎么回事啊?叶林怎么突然跑了,连手机都落在我家了。你是不是惹他生气了呀?!”张汉阳这人向来大大咧咧,嘴巴没上栓经常说话得罪人,当年没少在夜店和人因口角干架。
“你还在家吗?我回来和你说。”张汉阳还没等我问完就挂了电话,我转过身亚飞靠着我不到一尺,瞪着两只眼睛一直神情关注的盯着我。
他看我挂了电话忙问,“怎么了?叶林呢?”
“应该回学校了。”我将叶林的手机递给亚飞,“你明天抽个时间给他送去吧,这小子心思细腻,不知道听进了些什么,你安慰他一下。”
“恩。”亚飞点了点头,特别严肃的看着我,“我担心,我现在就去。”
我没想到亚飞如此举动,还没等我想好说什么,这人就急急冲冲的跑了出去。而此时张汉阳黑着一张脸从外边走近,不知是我晃神还是太黑看错,在他与亚飞错肩而过的那一刹那,张汉阳似乎连连像外避开生怕碰着亚飞。
“怎么说?”我几步迎了上去,拉着张汉阳问道。而他却神情古怪的向后看了一眼,又环顾四周神秘兮兮的将我带到一旁。
“还记得去年我去做过那个……那个……测试吗?”张汉阳疙疙瘩瘩的示意着我。
“什么测试啊?”我狐疑道。
“啊呀,就那个呀,咱们这群人以前都做过的。”张汉阳只顾着和我挤眉弄眼,急的他脸都绿了。
“你说HIV的检测?”我脱口而出。
“嘘!你别说那么大声啊!”张汉阳说着就要捂住我的嘴,“我在一次公益检验遇到过那个人,就是那个亚飞!”
“所以呢?”我的脸慢慢垮了下来,语气也不自觉带着深深寒意,“亚飞是做公益的,他出现在这样的场合很正常吧!你别和我说你多嘴和叶林提了这事儿,才惹他生气的!”
“哪有那么简单啊?!”张汉阳挥挥手,“当时你们口里的亚飞确实在场,不过不是作为工作人员而是作为案例!”
这消息如当头一棒,而此时我脑海中闪现的唯一一个词就是“天啊!”。
天啊,这到底是怎么了……
数日后的傍晚,我的电话响了,来电的是亚飞。
“喂。”我尽量让自己显得平静。
“不好意思,我是亚飞,请问你在家吗?”亚飞的声音依然和煦,但也听得出刻意的礼貌。
“嗯,刚下班回来。怎么了?”我有些心虚,似乎像是偷了别人的东西。
“昂,我在你家楼下,你方便下来一会儿吗。”
“好。”挂了电话,我数步便下了楼,亚飞早已等在楼下。
“我去了叶林的学校没找到人,他同学也说没见他上课。这手机还是你交给他吧。”几日不见的亚飞似乎没有什么变化,只是圆寸下的脸没有了酒窝,眼神也带着让人摸不清的歉意,“没了手机挺不方便的,万一他家里人要联系,找不到他不太好。”
“对了,你要是见到叶林,带我向他说一声……”亚飞一边话说家常般的聊着,一边将叶林的手机递给我,抬头又给了我一个苦涩的微笑,“对不起。”
我一时五味杂陈,心里徒然升起一股子心疼。“为什么你不亲自交给他?这话你也可以当面和他说。”
“嘿嘿,我怕他大概再也不想见到我了吧。”亚飞默默转过身背对着我,一边挠着脑袋一边傻笑,“我不傻,这几日我找不到他,一开始还想难道是自己惹他生气了。后来才明白过来,我能惹他生气的恐怕只有一件事了。”
“我没告诉他,我有艾滋病。” 亚飞侧着脸看不清表情,而声音却结实的像块石头重重的砸在了我的心上。
“其实……认真治疗的话……”我一边搜肠刮肚的想要安慰,反倒亚飞的笑声打破了尴尬。
“没事的,你不用安慰我。”亚飞笑着又转过身来,看了我一眼缓缓道来,“我有好好在接受治疗,我25岁的时候查出患了艾滋,现在都已经过去五年了。”
“那个时候我大学刚毕业,爸妈托了关系把我送进事业单位,干了一年成绩不错领导满意还破格给我升了岗位。当时一切看上去都好的不得了,可有一次我发烧感冒长时间不好,上网查了说可能是HIV,我去医院做了检测,你猜结果怎么着,我还真他妈的中奖了。”亚飞说的特别大声,好像再讲一个很好笑的笑话。
“我整个人都傻了,当时我才25岁啊!老天怎么可以和我开这么大的玩笑!那段时间我整个人都接近崩溃,别说工作了好几天连床都下不了。当时我爸妈吓坏了,还以为我怎么了,而我什么都不能说。我不能告诉他们,你儿子是同性恋还得了艾滋,我爸妈听到这个会死的。”
“这样的日子我过了有差不多一个月,大概是累了,哭也哭不出来,死又不敢死。后来突然想通了,我辞了职来了北京,义无反顾的要来FIX上班。”说到这儿亚飞突然笑了起来,“当时的场景可搞笑了,我可是当着FIX老总的面哭着喊着要来上班。”
“你知道吗,我害怕啊,我害怕哪一天我就起不来了,睁不开眼睛……就这么死了。我不想就这么死了,所以我想把余生尽可能的做些有意义的事情。做同志公益有私心,因为能接触到最先进的治疗手段,可也是怕有像我一样的人,在25岁的时候收到通知单,告诉你中奖了。”亚飞从始至终在说这些话时没有露出丝毫悲伤,而这样却让我的心揪的更厉害。
“已经五年了,我始终没有告诉过家人我的病情。我拼命的工作,拼命的赚钱,我想用我的生命尽可能的多换一些金钱。”亚飞说道这儿声音突然带着一丝哽咽,“因为我怕我死了的时候,我爸妈被人欺负。”
“我从得病那天起就没再谈过恋爱了,但我还是个人啊,我也有喜欢的情感,有被喜欢的渴望。我知道我的病剥夺了我恋爱的权利,但总不能连爱的权利都剥夺了吧。”亚飞慢慢低下头,声音也跟着轻了下来,“我也有喜欢的权利,但也只能到这儿了。”
“也只能是默默的喜欢了……”
我不敢想象最终这颗被现实踏碎的心如何一点点粘补,才造就如今站在我面前,这个未曾流过一滴眼泪的男人。
我突然想到从前在网上看过的一段话:因为不了解他人苦难的具体性和独特性,所以总能给出许多堂而皇之的理由,讲出一大堆似是而非的大道理。
可是一旦深入其中便会发现,人生中的许多难题,真的是无解的。渡过的唯一方式就是苦苦的煎熬,熬到一部分的自己死去,熬到一部分的自己醒来,熬到脱胎换骨,恍若隔世。
亚飞还是走了,走的义无反顾,就像他要熬透了这段人生,要换回的是这渺小人生的最后一点光亮。
那晚我拿着手机走回家,看到叶林蹲在楼梯脚下泣不成声。生日那一夜他打了车绕着北京城跑了一圈又一圈,最后半夜按响了我家的铃声,像只小兽一样躲进屋里未曾出门,直到这亚飞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