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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十章 雪尽前尘 ...

  •   秋雨绵绵,寒风乍起,鼓入袖中,隔开了肌肤与氅衣,略带一丝寒凉与酥痒,如有极绵软的丝绸裹身。淡烟雾雨,由地面雨洼激荡起的脚步声,经由前殿、回廊、枯草、深墙的反复曲折,已逐渐放缓而平和。一路俱是僻静之地,德音心中方自起疑,转过影壁,雨中景物依稀莫辩,闻得寒蝉凄切,她举目四望,见暮布铅云之下,疏雨潺潺,风雨潇潇,除此之外,却极是幽静,赤色宫墙横亘无际,四下里却不见人影儿。此处她从未来过,心中愈发疑惑,忽听一个极温和的声音自不远处传来,“小主,地上凉,您随奴婢暂且回屋,屋里暖和,”
      此话传入耳中,德音回眸远眺,遥遥见一女人手撑着伞,另一手搀扶着一个人,那人竟是不久前相别的吉雅嬷嬷,被她搀扶的人浑身瘫软,吉雅顾及着她,步步走得极艰难。德音心思流转,朝那走去,待走近时,方见女子浑身早已湿透,发髻歪斜,头上的折裂的珠翠挂在散落的发上,几缕刘海腻在她苍白的额上,双唇青紫,不时发颤,且一身蛋清色的寝衣,鞋子亦满是泥污,只是眉目并看不真切。
      吉雅一人搀扶她颇觉费力,见二人走来,眸中有切切的光。她最早在坤宁宫当差,主子被废后又跟着到了永寿宫,数十年沧桑,唯剩她一人随主,如今已年过四十,见她磕下头去,德音忙亲手搀起来,又问道,“这是何人?”
      吉雅道,“奴婢也不知,只是方才在院中就听见有哭声传来,出去看时,她已经昏倒在地不省人事了。”
      染霜素来胆大,便伸手捋开她散落的发,女子瘦弱得不盈一握,睫毛愈发显得浓稠而纤长,沥沥挂着雨珠,阵风拂过便微微颤动,随风闻得一阵幽香馥郁,颇觉此女楚楚可怜。染霜不假思索道,“这不是翊坤宫的莞贞么……”稍稍顿了顿,便觉欠妥,又道,“如今已是延禧宫的乌答应了。”
      德音沉吟片刻,冷笑一声,“就是那个在惠嫔眼皮子底下被皇上要了去的宫女?”染霜低声道,“人被要走了封了答应,又让她主子觉得颜面扫地,宫里谁人不知——只是究竟有没有过……却是两说了,否则,真讨皇上喜欢的话,又怎么会如此不受待见!”说到这里,便自察失言,偷觑德音脸色,并无异样。
      德音只道,“怕是在雨中淋得久了,当务之急是暂先安置,其他容后再议。”染霜道,“那就先将她扶到小主的住处吧。”
      德音看了她一眼,并不说话,见吉雅犹自搀扶着她,且身为蒙古科尔沁当年陪嫁而来的家仆,满语仅能与人交流时意思相通,很难对答如流,德音见她显然未曾听见染霜的话,便上前扶住莞贞另一只胳膊,忽见莞贞另一只手腕间,有一道不深不浅的伤痕,显然割伤未久,此时仍浸出血来,心思刹那流转,遂对吉雅道,“嬷嬷慈悲为怀,与本宫心意相通,想来静太妃的居所离此最近,若是太妃不嫌叨扰,可否暂且安置?本宫已吩咐了染霜即刻去通传她身边的人来了。”
      吉雅慈和一笑,微微颔首,德音转身向染霜使了一个眼色,“延禧宫的人怎么当差的!紫禁城从来不养闲人,自己主子成了这样都不见人来!”未及染霜转身离去,德音暗中握住她,低声道,“本宫瞧着此事似是有人故意为之,不知她得罪了何人,这潭浑水本宫不愿搅进去,本宫自有打算,你跟随本宫多年,知道该如何行事。”
      染霜恍然大悟,轻轻点了点头,便朝着延禧宫的方向去了。

      杳杳木鱼声由远及近,德音寻着香樟树,回到方才的屋中,见净空师太犹自坐于青绒布蒲团上,双目微阖,对门外一切置之不理,口中自有佛语三千。德音俯身向其行了礼,又转过头对搀扶着莞贞的吉雅犹疑道,“如此叨扰师太礼佛可有不妥?”
      吉雅微微一笑,淡淡摇了摇头,二人便同搀扶着早已不省人事的莞贞进了里屋的床上,吉雅又去门外打了热水,莞贞昏昏沉沉地躺在那里,似早春三月里的飘絮,零落成尘无人知。丢了魂儿似的,嘴里犹自嘟囔着,说着一些不找边际的胡言乱语。德音问了吉雅一些简单药物放在何处,趁此时候坐在床畔,为莞贞腕间的伤口抹了金疮药,缠了纱布,血已逐渐止住。
      见吉雅捧了热水盆回来,德音便道,“我方才觉她额头滚烫,又言语不清,应是发了高热,她衣衫单薄,淋雨淋了不知多久,若不传太医,只怕性命堪忧。”
      吉雅闻言,嗫嚅着,没有回答出来,一时不知如何开口,便帮莞贞退下湿透单衣,触手所及,只觉她浑身寒凉如铁石铸就般,遂找了件自己平日里的干净衣裳先给换上,从盆中拧了一把热手巾,将其叠好,为她敷在额上。一阵忙碌过后,二人终于得以喘息,不由相视一笑,相对坐于床沿,静待莞贞醒来。
      天已黑了下来,青釉色的残月隐于冥冥铅云后,墨色天空星辉皆无。德音坐定后,不禁环顾四周的摆设,虽错落有致,却无一华贵。雨中寒风犹是凛冽,穿透窗纸的裂缝,吹得莲形铜灯内的灯芯明明灭灭,吉雅知德音是名门千金,适应不得这样的昏黄,便坐在灯台前,小心护着灯芯。她笼着亮光,朦胧昏黄的光映着青灰布幔制成的窗帷帐帘,德音猛然有些失神,不由问道,“乌答应躺在这里,嬷嬷今夜又该就寝何处呢?”
      吉雅斟了茶,笑道,“这是师太睡的地方。”泯了一口,又道,“她不在意这些,今晚与我同宿偏屋就是了。”
      德音喉头一哽,顿觉失言,转头怔怔地望向屋外佛堂,海灯烛火摇曳,牵得那佛龛前的消瘦身影幽长,复幽长。

      对此人的记忆,她分外模糊,唯记世祖皇帝曾有《端敬皇后行状》流传于世,洋洋洒洒数千文皆为追思香消玉殒的宠妃董鄂氏,其中提及废后虽不过寥寥数语,却使世人皆知先帝素慕简朴,后则癖嗜奢侈,服饰无不以珠玉缀饰,暴胗天物,又生性善妒,意欲独承雨露;想来帝后格格不入,长久以来演变成势同水火,二人分宫而居,最终得到太后的默许,将皇后废掉,废居至永寿宫。
      废居至永寿宫……
      废居……
      她想得出了神,至被莞贞的咳嗽声逐渐打断。却见莞贞仍未醒来,口中喃喃呓语,眉头紧锁,出了一身的汗,双手紧紧抓着棉被,不时打哆嗦,周围的褥单全被汗渍浸湿。吉雅坐于窗沿,数次拧了热水,擦拭着莞贞苍白而泛青的脸。德音坐于一旁,忽闻药香扑鼻而来,只见一只灰色的袖子,端着满满一碗黑幽幽的药汁子,那瓷碗亦缺了一角,露出粉白色的底子,抬眸竟见不知何时走来的净玄,德音周身一凛,端得有些不知所措,望着她的面容,一时不知如何开口,只听净玄淡淡道,“喝下它就不那么难受了。”
      吉雅一怔,一面接过药来,对德音解释道,“我家主子近日和小主一样,都感染了风寒,只是不知这位小主究竟病了多久,该如何用量,所以药并不多,暂且先试一试,娘娘尽管放心。”
      德音缓缓点了点头,吉雅正欲喂药,又满面歉意道,“只是我这双手打方出去打水就走了这些趟,又替主子擦净了灯上的污迹,药是入口的东西,只怕……”
      德音未及接口,瓷碗已被师太无声接了去。帘卷西风起,她侧坐于床沿处,身后灯火影绰斑驳地映着,因着垂眸,睫毛长而卷翘,鼻梁上端突起,鼻尖略有下勾,略有些鹰钩鼻,缺少了女子最应有的柔美,那硬朗的线条一直引到尖而稍稍前翘的下颌。她垂眸用勺舀了舀,喂到莞贞的嘴里时,她咳了几声,口中的药汁子皆吐了出来。
      净空叹了一声,从吉雅手中取来帕子,轻轻为她擦拭着嘴边的药渍。那帕子是她多年来的贴身之物,极是细软绵轻,许是放在身边儿久了,渐渐也沾染上了菊香与檀香混杂的气味,触在唇畔时,那气味隐隐沁入鼻息,莞贞的气息亦暖暖地拂在指间。
      这种暖,是她常伴佛前多年再没有感受过的。
      心有刹那悸动,待她缓过神时,欲将手缩回去,却见莞贞细瘦的手早已握住了自己。
      净空一怔,僵直的手渐渐绵软了下来,腕绕的佛珠亦垂了下来,发出泠泠声响,一时触动前情,转而恢复了惯常的漠然与自矜,她反握住莞贞的手,轻轻放到莞贞身侧,待放稳时,便松开了。

      “额娘,别走。”
      有许久的失神,三人皆默不作声,正是良夜深沉时,屋内静极了,只外屋佛堂案上的青瓷香炉里焚着檀香,那淡白色的烟丝丝缕缕,飘荡入屋内,似乎连沉香屑融入齑粉中的声音亦听得一清二楚。
      德音仓促瞧了她一眼,本不以为意,却在暗沉沉的光线里,似隐有泪光闪动,极快的转过脸去。其实她还是生得很美,一双沉沉的大眼睛,眉眼上扬,瞳仁呈深棕色。初见时,因着屋内光线昏黄,德音依稀见她面容瘦削,许是年岁大了的缘故,颧骨高而突兀,只是多年礼佛,才不显得面露薄戚相。
      不知过了多久,待净空转过脸时,那双眸子又黯然下去,晶亮不复方才,转身回坐到床沿,轻轻握住了莞贞的手,喃喃道,“手好凉。”说着,便将莞贞的一双手笼于自己的怀中,抚着她熟睡的面庞,轻声道,“这孩子像是伤了神儿了,不喝药,又怎么能好?”
      她拿起碗来,放了一些时候,药已不似方煎好时的滚烫,又吹了吹,将勺喂至莞贞口边,小心翼翼的,直至见她混沌而缓慢地咽了下去,方轻轻将碗放回到了案上。
      她的动作极轻柔,至一碗药喝得见了底,莞贞只安详地闭着眼睛,再没有咳嗽过。
      吉雅与德音见状,彼此相顾一笑。
      净空指尖的温热驱散了莞贞双手的寒意,她望着窗外,但见暗月隐于云翳之后,雨声早不复方才,不知何时逐渐稀疏了,庭中雨水浸润过的草木香透过窗缝浸入鼻息,风吹云散,已过夜半,静苑内重门深锁,似乎连雨声亦知趣,不愿打扰里面朝暮往复的秋草人情。
      原来,光阴竟是这般迅疾,日升月沉间,便是经年已过。
      吉雅听她叹声幽幽不绝,便知有满怀心事,恍然想起,直触得心头一颤,隐有酸楚,见净空偏过脸望向窗外,怔怔出了一会儿神,悄悄牵衣袖拭了一把眼角,强自镇定着。待转回时,泪痕阑干,脸上犹带一丝恍惚的笑容,可一双眼睛里,却是自己看不懂的神色。
      那袖口处,分明有几点水渍。

      睡吧,睡吧,什么都不要想。
      没有得,没有失;没有眼泪,没有绝望。
      师太给你念佛,给你祈福。
      雨停了,长夜快要散了。
      明天的朝霞呵,一定很美,很美。

      她将念珠从腕间捋下,夹在两掌中间,双手合十,阖上双目,口中诵出佛语三千。

      四下静寂,大雨初霁,月华如洗,映得慈宁玉砌雕栏如淌水银。雨水顺檐而下,秋虫鸣声此起彼伏,音色相比初夏却细了许多,但见霜月如水,泪烛摇摇,枯莲浅渚,迎风发出凄怆的松涛声。自廿一岁那年先帝过身后,太后便逐渐有夜禅①的习惯,犹自端坐于万年青雕花长窗下,手中慢捻一串沉香念珠,默默念诵经文。及至夜半,神色间已显倦怠憔悴,便卸了晚妆,换了寝衣,淋漓散下一头青丝,琴如用犀角碧玉梳轻拢两鬓,慢慢梳通。又见小宫女用银盆端好一盆热水,太后用热手巾将手包起来,于盆内浸敷片刻,至手背关节均觉得泡随和了,宫人方走出换水,如此约摸两三来回。
      暖阁内唯余太后娉娉婷婷独坐于象牙明花缕春和景明铜镜前,望着镜中的自己,不过三十许的妇人,每每卸下晚妆,方见相比于同龄女子尤显憔悴许多,眼角细纹如鱼尾漾开,不觉抚了抚脸,叹了一声。坐的久了,举头望去,几缕流云漫飞散尽,月色下的慈宁宫金砖墁地,檐瓦剪影边际起伏延绵。
      檐上一只栖鸟扑哧飞过红墙,往禁城外的天上飞去了。太后心中划过一丝别样的惶然,目光随着那暗夜中的飞鸟而去。直至有脚步声杂沓渐近,方见琴如怀中抱着雏猫走来,太后展露一丝欢颜,从琴如怀中接过,手里有一下没一下抚顺它的毛儿,只在那儿垂着头,面带笑意,低声说着什么。那声音只有太后和猫儿才能听到,琴如却也不觉意外,悄然走到太后身前,试探道,“太后娘娘,咱该换药了。”
      太后什么也不说,也不让琴如上来,犹自卷起裤管,将旧膏药慢慢撕下来时,贝齿间丝丝吸着气,面上隐有吃痛,殿中霎时夹杂着脓血的腥气和草药气味。
      “主子啊,疼的话,您就吱一声儿,别忍着!”琴如怔了一下,见两膝头已是一片乌紫,大腿之上有成片淤青,有脓血自溃烂处渗出,她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用手轻轻抚了一下,“太医换了一拨又一拨,只是娘娘的病……”
      太后摇一摇头,淡淡地说,“哀家的病,哀家自己清楚,不用难为那些太医了。”
      琴如一面为太后上药,一面道,“太后操劳了一天,怕是累坏了。”太后并不答话,便是死一般的寂静,她脑中极力寻着话茬,“今日瞧惠嫔娘娘雷厉风行的样子,丝毫不逊于昔日的昭妃。”
      太后面带笑意,只管逗着那猫儿玩,“何人主事,由太皇太后说了算。”她轻轻叹了口气,又道,“只是哀家看莞贞那孩子,便想起哀家刚进宫时的样子。”
      琴如道,“先帝喜欢沉稳而内敛的女子,只恨有些人当年丢尽博尔济吉特氏的脸,让先帝以为天下科尔沁女子都像她那样为所欲为,事事抢着拔尖儿,直至当年皇后千秋宴上那一舞,才……”自察失言,又叹了一声,闻着殿内气味浓烈,退身走了几步,抬起花梨木蟠螭纹镂空提梁食挑盒,换缸倒了果子,换来应季的新鲜瓜果。不过片时,唯闻殿内清香馥郁,掀帘有爽咧萦鼻,鼻息通畅,浑身酥软温然。

      隆福门外,门板“嗒嗒”连扣数声,久无人应,终微开一隙,当值侍卫于左右两扇门前持戟侍立,春生见状,出示腰牌,不卑不亢道,“我是延禧宫宫女舒穆禄氏,因乌雅答应于中正殿周围遍寻不至,故我此番前来只欲寻找小主,若有打扰,春生在此先行赔罪。”两名侍卫不为所动,只道,“若无惠嫔娘娘恩准,任何人不得擅闯此地。”
      春生欲辩无言,眸光从二人身上一一扫过,正自踌躇时,身后脚步声杂沓而来,侧首望去,但见染霜缓步至此,从袖中掏出景仁宫腰牌,待二人一齐行礼后,方道,“我奉昭嫔娘娘之命,特请姐姐于里屋一叙。”
      二人相觑无言,不过片霎,只见朱门缓缓而开,春生与染霜依次而入。行至院中,春生欠身笑道,“劳烦姐姐转告,娘娘今日解围之恩,春生没齿难忘。”说毕,春生转身,却听染霜道,“不必。”又道,“娘娘确是召你于殿中一叙,请随我来。”
      春生听她如是说,心里一紧,满腹狐疑顿上心头,思绪纷乱,追忆自己从未在景仁宫中当差,于昭妃册封先,亦未曾调守至储秀宫,心中暗暗思忖,不知是何缘由,百思不得其解。举头望着被桂树枝桠碎裂的丹霄,怔怔地出了半晌神,只随染霜迈入屋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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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夜间参禅打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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