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铅华御》茵柠

1、第一章 欹枕暗伤

　　已酉年七月十三，夜幕笼垂，月色当空。申时正一刻，从西长街传来打更梆子声，各宫朱门下钥，为宵禁时分始。帝冲龄践祚，内翦权臣，其政团顷刻瓦解。自此皇帝御门听政，立志寰宇一统，废八旗圈地令，减徭薄赋，朝野初定，物阜民康，百姓安居。
　　禁宫大内历劫血染萧墙，尸横御阶。虽有祖训严令禁宫不得流传异端邪说，然宫人私下皆道中元将至，鬼门大开，各路冤魂回来索命，一时之间人心惶惶。故自掌灯始，无事之人极尽所能减少外出，放眼于禁宫夹道，天幕仿如墨砚倾倒，欲将横亘红墙尽头吞噬，茫茫不知前路。今夜轮到敬事房福安与景寿当值，二人相伴挑灯夜巡，一路穿过冗长的雕画走廊，听得几声寒鸦凄鸣；又有风声阵阵，仿若孤舟嫠妇，更牵引起诸多无尽遐想。
　　行至院中，风声徐徐灌入耳廓，竟隐隐闻得低沉女声，夹杂一阵摇铃，其声如怨如慕，不绝如缕；又有神鸦四下哀鸣，顿觉凄冷直窜脊梁。加之身处阴晦，萧瑟秋风穿过重重殿宇，似能惊醒老树枝桠，几片落叶飞得稀疏而间歇，掠过宫苑石阶枯草，直飞碧瓦红墙之外。二人放眼遥望，环看身后，却四下无人，唯有积年未经修缮的围廊后，疾风过处，窸窣有声，枯枝哗然，吹得廊后树影婆娑，投在掉漆朱红梁柱上，仿若女人披发的身影。二人定睛，浑身皆一激灵，“有鬼，有鬼啊！”未及思虑，就已顾不得一切，撂下牛角灯，撒腿就跑。
　　只见四处寒鸦见光受惊，整阵而出，黑羽纷腾，直飞苍穹，群鸟归林，唯余各处神鸦呜呜有声，回旋于天际。冬寒手提摇铃，腕绕摇铃①，却并不挑灯，在墨色与月色中穿梭，周围一片黑漆，伸手不见五指，仿佛不知走到何处就会被这不知尽头的黑暗所吞噬，心中如被一只无形的手所禁锢，浑身血液似骤然凝固。行径玄穹宝殿，从其后延至乾东五所方向，一路高唱天下太平，那声音浑圆悠长，与铃声相应，唯有借此，方能分担心中的惶惶不安。

　　一束微光映入眼帘，尚得喘息间，她回眸而顾，寻光溯源，一路追寻，行至枯井畔，一牛角灯映入眼帘，灯芯明明灭灭，似是弃置不久，抑或被何人遗忘在此。心下想着，她欲弯腰捡起时，树梢间的寒鸦不知何故猛然受了惊，片霎间啼飞乱鸣，慌乱间扑掉她手中的灯笼，落于身后草丛中，朱夏草木通盈，火苗顺势高窜，呈燎原之势将整个院落照亮如白昼。她惊惶之至，声嘶力竭喊道，“不好了，走水啦！快来人！”
　　桶桶清水泼来，周围宫人往来相告，纷至沓来，幸而及时救火，才使火情未曾蔓延。冬寒心绪却未如熄灭的火苗般重归平静。待缭绕黑烟渐散，方依稀见远处一束幽光，引一乘肩舆②逶迤而来，光线昏暗，眼前景物并看不真切，只随众人一同屏声，侧耳默候，那灯光由远及近，忽听众人道，“昭妃娘娘万福金安。”舆上传来一女声道，“停。”复又道，“都起来吧。”
　　月色映照之下，远处肩舆缓缓驶来，昭妃钮钴禄氏端坐其上，发髻缀点翠云形琥珀簪，身着家常绛紫色绸绣桃花团寿对襟，手持念珠，眼眸微抬，环顾众人，不怒自威，“宫禁时起，掌灯安眠，正是昏昏欲睡之时，何人咆哮大内，扰乱宫闱？”
　　昭妃拨动手中迦南香十八子佛珠，侧目向身畔侍女染霜递了个眼色，染霜会意，款款迎面对在场诸人走来，凌然道，“究竟发生何事？紫禁城向来戒备森严，断不会无端走水，必然事出有因。此事因谁而起？”她有意顿了顿，又道，“若自觉出列，娘娘慈悲，自可以协理六宫之权担保内务府从轻发落。”话音刚落，引起一阵哗然，见众人低声议论纷纷，冬寒已不知所措，心知此时若自己站出，或许还尚存一线生机；但若被旁人检举，后果将会更加不堪设想，不如一切从实招来，一一详尽道出原委。心下想着，便从人群中跻身而出。
　　众目一齐落在自己身上，包括端坐肩舆之上的昭妃。

　　她侧目俯视，淡看了冬寒一眼，身侧有宫女捧着雕漆填金云龙献寿的茶盘，盘内置有盖钟，昭妃既不接过茶，也不开口，只捻着念珠，漫声问道，“今夜在皇宫深苑引起大火，扰人清梦的人就是你？”冬寒屈膝跪下，无端一阵心绞疼痛，强忍着行了一礼，道，“一切罪责皆因冬寒而起，冬寒任凭处置，但只求娘娘能宽恕冬寒家人，冬寒虽死无憾。”
　　染霜闻言面露不屑，开口斥道，“你既已酿成大错，又有何资格在这里和娘娘讨价还价……”染霜话尤未落，见昭妃抬眸望向自己，心中一咯噔，便生将一席话咽了回去，屏息静气，退居其侧。
　　昭妃将手中念珠搁置一旁，正欲抬手要茶，开口问详情时，忽有内监来报，“禀娘娘，延禧宫嬷嬷云氏与宫女舒穆禄氏求见。”
　　昭妃浅尝香茗，抬首定睛，便见自垂花门走过两个着低领阔镶边长袄，外罩琵琶襟马甲的人来。此二人衣着精于寻常宫人，年长者约莫四十六七模样，以包头箍发③，梳已婚者团头，缀有金银花缕④，显是加恩越级的御赐之物，便正是延禧宫云氏。当下二人行过礼，云氏便恭顺道，“冬寒酿成大错，扰乱宫闱，只怪奴婢粗枝大叶，擅离职守，但方才冬寒一路提铃，字字句句念在娘娘恩沐六宫，福荫深厚的份上，奴婢恳请娘娘下旨，让奴婢将她带回延禧宫，日后严加看管，定不会再犯此错！”
　　昭妃低眉，将茶盏放置一旁，扶正了下头上珠翠，并不开口，只听染霜道，“凭你？宫中事无大小一例交由内务府发落，何时轮得你在此嚼舌？”
　　云嬷嬷含笑道，“娘娘端然生华，颇有钮钴禄氏世家大族之风，必然心存悲悯。”

　　染霜侍立其侧，偏过脸偷觑昭妃面色，见昭妃神色淡然，端然而坐，瞧不出什么端倪，只是那手中念珠虽愈发拨乱，眼睛却瞬也不瞬。她素知昭妃喜怒不形于色，如斯纹丝不动若有所思时，便知已怒至极处。云嬷嬷早年为延禧宫锦贵人的乳娘，出自科尔沁旗，锦贵人虽已过身两年，云嬷嬷依旧掌管延禧宫却出自于太皇太后的懿旨，她自不敢再多言语。
　　端常在董氏与袁常在袁氏途径此处，见昭妃肩舆在此，本欲上前行礼，却觉这架势颇为反常，生怕引火烧身，遂躲在一宫墙转角后，遥目观望，将一切尽收眼底。端常在入宫时日尚短，瞧此情状，看着糊涂，对袁常在悄声道，“自从皇后有孕，昭妃娘娘全权协理六宫，就是我们见到了礼数也丝毫不敢省，云嬷嬷竟然如此……我瞧着真替她揪心！”
　　袁常在闻言，不禁含笑道，“时移势易，在这紫禁城里，谁不知风云莫测！”
　　端常在听了颇为不解，只听袁常在继续道，“若论起家世，眼前这位昭妃娘娘与当今皇后平分秋色，皇后乃已故的首辅大人索尼中堂之孙，昭妃娘娘乃同为辅政大人的遏必隆之女，鳌拜之义女。索尼身故，钮钴禄氏这般显赫家世，说起来比赫舍里氏略胜一筹都毫不为过。难怪昭妃仗着皇上的宠爱，自视清高，不将我们放在眼里……呵，我总算明白了，皇上对她的宠爱也不过是逢场作戏，现如今鳌拜一党尽除，遏必隆府邸查抄，被押入大牢，据说问斩就是这两日了，俗话说落架的凤凰都不如鸡，更何况她连凤凰都算不上。这老奴的话说得一点儿都没错，句句又谦恭至极，让人挑不出什么，她钮钴禄氏听了刺耳又能怎样？”
　　端常在叹道，“听了也怪可怜的。”
　　袁常在自顾自说着，却愈发觉得痛快，暗自哧地笑出了声，许久后方道，“已经晚了，与其回去也是落下一身埋怨，不如将错就错。今日这件事，纵火乃大罪，但毕竟并未伤及其他，且目击此事的主子唯有昭妃一人，所以处理起来比真正出了事儿还难。昭妃自入宫起便掌协理六宫之权，今儿个这件事，她处置了这宫女会落不是，不处置这宫女也会落不是，所以我到要看看此事究竟如何收场。”她顿一顿，“更何况，这对于惠姐姐来讲，可比戏文听着精彩多了呢！”
　　端常在听她说得刻薄，心中不以为然，几度欲扯些旁的闲话，却见袁氏只于墙后悄悄觑着昭妃双眉紧蹙，众人不知所措，云嬷嬷面露得意之色时，忽有一女从其后挺身而出道，“嬷嬷此言差矣。上古有三纲五常，父对子，君对臣，奴才侍奉主子更应遵从此意。今日突发此事，冬寒虽为我们延禧宫奴仆，但更是紫禁城的奴婢，如今皇后有孕在身，昭妃娘娘协理六宫之权在手。一切理应由娘娘审查详情后再交由内务府定夺，如此定会还大家一个清白。”那女子旋即向昭妃屈膝俯首，跪在地上，“奴婢协同延禧宫诸奴才唯娘娘马首是瞻，一切但凭娘娘定夺。”
　　那女子说完，云嬷嬷面色霎变苍白，旋与诸人同跪于地。
　　“都免礼。”昭妃见她是延禧宫掌事宫女舒穆禄春生，心思流转，便佯作未闻，只眉心一沉，俯视众人，终于开口，“方才那宫女出列。”昭妃不知冬寒名姓，但冬寒心知肚明，即刻恭谨出列走上前。她心中忐忑，不时偷偷转头望向春生，却见春生两剪秋水波澜不兴，从容依旧，心中一阵失落，方恢复的面色再度转为血红，一咬牙，正欲将自己所知的前因后果全盘说出时，那阵心绞痛骤然再度袭来，她本欲尽全力忍耐，未想如斯猝不及防，竟晕厥跌倒在地。周围临近侍立的宫人惊见情形不妙，忙走上前将其扶起。
　　宫灯映照之下，冬寒面色上尽失往日红润，双唇青紫，亦无血色。昭妃便命人带回住处，同时传了太医前来诊治。

　　御花园一事随着宫人往来奔走，一时之间传遍六宫，但因事发突然，正逢阖宫安眠，不便惊扰旁人，故暂时搁置，容明晨再议，另行定夺。
　　亥初时分，昭妃方摆驾回景仁宫，前导四人手执鎏金提炉，璨然生辉状同白昼，连霄汉之上团团皎月亦被映得黯然失色。行至院中，忽听远处弦声悠扬，不知从何而起，散入秋风遍玉阶，于静夜之中，皓月之下，更觉缠绵悱恻。正是菊丛绕舍时节，红叶遍地，秋声乍起，檐下铜铃泠泠作响，风吹玉振，更有蛰声不断。染霜端着铜盆，竟不觉驻足，“咦”了一声，道，“谁奏的火不思？⑤”秋和相伴于侧，凝神谛听，唯闻西长街处有坼声传来，远远应是打过二更了，便狐疑道，“哪里有弦声？”染霜思绪被秋和打断，待侧耳时，却听四下如常，竟不知何时戛然而止，只觉余韵不绝如缕，便还嘴道，“那弦声可好听了，你没听到吗？”见秋和摇摇头，略一沉吟，忽想起了什么，“时候不早了，今日小主心里有气，我们别在这节骨眼儿上再添乱了。”

　　及至殿内，昭妃卸下晚妆，方见犹带病容，近时瘦了许多，寻常秋水色碧荷纹寝衣附着于身已略显宽大隆重，露在圆领外的脖颈肤色苍白，似若隐见血脉，宝髻松松绾就，丝发垂于两肩，但见皎皎月色泻入室内，一张清水脸容铅华弗御，浸润于月影之下，仍不失端华稳重。自回宫后，她只捻珠不语，许久方道，“时候也不早了，你们都回去歇息吧。”
　　唯余染霜与秋和在此，秋和正欲闩好门，转身走进时，见昭妃并未就寝，于内室靠西侧摆放的佛台前，伶俜跪于蒲团上，双目微阖，双手合十，口中喃喃，便找了件麾衣披在她的肩上，昭妃方有所觉，缓缓睁开双目。
　　染霜见状，四下环顾再无旁人，只得悄然道，“小主，这段日子以来，其他宫里的人都早早睡了，早早醒了去坤宁宫向皇后请安，唯有咱们这里这么晚了还灯火通明的，我只是怕您睡这么晚，精气神儿不足，明日……”
　　秋和不解地看了她一眼，道，“你究竟想说什么？”
　　染霜眉心微蹙，“你是有所不知，几日前去坤宁宫请安时。撞见了翊坤宫的惠贵人，呵，她可是得脸了，仗着自己比皇后早先怀上龙种，晋了位份，当真愈发不把我们景仁宫放在眼里。一副神采奕奕的模样，竟以自己怀有龙裔为由，推说自己的身子不便行礼，这分明就是……”

　　时方新秋，殿内的牡丹开了，花叶甚繁，红酣香醉，历经秋风雨露而显娇困，故称醉杨妃。花枝横出斜逸，一抹紫棠色于风过处微微摇曳，映在昏黄的窗纱上，如狼毫工笔勾勒，轮廓巧密精细，呼之欲出。透着窗纱上的牡丹花影，举头望去，窗外良夜深沉，四下墨色苍茫，暮鸦呜呜啼叫，消弭于无尽的墨夜之中。只听“砰”一声，却是昭妃将手中的念珠重重撂在炕桌上，吓得染霜与秋和即刻屏声静气。
　　染霜一阵惊惶，忙缄默敛眸。昭妃微微蹙眉，“人人皆知本宫的阿玛与鳌拜交情颇深，如今正是秋后算账时。她们一个个忙着和本宫划清界限，本宫怎还看不出？况且惠嫔兄长纳兰明珠⑥与皇后叔父索额图在此次勤王剿贼一事中功勋卓著，连连封赏，权倾朝野，此时他们家的女子无论是晋位还是怀上子嗣皆乃情理之中，你若还这样说下去，在景仁宫里有本宫替你担着，可一旦传到外边，你想过后果是什么？”
　　染霜与秋和皆面露惧色，见昭妃深深叹了口气，复又双手合十，满面虔诚对面前观世音大士道，“都说您救苦救难，普度众生。德音出身官宦世家，阿玛官场沉浮一生，自幼浸淫其侧，耳濡目染，因此自认并非什么善男信女。但近两月以来，不沾荤腥、虔诚礼佛，只求您能保佑我钮钴禄氏一族逢凶化吉。若此愿成真，德音甘愿终生常伴佛前，多行善事。”一语既毕，昭妃双眸泛起一层朦胧水雾，俯下身体，跪在菩萨面前，双手平摊，额头碰触在冰凉的地面上。
　　忽有连连叩门声，打破良夜静寂。染霜走去打开门，略微打量，瞧着此女颇为面生，斥道，“你是哪个宫的人？竟敢擅闯景仁宫！”
　　昭妃见状，起身扶着秋和的手向门口走去，那宫女忙打了个千儿，躬身气喘吁吁道，“昭小主，冬寒暴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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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提铃警夜：所谓提铃，古时从傍晚至拂晓定时摇铃，以示太平无事。此举为明宫所有刑罚，宫女如犯过失,要被罚以提铃警夜，声音要缓而长,与铃声相应，即使刮风下雨,天寒地冻,也不许回避,照样提铃夜行。文中杜撰沿袭至清。
　　②.肩舆：即轿子。初期的肩舆为二长竿，中置椅子以坐人，其上无覆盖，很像四川现代的“滑竿”。后来，椅子上下及四周增加覆盖遮蔽物，其状有如车厢（舆），并加种种装饰，乘坐舒适。这种轿子就是“轿舆”，肩舆不设帷幔，坐上冬季放紫貂，夏季用明黄妆缎垫。
　　③.包头：东北地区已婚满族妇女箍发所用的黑色长带，学名“勒子”，俗称“包头”，北方人称其为“脑包”。是一条中间宽两头窄的长条带子，戴在额眉之间。原为江南地区和中原地区老年妇女冬季围头的御寒品，明清之际广为流传，贵妇以装饰，贫民以御寒。清代妇女戴勒子沿袭明代旧制，形质多用纱、罗、绸、缎制成。
　　④.金银花缕：满族妇女梳发喜旗头，装饰以簪子。除此之外，还普遍在发髻上插遍花朵，将硕大的花朵插在头上历来是满族的传统风俗。贵族妇女为满足美的欲望，选用以纸胎为表，有的似铜丝为质，装成各式各样的花朵，高不过二三寸，最大的也将近一尺，并选用极精致的珠翠做装点。
　　⑤.火不思：蒙古族弹拨乐器，唐代从中亚传入中国，明代盛行。后金时，因满族文化受蒙古族文化影响较大，入关后，清朝除了继承以汉文化为主的中原文化外，又有意识地推行满蒙文化。
　　⑥.《永宪录》等史书有记载，清圣祖惠妃叶赫纳喇氏是明珠的妹妹，纳兰性德的姑母，影视剧亦有引此说法，不过二者关系尚待考证。但可以确定的是，惠妃之父为郎中索尔和，明珠之父是牛录额真(汉名佐领)尼雅哈，二者皆为满洲同为叶赫部首领杨吉砮的后裔，又可追溯到他们的祖辈——叶赫东城贝勒金台石，以证二人确有血缘关系。因内容所限，希望不要因此误导读者。